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面 风雪终于停了,太阳突然就把那张大脸贴到近前,脑壳像冻梨似的逐渐缓了过 来,一点一点清亮起来了。 有个声音在旁边说:“看,血压降下来了。” 另一个声音说:“严密观察,一定要注意控制血压。如果再复发脑出血,就很 难抢救过来了。” “主任,你看我爸爸还有清醒的可能吗?”这是川川的声音。 “可能性不大,第二次出血加重了脑损伤,恢复意识恐怕很难了。” “那……我爸爸不就成了植物人了吗?”川川嘤嘤地哭了起来。 小京的声音:“别哭了川川。两次出血相距这么近,能保住爸爸这条命就算不 错了。只要爸爸这口气还在就行,植物人就植物人吧。” 植物人?谁他妈的说我是植物人?!笑话,我周汉能变成植物人?!我得起来, 我得让他们看看我周汉还是一条堂堂的汉子!我拼命挣扎着想起来,但手脚却像被 捆住了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 正急着,就听见有人说:“主任,你看病人躁动得很厉害。” 主任可能是在观察,过了一会儿才说:“用点镇静药,防止血压再升上去。” 一针下去,没过多久我就觉得浑身发软,仿佛腾云驾雾般升腾起来了…… 螺旋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涂着迷彩的直升机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面。李冶夫 望着下面渐渐远了的部队突然问我,周汉,你和黄振中搭班子时间不短了吧? 是不短了,我恶狠狠地说,我都大便干燥了! 见李冶夫不解地望着我,我就解释给他听,我说我现在被黄振中别得满肚子都 是弯弯肠子,能不大便干燥? 李冶夫就乐了,说周汉呐周汉,就冲你这句话,你那根肠子就没多少弯弯。我 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喽! 我说既然知道,你就别拿黄振中别我了。趁早饶了我,想办法把我俩调开算了。 李冶夫说那可不行,没有相克哪能相生呢?他很有内容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当 我光拿黄振中别你吗? 我说哼,光别我还不够吗? 不够,李冶夫说,我还指望你给我别他呢。 我?别他? 是啊,这些年多亏你别着他了。李冶夫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还得谢谢你呢。 我一下子愣了,傻傻地看着李冶夫。我知道如果我俩不是搭上亲家的话,这种 话他永远都不会对我说的。 李冶夫总能让我吃惊,尤其是面对黄振中。 我和黄振中虽然都是李冶夫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我一直认为李冶夫对黄振中更 欣赏,更信任。连黄振中自己都说,下级最难得的就是能碰上一个对你信任的领导, 我黄振中能干到今天这个份上,每一步都离不开李政委对我的信任、关心和帮助! 我这辈子服气的人不多,但对李冶夫政委,我服! 部队搞政治挂帅那会儿黄振中最隆兴,干得可冲了,他抓出一个政治建军的先 进典型,组织了个写作班子成年蹲在连队写材料。根据形势变化的需要,变个角度 就整出一个典型材料,经常上报纸、上广播,搞得名声很大。结果他这个人很快就 被总部方面盯上了。大家看当时那架势都议论说,看吧,黄振中要不了多长时间就 能干到总部去。但真到了总部来商量调人的时候,李冶夫却把黄振中攥在手心里, 怎么商量也不肯放人。事后为了让黄振中继续安心在军区部队干,李冶夫还给黄振 中提了一职。大家这下都看出来了,李冶夫是真的重用黄振中,舍不得放黄振中走 呢。后来,李冶夫调到总部时,大家都以为他当时就能把黄振中带走,但却没见动 静。大家又猜测等李冶夫在总部那边稳定下来后,立刻就会调黄振中去。果然,后 来总部曾几次动议调黄振中,但不知为什么最后却都落空了。 有一次我到北京开会顺便去看望李冶夫,李冶夫刚好出去了,秘书让我在会客 室等一等,我就与一个也在等李冶夫的人攀谈起来。他说你就是周汉呀,早就听说 了一直没见过,李冶夫对你评价不错呀。我哈哈大笑,说李政委对我评价历来不怎 么样,你是不是搞错了,说的是黄振中吧?他说没错没错,就是周汉嘛。黄振中我 也知道,李冶夫对他的印象……怎么说呢?看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这才压低 嗓音凑近我说,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李冶夫对黄振中是个什么态度,好几次提议要把 黄振中调来,但都被他给压下去了。为什么?我吃惊地问。那人说,他也不说明理 由,只扔下一句话: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你想…… 我当时脑袋就像被灌进水了一样,啥也想不了了。 你再好好想想吧。黄振中说,我已经决定了。说罢,咳嗽着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我默默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翻腾起许多的感慨。黄振中的背向前佝偻着, 使本来就矮小的身躯显得格外苍老、羸弱。我理解黄振中此时的心情。这场事故对 他的确是一次致命的打击。那个典型是他亲手抓起来的,是他政治工作的主要建树, 是他事业的一个标高。但那发炸膛的炮弹却顷刻间就毁掉了他多年的心血。最可怕 的是,当硝烟散尽之后,他突然醒悟过来了,突然发现自己用多年努力构筑起来的 并不是一座丰碑,而只是个毫无存在价值的虚华的牌匾!对我们这些视事业为生命 的老家伙来说,这样的打击实在是过于沉重了。我始终认为黄振中并非死于肺癌。 其实,当那发炮弹在炮膛中炸响之时,黄振中的生命就注定完结了。 李冶夫在得知这件事后,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事故发生之后不久,一辈子没抽过烟的黄振中就被查出患了晚期肺癌。黄振中 垂危的时候我去看他。当我告诉他李冶夫让我代为问候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就 亮了一下。当时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但他的嘴还是费劲地嚅动着。守在旁边的肖 萍就俯在他身上,听一句转告我一句。他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是两件事,第一是 碰上了一个好领导,第二是找到了一个好老婆。肖萍在转述第二句话时忍不住哭了。 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她。我只觉得嗓子眼儿一下子就堵住了,像有什么东 西似的直往上顶似的,顶得我喉头涩涩地难受。我怕控制不了自己,抬屁股就走了, 连个招呼都没跟肖萍打。 那是我和黄振中最后一次见面。 那也是我和肖萍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