钥匙 和平终于来了。 他看了眼南征的脸色,只随便解释了一句“路上堵车”就拉倒了。南征也懒得 与他计较,一句话没说,先把他带到爸爸的床前。和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床上扫了 几眼,一共也没呆上几分钟,就从病房里出来了。 两人在走廊里站定。 南征盯着和平说:“我今天出差,爸爸这边的事就先交给你了。” “大哥,我恐怕倒不出时间。”和平的表情很漠然。 “和平,你也该抽出点时间顾顾家里的事了。爸爸发病的这段日子你不在,家 里人个个都折腾得够呛。现在你回来了,也该抻把手帮帮忙了。” “我这次去美国与MG公司谈了一笔大买卖。他们很快就要派人来考察了,我得 抓紧时间做准备,烂事多着呢。” 南征道:“谁不是顶着一头的烂事?谁有多少空闲时间?咱们做子女的在这个 时候就得尽义务!” “东进怎么不回来尽义务?” “他刚到家团里就出事了,急急忙忙又返回去了。” “哼,”和平冷笑道,“他那个团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买卖上要是出了事, 一笔就不止损失几十万!” “和平,你不要以为只有赚钱才是最重要的。”南征看了看表说,“我现在没 时间跟你掰这些道理,你痛快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能不能把爸爸这边的事担 起来?” “我的确没时间。”和平摊开两手说。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理亏,就又补充 了一句,“我可以出钱。” 南征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突然很想在和平那张苍白的脸上狠狠地闷上一拳。很 久没有这种冲动了,小时候,他没少让两个弟弟品尝自己拳头的滋味,那时他信奉 拳头的力量,认为凭拳头可以征服一切。后来,当他学会用心力与人较量之后,他 才发现拳头其实并不是最有力量的。 南征开始出拳了。南征说:“和平,你给我听好了,你少拿那几个破钱在家里 摆!你以为这些钱都是凭你自己本事挣来的吗?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这个家,没 有老头子那些老部下,没有刘希文在上边罩着你,你能谈下来这么多生意?能做成 这么大的买卖吗?对,你现在是有钱了,也学会拿钱跟人对话了,可你给我记着, 就是再有钱,你也没资格拿钱跟家里人说话!你别忘了,人家帮你冲的是什么?冲 的是这个家,冲的是老头儿的面子!冲的是爸爸在上面的关系!我告诉你,这些, 可不是用钱能买得到的!你记住我的话,除了家人,谁也不会真心帮你。老头子在 一天,人家就认你一天,帮你一天。一旦爸爸不在了,人家立刻就可以不认你、不 帮你,包括刘希文都一样!” 和平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南征,他很少看到大哥激动,很少听到大哥用这么直白 的话语表述自己的深层想法。他不能不承认大哥说得对。在这之前,他确实把一切 都归功于自己的能力了。他对这个家从没有太深的感情依恋,他一直鄙视这个家, 鄙视爸爸的老朽霸道,鄙视大哥南征对官场的看重和对仕途的向往,鄙视二哥东进 对军事的痴迷和对部队的钟情,就连对他百般呵护的母亲,他内心里也充满了鄙视。 他认为母亲是个十分愚蠢的女人,丝毫不懂得男人的心理,只会用生硬的抵触与男 人对抗,对抗的结果只能使男人疏远,被男人所不容。他鄙视姐姐川川的软弱,鄙 视姐夫吴根柱的农民习气,鄙视嫂子李小京的酸俗……家里所有的人,惟一让他看 了不心烦的就是妹妹毛毛,而毛毛又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没事从来不找你,只要 找你肯定就是为了琢磨你兜里的钱。她能变幻出无数的小花样明目张胆地来骗你, 虽然每次都能被和平识破,但也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和平喜欢听毛毛撒谎,不知为 什么,和平觉得听毛毛撒谎是一种享受。毛毛撒谎从来不用打草稿,总是张口就来, 把谎撒得惊世骇俗,且总能花样翻新。川川曾经说过,听毛毛讲话得用笊篱捞,没 几句是干的。毛毛撒谎撒惯了,常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难免有 前后对不上茬子的时候。有时候,和平就故意揭露一两个逗逗她,想看看她的窘态。 