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头有点发紧。老毛病了,想事一多头就发紧,接着就开始疼,接着血压就该上 去了。往常一碰上这种情况,我就赶紧把川川为我准备好的药吃下去,一般情况下 吃了药呆会儿就没事了。现在可怎么办? 当班的护士正对着窗外发呆,那丫头心里肯定有事,已经在那发半天呆了,川 川临走交待给她的事一件也没做。我喊她,丫头,你看看我那个“生命体征”是不 是出毛病了,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呢?连喊了两遍,那丫头也没回头,我这才想 起我这不是白费劲儿吗?就干脆自己盯住那个“生命体征”看。看了半天,只见屏 幕上那些绿色的数字不停地跳动、变换,怎么也看不出个名堂,头却越来越疼了… … 头“嗡”的一声响,那架三叉戟就像是在我脑子里爆炸了似的,脑瓜瓤被炸得 乱糟糟的,眼前一片空白。我凸着眼珠子望着李冶夫,不相信地问,这不是真的吧 李政委?这是阶级敌人造的谣吧? 李冶夫低着头把一份大红字头的中央文件推到我面前。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抓起文件一口气读完后,我一屁股跌坐在那 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办公室里静得要命,听得见心脏在腔子里咚咚地跳,听得见嗓子头呼呼地出气 进气。过了好久,我的心情才平静了一些。我稳了稳神儿对李冶夫说,看来这又是 一场严峻的路线斗争,估计从现在起部队得紧一阵子了,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得 注意掌握部队思想情况,保证中央文件精神顺利贯彻落实。 李冶夫抬起头看着我,他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我看到他的眼仁儿里一片茫然。 他似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根本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但到第二天我再见到李冶夫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他在党委会上朗声传 达了文件之后,又做了一个慷慨激昂的表态发言。会后,李冶夫把我留了下来。我 以为他有什么事呢,但他沉吟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周汉,你这几年进步不小。原 来我还真以为你是个蒸不熟的死面馍馍呢,现在看来,你在政治上已经很成熟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淡,我们谁都没提昨天那码子事。 成熟了。油娃子撸下一把稻谷,搓了搓扔进嘴里嚼了起来。 油娃子“呸呸”地吐出嘴里的稻壳子,欣喜地大喊了一声,成熟了! 天边突然聚集了很多的云,油娃子手搭凉棚虚眯着眼睛望着天边说,怕是要下 雪呢,抓紧收吧。 我“扑哧”一下乐出了声,说油娃子你又浑讲,这季节能下雪? 油娃子不急不躁地翘起拇指试着镰刀的刀口,不软不硬地回了我一句,能哩, 窦娥喊声冤,六月天里还落了一场大雪呢。 我就哑住了,拎着镰刀下到田里。 稻子熟了,熟得没了鲜活气,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等待着被放倒,被 收割。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杀戮的冲动。我岔开双腿稳 稳地站在田间,把住六根垄,搂起枯黄的毫无生气的稻谷,挥舞镰刀刷刷刷、刷刷 刷地一路向前割去。稻子呻吟着在我的身后成片地倒了下去。割到地头,回头望着 那些横七竖八倒伏在地里的稻子的尸体,嗅着刀口和无数断茬散发在空气中的血腥 味道,就觉得无尽的感慨在心中涌动起来。 成熟了,我想,妈的是该为成熟欢呼呢,还是该为成熟祭奠呢? 真的下雪了。雪像潮头般从天边滚落下来,只一瞬间,便白茫茫地没了天地。 油娃子突然从雪中站起来,满头满脸的冰霜,连睫毛上都挂着白。我问油娃子怎么 一会儿工夫就弄成这副模样了?油娃子不搭话,用陌生的眼光望着我,望得我心里 直发毛。我走上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油娃子呀,原来是个面孔有些熟悉的年轻士 兵。