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敌人 早春时节,精神病院里格外舒适,昨夜落了几点雨,附近的山脉送来混有松 脂和野草芬芳的晨风,将人们污浊的肺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幸的是,享受这样高 等待遇的,不是国家政府官员,也不是腰缠万贯的老板,而是我们这帮脑子短路、 心理憋屈的精神病人。假如我是院长,就会把医院拆掉改建成度假村或别墅区, 肯定比开精神病院来钱! 又一个疗程过后,医生对我的建议还是——尽量消灭掉“我”与“外界”的 冲突。 谈何容易! 从很小开始,我就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跟我作对!我将这个想法对医生、朋 友和父母讲过,他们一致的回答是:“真把自己当个大料豆!可谁稀罕拿你去呛 锅啊!” 但事实的确如此,比方说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想喝水,可保育员阿姨却说 “呆会儿一块儿喝!”,原因是别的小朋友此时不都渴,没有让我一个人喝的道 理。上中学的时候,我每天早起晚睡,拼命学习,为的是达到一个“别人们”定 的及格分数线,从而换取老师的肯定和家长的表扬。到了大学,我组织了个行为 艺术社,聚集了一群为自己活着的人,跟残酷的“别人们”做斗争,我们全身赤 裸,在明媚的阳光下展示自己强壮而结实的肌肉,但这行为立即被校方制止了, 原因是许多女生投诉我们集体耍流氓!在“别人们”异样的眼神中,我冒着老鼠 过街、人人喊打的危险,成为了一个与社会大旋律完全不合拍的——另类。 毕业后,先是一喜,因为“别人们”不再干涉、约束的我言行,我彻底自由 了;后是一忧,因为他们完全地抛弃了我!或者说没有人需要我!再或者说我的 存亡无人在意!我像一条流浪在大街小巷的狗,被见到的一切“别人们”所排斥。 此时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另类”的下场…… “齐子,又晒太阳哪?” 我停止了胡思乱想,回头一看,说话的是那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薛大夫,他 是我唯一不讨厌的大夫,原因很简单,只有他相信我没有病、或者病得不像别人 描述的那么重。虽然他是名牌高校的毕业生,还有出国深造的经历,但依旧是这 里的小字辈,在那些糟朽得掉渣的老大夫面前,他跟我一样——都是渺小可笑的。 因此,我们之间有共同语言。 “薛哥,咱们食堂今天中午吃什么?有红烧排骨吗?” “除了红烧排骨,你就不能有点儿别的追求吗?”薛大夫推了推眼镜,像观 察培养皿中的细菌似的将我从上到下看了三个来回,然后问我:“昨天晚上又没 睡好吧?看看你的眼袋!” “在这种地方,鬼才睡得踏实!昨天晚上又是哪个疯子没被看好?扯着嗓子 在楼道里‘嗷嗷’直叫?生生把我的好梦给搅了,活糟践人呢!” “七病房的那个女的,哭着喊着要找儿子去,她也够惨的,先是丈夫抛弃了 她,然后是下岗,自从被送到这以后,家里人就没让她与儿子见过一面……哎… …很多人都对精神病有偏见,没有了家人的配合,患者康复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 “你们这些大夫也忒不讲人情,睁一眼闭一眼把她放了不就完了,非让人家 母子受这样两地分离的折磨?”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很为那个女人抱不平。 “你哪儿懂?像她这样的躁狂症状,一旦失控对周围人将会造成非常坏的影 响!她被送到这儿来算是便宜了她,应该被判刑或者枪毙!当初,一个小孩子把 她儿子的鼻子打出血了,小孩子淘气,大人们都没放在心上,可她却拿着菜刀砍 了那个孩子20多刀!当场毕命!要不是因为有病,早就把她枪毙了!你看她闹得 凶吧?我只要喊一声,再闹就给你送公安局去,立刻就能安静下来,你说她到底 有病没病?” “你们医生也挺逗的,病人有病没病都看不出来?” “其实心理问题人人都有,但是有心理问题跟有精神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很少有人能把他们正确区分开。例如说你,我相信你只是存在心理问题,但是到 底有病没病嘛,我还不十分肯定。” “那群老大夫不是已经确诊了吗?” “老大夫?他们不就是资格老吗?难道就没有失误的时候?你呀,就是太强 调自我了,什么事情都跟自己联系,遇到什么问题都站在自我的立场上去考虑, 这是一种心理问题,可能会导致一些出轨的言行,但仅仅靠这些言行来断定你精 神上有问题,我认为太草率了。” “那你是说我自私喽?”我很生气地反问他。 “不是自私,是自我意识过于强烈!”薛大夫表情严肃地纠正我的观点, “当然,自我意识过于强烈的人可以表现出自私、自卑、自恋或者自负。但是还 有好的一方面啊,比如这种人一般有主见、具有领导才能……” “算了吧,咱能不能先别说好的一方面!”我打断了他,“我都沦落到这步 田地了,还是想最糟的一面吧!你说我自我意识过于强烈,那怎么才能不强烈了? 该怎么办?去自杀?去消灭自我?” “不!别那么消极!”薛大夫抬头看了看悬浮在天边的一抹乌云,缓缓地说 :“我建议你暂时忘掉自我,尝试从别人的角度思考过去发生的事情,对于那些 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进行回顾,也许会有新的收获!要记住,我们虽然生活在‘ 别人们’的包围之中,但对‘别人’来说,我们也是‘别人’的‘别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