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下文(1) 其实,我心里挺不得劲儿的,这小子怎么连瞅都没往我这边瞅一眼就走了? 油娃子说我最喜欢东进,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说。我最喜欢东进?我自己怎么 不知道?不过油娃子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几个孩子里东进最像我。这大概就是我 总对东进不放心,见面就总想修理他的原因吧。 人哪,都是被修理出来的。李冶夫就总数落我,说周汉你这家伙就是欠修理, 几天不修理就上房,稍稍一撒手就奔悬崖去了。我想,我修理东进的感觉大概就像 李冶夫修理我的感觉差不多。 有个问题我总也没想透亮,就是对李冶夫我到底该怎么看。李冶夫是我的老首 长了,按说,跟他打交道的年头也不少了,可对他这个人我从来都说不清楚。不完 全是因为油娃子那件事,虽然我为油娃子怨过他,但我心里明白他那样做也是不得 已,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的初衷。李冶夫这个人怎么说呢,反正你很难给他描 画出个轮廓。想想也怪,连黄振中那么个猴精猴怪的家伙,我都能把他琢磨个八九 不离十,怎么一到李冶夫身上,我就两眼儿发花,怎么也瞄不上靶了呢? 从油娃子死后,我和李冶夫就有点生分了。我俩之间从不提油娃子,但只要一 见面就觉得不得劲,他也不得劲,我也不得劲,只好尽可能地互相躲避着点。好在 打仗的时候部队经常调整,我和他又差着级呢,想躲总是能躲开。解放后,李冶夫 一度做过我和黄振中的直接领导,上南京军事学院就是他找我谈的话。当时朝鲜那 边仗打得正紧,我一心想上前线打仗,一想到让我整天坐在屋里写字、读小本本就 浑身难受。我求李冶夫说,李政委你能不能放我一码,别让我去那种地方遭那份洋 罪行不?李冶夫说,周汉,你不能总是提着枪喊一声“有种的跟我上!”就算打仗 了吧?过去没条件咱们讲不了,现在有条件了就得学习,正儿八经地学点打仗的真 本事!我说,唏,地是种出来的,仗是打出来的,我不信坐在那读小本本就读会打 仗了?不行,我学不了那玩意儿,你还是让黄振中去吧,他喜欢读小本本。李冶夫 就唬下脸说,周汉,我原以为你是个汉子,没想到竟是个孬种!我说你凭什么说我 是孬种?李冶夫说,你表面上勇敢顽强好像什么也不怕,实际上心里对困难惧怕得 很呐,见困难就往后缩。我说李政委你不要浑讲嘛,老子啥时辰怕过困难?老子历 来啃骨头都拣最硬的地方下嘴!李冶夫说那为啥让你学习你就不敢去了?怕啃小本 本崩了你的牙不成?我说有啥不敢?我去就是了!看我不把那些小本本啃个稀巴烂! 说完了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只好就这样了。当时我 就想,李冶夫这个政委当得哩,三整两整就让你自己钻进他那个套套里了。又想, 那么油娃子的事李冶夫会不会也是一开始就打定注意让我钻套套呢?这么想着,冷 不丁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李冶夫只在我面前提过一次油娃子,是在五五年评军衔的时候。按说当时我是 可以评个中将的,我现在也这样认为,我的资历和功绩都够。但不知为什么愣给我 评了个少将,我当然不服气了。要说我这个人毛病也不小,上来脾气不计后果,太 莽。那天我牵着军犬正要出去遛狗,警卫员抱着刚领的礼服、肩章进来了,兴冲冲 地让我试衣服。我一看肩章上那一颗大星就来气,顺手就把一对少将肩章搭到狗脖 子上说:“老子这条狗都配当少将!”说完就牵着狗出去遛了一大圈。这一下可闹 大发了,第二天我就开始挨批评,领导轮着班地找我谈话,连总部也惊动了。当时, 我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但所有人找我谈话讲的都是那一套,什么要发扬风格 呀,要戒骄戒躁呀,要照顾影响呀……我不再讲话,但心里还是一个不服。后来李 冶夫就找我谈话了。李冶夫说,周汉,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的条件评中将够格, 评少将是亏了点。我说,对喽李政委,还是你讲话有政策。李冶夫就说,但要讲亏 你周汉还不是最亏的。我说谁?你说出一个比我亏的我就再不提这码事了。李冶夫 说,你们一起出来参加红军的老乡。我说不就是我那个本家表兄吗?他可是评上中 将了呀!李冶夫说我讲的不是他。我说那还有谁?我们一起出来十几个人就活下来 我们两个。李冶夫的声音就低了,说我讲的就是那些牺牲的同志嘛。一听这话,我 立刻就耷拉头了。我这人容易钻犄角,一钻进去就拱不出来,越拱不出来就越往里 拱,不下死劲敲打我根本就掉不过头来。李冶夫这锤子够狠的,砸得我好半天都说 不出话。有那么一阵子,我都恨不得把脑袋钻到裤裆里去了。我想我周汉怎么这么 浑呢?当初参加革命时,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从来都不想自己能活过明天,更 别说向党要这要那提个人要求了。现在可倒好,活过来了还不知足,还学会向党伸 手了,我这么做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同志吗?我他妈的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心里正懊 悔着,李冶夫就说出了那句令我十分震惊的话。李冶夫说,周汉,有一个人……你 我恐怕都不愿意提起。李冶夫突然背过身去克制着情绪说,周汉,你再委屈还能委 屈过油娃子吗?我一下子就愣在那了,我没想到李冶夫能主动提起油娃子,更没想 到李冶夫提到油娃子时会这么动感情。这是自油娃子死后,我和李冶夫之间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提到油娃子。我只觉得浑身的血呼地一下就涌到了脑瓜顶上,胀得两 个太阳穴嘣嘣直跳。我呼地一下站起来说,我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我要求在全体 干部大会上做检讨!我听见我的嗓子劈裂了般带着一种难听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