奇怪的是,他手里竟然拎着油娃子那半杆汉阳造。 你是谁?我问 我是油娃子。他答道。 浑扯,你不是油娃子。 我是油娃子。 我贴近他的脸仔细看了看说,有点面熟,但你绝对不是油娃子。 他就笑了,说汉娃子,你眼大漏神哩。 我一惊,听这话倒像是油娃子,但看模样又不是。你到底是谁?我又问。 他不再理我,把目光挪向了远处。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望去,就看见远处的风雪中有一处山崖。 顶风,好不容易才走到山崖上,脑袋被冷硬的风吹得生疼生疼的。站在崖边向 四处张望,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直到看到远处的电线杆子才反应过来,这不是 黑山口那两个兵出事的地点吗?没错,他们就是从这个崖边掉下去的。我恍然大悟 地对那个年轻士兵说,怪不得我见你面熟呢,你就是那个班长,那个为救鲁生牺牲 了的朱志强吧? 不,他语气坚决地说,我是油娃子。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油娃子,忍不住生气地质问道,你这个小鬼 是怎么回事嘛,你是谁就是谁,不要冒充别人。你总不至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吧?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他反问道,难道你就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一丝淡淡的微 笑从他的脸上掠过,他说,其实你也不知道! 真的,我是谁呢? 头疼,疼得像要胀裂了一样。只觉得眼珠朝外暴凸起来,太阳穴憋得嘣嘣直跳, 大概如来佛念紧箍咒时,孙悟空就是这么个疼法吧。 我是谁呢?我忍着头疼昏昏沉沉地想,我肯定不是油娃子,但我不能肯定我是 不是周汉,不能肯定我是不是黄振中,更不能肯定我是不是李冶夫。 可我真的就不是油娃子吗? 黄振中挥舞着大片刀向我砍过来。嘴里念念有词:周汉,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单 纯军事观点的典型代表!当年罗瑞卿搞大比武时你就是急先锋,罗瑞卿受批判后你 虽然有所收敛,但一直是口服心不服,遇到点风吹草动就兴风作浪。邓小平一刮右 倾翻案风,你立刻就借口“军队要整顿”在部队大抓军事训练,大搞军事第一,大 搞单纯军事观点! 我赶紧抵挡他的刀,只听得“当”的一声脆响,两把刀顶住了,刀刃和刀刃紧 紧地咬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黄振中这一次来势格外凶猛,我眼看就 招架不住了,心里的气一阵一阵地往上顶,我忍不住大声叫道,黄振中,你有种就 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 黄振中一脸正气地答道,不用看我就知道是黑的,是被资产阶级军事思想染黑 的! 我说,黄振中你这是残害忠良哩!我真想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 的是不是驴粪蛋! 黄振中冷笑道,我这是为革命除害!我告诉你,只要你破坏突出政治,搞单纯 军事观点,我黄振中就不会放过你! 我终于被黄振中逼到了坑里,眼看着土一锹锹地扬进来,没过了我的脚,又没 过了我的小腿。不行,这样下去我不是白白送命了吗?我突然拼命大喊起来,于恩 华!于恩华!你他妈的跑哪去了? 远远地传来于恩华的声音,于恩华说,我在北京呢,我到解放军总医院会诊来 了。我现在住在李冶夫家,老政委夫妇俩非留我多住几天呢。 土快埋到腰了,我憋得说不出话,心里却明镜似的,心想这娘们儿不能要了, 关键时刻跑北京给自己会诊去了?她哪有什么病?妈的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长个心眼 儿把我的情况跟李冶夫说一说。李冶夫如果肯出面的话,倒真能救下我这条命,就 看他肯不肯了。对李冶夫的心思我可是一点也摸不准,我从来都搞不清他到底是对 我更信任呢,还是对黄振中更信任。一般情况下,他似乎更看重黄振中,但每到关 键时刻,又好像对我袒护得多一些。我很想对于恩华交待点什么,但还没等说出来, 就觉得土“呼”地一下填到了脖根儿,脑壳子一阵剧痛,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