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要的是,这所有的努力是为了迎接将要到来的中学生涯,“我要做中学生了 呀! ”蝶来居然在梦中被自己的口号般的梦呓唤醒,中学就像一条去向掩藏着秘密 快乐的伊甸园的通道,何况,她将进的这所申江中学是名校,曾经是全市的重点中 学。她仍记得在小学一年级时,老师就给了他们奋斗目标,那就是考进申江,但是, 革命突然席卷而来,老师的叮咛成了上一世纪的模糊回响。然而隔着陈年往事,申 江的光环虽然微弱却更有吸引力,她与蝶来未来道路上的光芒重叠,一并闪烁着。 蝶来只要想到中学大门就在眼前,所有的小灾小难都能快乐承受,她已经朦朦 胧胧意识到,人生该是先苦后甜的,她只是为后面的美丽遭遇吃些小苦而已,她兴 致勃勃地安慰自己。 字帖和毛边纸是林雯瑛特地去福州路上海仅此一家的艺术商店买来的,她是行 动能力很强的女人,说要练书法,便通过同事找了颇有名气的书法家。 虽然在革命年代老师不便于向学生收费,但林雯瑛为老师准备了厚礼,一条大 前门香烟两瓶中国名酒,差不多是一家人一礼拜的菜金。但付出也是得到,至少可 以让在医院空白担忧孩子们无东西可学的蝶来父亲安心下来。 然而关于蝶来父亲在医院里所担忧的学业则是远虑,林雯瑛考虑的都是近在咫 尺的危险,做母亲的最害怕的是年轻女孩学坏,革命年代的大街小巷造反派和打手 混杂,就像潜伏着野兽的丛林,她得想办法把女孩子稳住在家。因而对于林雯瑛, 能不能写一手好字还在其次,学书法至少把女儿们尤其是蝶来锁在桌旁若干小时。 现在那些不堪想象的有关女儿们在某个礼拜天堕落的画面,被字帖上一丝不苟中规 中矩的笔划替代,那令人心安的正楷汉字象征着她期盼的周正正派的人生。 让林雯瑛意外的是,每天一百字的功课,蝶来不仅按时完成还超额,在进中学 前的一个月,每天写出两到三百个字,这样的勤奋和努力已经不是母亲的压力可以 催发出来的,林雯瑛不知道她的长篇累牍的陈词滥调的训斥中仍有那么一两句责问 起了醍醐灌顶的作用,“难道你要带着这么难看的字进中学吗? 去看看你们中学的 宣传栏,那些毛笔字漂漂亮亮。蝶来,什么时候你的字能上大批判专栏,让你自己 让妈妈脸上有光? ”这正是蝶来的心病,她可是个处处都想出风头的女孩子,还有 什么比在校园的政宣组工作,在大批判专栏前写写画画的学生风头更健呢? 正是在 提起毛笔的一刹那,蝶来瞥见了目标,她的人生本像雾天里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巨大 空旷的广场,没有比这种无标识的灰蒙蒙的巨大空旷更无聊更郁闷更迷惘的了,现 在标识出现了,即便很渺小不值一提,蝶来仍为之振奋。 那些日子,蝶来的手上脸上衣服上毛巾上家具上,总之她染指过的任何东西都 沾上墨渍,更毋庸说,整个家整幢楼的空气已被墨臭污染。徐爱丽上上下下手捏鼻 子,甚至隔壁人家都在追寻臭味的出处,大瓶装的零售墨汁比整瓶卖的曹素功墨汁 便宜,但质劣,在炎热还未褪尽的初秋,迅速发酵,气味接近腐烂的树叶。蝶来爽 死了,这墨臭可是帮她发泄了几多对成人世界的不耐烦,包括对徐爱丽在大游行夜 晚偷偷溜去别处的不满。 蝶来的用功让徐爱丽陡然寂寞,同时,邻居抱怨墨太臭而使妈妈责成蝶来用墨 块,墨块磨出的墨汁香喷喷的,况且其中还有个意义问题。妈妈在革命运动中学会 在任何事情上寻找意义,她问女儿,难道忘了,从写描红簿开始,书法老师就教导 学生如何磨墨? 写字前磨一阵墨,起到凝神和养性的作用,这个意义是妈妈想出来 的,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学堂老师告诉她的。她想了想,觉得能总结的意义还有许 多.但是天很热,有那么多家务要处理,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可磨墨这件好事只坚持了一天,在当晚的饭桌上,蝶妹向妈妈抱怨她的肩膀手 肘酸痛到端不起一碗饭。