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结束(2) 那次是你姥姥领我们去的。当时“文革”刚刚开始,“老莫”还没关门,记得 走进莫斯科餐厅那高大宽敞的大厅时,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把我镇得大气都不敢出 了。 我也是,我到现在都觉得“老莫”不像餐厅,更像一个豪华舞场。 你姥姥真好,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气质、最有教养的老太太。还是她教会我们怎 么用刀叉、怎么品味西餐的。 姥姥年轻时跟着姥爷在欧洲住了将近十年呢,她比我爸爸、妈妈见识多。 你姥姥告诉我们这支曲子是柴科夫斯基作的,说柴科夫斯基是俄国有名的作曲 家。当时你说,姥姥,我怎么听着心里觉得不好受呢?你姥姥说这就对了,这支曲 子是《天鹅湖》里最悲伤的一段。你一听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弄得姥姥手 忙脚乱地赶快哄你。我把餐巾递给你让你擦眼泪,你身子使劲一扭把餐巾甩到了地 上。我记得你姥姥当时就长叹了一口气说,妮娜,你这个性子将来是要吃亏的呀。 黄妮娜说东进你少拐着弯子教训我,说着眼里已经含着泪了。 东进就把服务员喊来,让把曲子换了。不一会儿,背景音乐就换成了肖邦的钢 琴曲。红房子这里就是这点好,从来不放那些让人坐不稳定不住的现代音乐,只放 那些古典的清明的东西。 东进突然笑了,说,哎,还记得那次我送了你一样东西吗? 不记得。黄妮娜没好气地说。 我给你偷了一把叉子!东进说,你不记得了,那时“老莫”的刀叉勺都是银的 呢。唉呀呀,可惜了可惜了,那可是我这辈子送给你的第一个定情物啊。 净瞎说,黄妮娜扑哧一下乐了,那时咱俩还是小孩呢。黄妮娜现在还保存着那 把银叉子。记得当时东进把叉子塞进黄妮娜手里的时候,她先是吓了一大跳,接着 心就开始咚咚跳起来。那种感觉很奇特,紧张、兴奋、刺激,只有打破常规干坏事 才能带来那样强烈的快感。直到揣着这个秘密避开了所有的人,他们才把那把叉子 拿出来。那是一把做工十分考究的银叉子,柄上的图案很古典很精细,黄妮娜喜欢 得不得了。东进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说,你知道吗,我早就想给你偷一样你喜欢的 东西了。黄妮娜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会有偷东西给她的想法,东进认真地回答说,因 为你给我偷过子弹呀。我欠你的,男的是不能欠女的东西的,真的。看着东进那副 认真的样子,黄妮娜乐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至今,黄妮娜还记得东进当时那副傻乎 乎的神情。 黄妮娜把雪利酒也喝光了,又伸手要倒马提尼酒。东进拦住他说,妮娜,你是 不是在怨我。 黄妮娜使劲甩开东进的手,说,我哪敢呀。你多能啊,多无私啊,连到手的战 功都让你给推掉了。 东进说,妮娜,你听我给你解释。 黄妮娜冷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的行动就是最好的解释!它证明你根本就 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不了解情况! 我了解,我什么情况都了解!你说,是不是前指已经决定给你和五连立功了? 是。 是不是你三番五次地找前指非要把功推掉? 是。 是不是你为了达到推功的目的,说自己在指挥上有失误? 那是事实。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其实,你完全不必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你打听打听去, 哪有指挥员打完仗不为自己部队争功的?听我爸爸讲,当年打完小流河阻击战后, 你爸爸为了给部队争“小流河阻击英雄团”的称号,把一张八仙桌都拍碎了,要不 是我爸爸拦着还差点动了枪。你回去问问周伯伯,当指挥员的在关键的时刻不为部 下争谁还愿意跟着你打仗?! 妮娜,这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只有这样做 我在良心上才能过得去。 周东进,你太自私了!你只想着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你怎么就不想想别人? 不想想你的连队,不想想那些牺牲了的战士?!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东进声音艰涩地说,我就是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士才决定这 样做的,我就是为了不再有这样的牺牲才这样做的! 可你想过我吗?想过我们的事吗? 我承认,当时那种情况,我确实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没来得及?黄妮娜的眼圈一下就红了,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重要?你什 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来得及想我?没来得及想我们的事? …… 周东进,你不要以为我非你不嫁! 妮娜,不许你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 你想让我用什么样的口气对你说话?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你也就能跟我吹吹 牛,说自己是难得的军事人才,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机会上战场展示才干吧。现在 怎么样,战场你也上了,才干你也展示了,这回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也就我这个傻 子才相信你吧,别人谁信呀。过去,我爸爸怎么说你在部队没发展我都不相信,人 家在背后议论我缺心眼儿,说凭我这么好的条件不该找个小连长我还不服气。现在 看来,我黄妮娜真是没眼光,真是缺心眼儿,我…… 黄妮娜,你不用再说了!东进脸色铁青,攥着酒瓶的手微微发抖,我听懂了, 你说来说去不就是认为我周东进配不上你吗?你不就是觉得找我这个小连长委屈你 了吗?好,从现在开始,你请便!东进突然大声喊道,你爱找谁找谁去!说完“咔 嚓”一声把手里那瓶马提尼酒砸了个粉碎。 黄妮娜惊恐地站起来望着东进,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黄妮娜说,周东进这话可是你说出来的,你可别后悔!说罢,转身跌跌撞撞地 跑了。 第二天东进来找黄妮娜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来哄她的呢。从前,每次耍过脾气之 后都是东进来哄她。这次她想把脸板得紧一点儿,让东进哄得费劲点,决不能轻易 饶过他。但东进却什么话也没说,沉着脸把一包东西摔在她面前转身就往外走。待 她看清那包东西是她从前写给东进的信和送给他的所有照片后,这才慌了。但无论 她在后面怎么叫怎么哭,东进却始终连头都没回一下。黄妮娜怎么也没想到东进会 这么绝情,没一丝悔意,没一句解释,连一点儿回旋余地都不给。 黄妮娜和东进冲破阻力艰难维系的关系,就这样突然结束在他们自己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