但毛毛从不尴尬,总是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说,是吗是吗我上次是这么说的吗?我 怎么会这么说呢?这也太奇怪了?!或者干脆就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说,哎呀对 了,我想起来了,这话是我说的!你看,我简直就是个天才,编得多像那么回事呀! 和平想,自己之所以能接受毛毛,大概是因为毛毛与他有相似之处——他俩都很注 重自身的实际利益,而且都有一种敢于把自己恬不知耻的真实面目示人的勇气。和 平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最爱撒谎的毛毛其实是最能接近事物本质,最能 说出实话的一个。 从前,和平总以为在这个军人家庭里,自己做的事离部队最远,与家里的瓜葛 最少。总以为自己是这个家里惟一靠自己的能力独立于家庭之外的人。他从未意识 到,他所谓的能力其实大多体现在对家庭关系的利用上。细想起来,经商这些年几 乎很少有需要他现去建立关系的时候。他的关系都是现成的,无论做什么都能找到 现成的人。爸爸的那些上下级、老战友们的触角几乎是无处不在。只是这些关系原 本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从小生活在这些关系之中,因而见怪不怪没有感觉罢了。 经南征这么狠狠地一点,和平突然想到,病床上那个曾经被他看做是可有可无的生 命,对他来说其实还是很重要的。比如眼下正在进行的与美国MG公司的这笔生意, 没有军方的支持,没有刘希文的运作就不行。他已经听出了南征藏在话里的警告, 他知道这些年南征与刘希文走得很近,也相信只要南征在刘希文面前说句反对的话, 刘希文那边立刻就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想到这儿,和平那冰冷的脸上立刻有了几抹暖色。“大哥,”和平用一种极少 使用的亲近口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爸爸的抢救治疗不是还需 要一些自费药吗?有什么好药尽管用就是了,钱我出。” 南征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他注意到和平虽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却几次 下意识地把拇指送到嘴边咬。他相信和平这次是真的往心里去了。既然已经出重拳 把和平击倒了,南征也就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他缓和下来口气说:“和平,我 这趟差很重要,如果工作开展得顺利,我就得在部队多蹲上一阵子。爸爸这边其实 也用不着你成天盯着,护理上有川川和小京,杂事有陆秘书和那几个公勤人员。我 只是想让你多照看着点,万一有什么事川川他们处理不了,还得你来拿主意。”想 了想南征又说:“爸爸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虽然手术后一直没苏醒过来,但只要 不再出现脑溢血,至少命算保住了。即便以后真成了植物人,只要老头儿这口气还 在,就什么事情都好办。”说着,南征看了看表说:“我没时间了,得走了,你也 先回去吧。” 两人往外走着,和平突然问了一句:“哎,老头儿那些枪放哪儿了?” “还在那个铁皮箱里吧?你怎么想起这事了?” “我想看看枪。钥匙在谁手里?” “钥匙从来都在老头儿自己手里把着。”南征警觉地看了和平一眼说,“我可 告诉你啊,别打那些枪的主意,那可是老头儿的命根子。” “什么命根子不命根子的,人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顾得上那玩意儿。我看呀, 反正那些枪放那也没用,不如……” 南征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和平,一字一顿地说:“和平,你给我听好了,不经 老头儿允许,谁也不能动那些枪!” “要是老头儿再也醒不过来了呢?要是老头儿从此变成植物人了呢?” 南征恶狠狠地瞪着和平说:“只要爸爸这口气还在,就不许动他的东西,尤其 是那些枪!” 和平仰着脸,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南征,似乎根本就没听见南征的话,只是脸上 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