原来蝶来让妹妹帮助磨墨,或者说,是互相给写字的一方 磨墨,这是蝶来制订的规则,显而易见的不合理在于,蝶来写的字比妹妹多两三倍, 她要求先写,妹妹便磨了一整天墨,蝶来的字还没有写完,蝶妹的手肘与肩膀用力 过度出现劳损症状。 蝶来在饭桌上表示愿意夜晚加班给妹妹磨墨,被妈妈制止了,她觉得蝶来在胡 闹,但从道理上讲似乎并没有错,做母亲的倒也不好欲加之罪,只是把她们的墨块 收去了。还了得,才一天,这一段新墨已用去五分之一,蝶来妈妈不知是该高兴还 是烦恼,显而易见女孩子们练字很刻苦但墨也消耗得太快了.一块好墨是半斤猪肉 的价格,似乎代价太高,而且让她郁闷的是,每一次惩罚长女,到头来吃苦头的却 是最疼爱的幼女。 于是蝶来又用回墨汁,考虑到妈妈对于物质消耗过快的担忧,以及墨汁快见底 时很稠厚,蝶来加了自来水重新调匀,这样一来,墨汁的味道变得更难闻,持续地 弥漫在她们家,弥漫在整幢楼,这发酵的腐烂气味已经如此远离她们当初寻求美丽 的初衷。 然而徐爱丽突然不嫌墨臭了,因为蝶来已经搬到公用厨房的餐桌上练字,这样, 在练字的间隙,互相聊天,蝶来觉得心安理得,徐爱丽干脆拿了毛线搬来竹椅坐到 厨房打毛衣。而蝶妹坐在姐姐的对面.和她共用一瓶墨汁,她练的是柳公权的字帖, 姐妹俩一边练字一边听徐爱丽传播小道消息,并互相评说.一时厨房间有声有色吸 引隔壁邻居一起参与,徐爱丽得意地总结说,我们的厨房越来越像沙龙。 “沙龙是什么意思? ”女孩们问道。 “喏,沙龙是外来词,就像司别灵( 锁) 水门汀( 水泥) ,是英语的译音,就 是社交聚会的地方。”于是,蝶来在徐爱丽的教导下,知道了“沙龙”这个词。 同时,蝶来以她的方式在努力,如果做得到,她也憧憬自我修炼成一个提着毛 笔端坐桌前的淑女形象,每当她欺负蝶妹和小弟后,会深恶痛绝自己的野蛮行径, 而在十三岁夏末台风袭来前夕的那场大游行之后,蝶来的自我憎恨又多了一层忧伤。 礼拜天早晨她躲在被子里眼泪汪汪,在妹妹和弟弟的两双脚之间,感伤地思念着公 主的美丽,恨不得把自己的肉体毁了,重新塑造一个至少是让自己喜欢的形象。 陡然,在放大了好几倍的中学校园里,蝶来孤零零地站着。 她不是独自一个,操场满满的,她站在自己班级的队列里,班级队列分成两行 横排,横排一分为二.男生在头,女生在尾。 蝶来个子高,她和另一名叫罗英男的女生双双站在女生排头,或者说,排在男 生队伍的尾端,与她紧邻而站的男生几乎比她矮半头,而与她并肩站着的女生英男 如同她的名字,削着男孩头穿着改良过的男式旧军装,个子比蝶来还高。 蝶来有一种插队在男生队伍的错觉,这正是令蝶来孤独沮丧的缘由。 首先她讨厌男生比自己矮,或者说讨厌自己比男生高,干脆说,她歧视自己的 高和比她更高的罗英男,对自己参与其间的画面厌恶透顶:高女生和矮男生比肩站。 更气馁的是,进校第一天,她还未看清身旁男生的脸,便与他建立了被人嘲笑 的关系。 男生姓俞叫海嵩,当老师第一次点名时,把最后一个字读成崇,他做了纠正, 但普通话很差的他,把“嵩”读成“参”,于是蝶来嘴快地问出声:…海参’吗? 还有蹄筋呢! ” 在全班哄堂大笑中,俞海嵩便获得了“海参”的绰号。 但是接下来老师就念到叶心蝶的名字,未料这个叫海参的男生立刻把她的绰号 也叫出来:“蝶来! ”还添上注解,“蝶来照相馆! ”当然这一次笑声更持久,他 得意地朝蝶来看去,蝶来简直气昏了,坐在后排的她看到的是好几排的脸转过来朝 着她笑! 是啊,连他的脸都未看清便让他给卖了。 她的气愤可用咬牙切齿形容,蝶来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摆脱这个绰号,因为 按照地段进中学,她小学同学多半住马路对面,因此他们都被分在另一所不知名的 过去是民办学校的中学,蝶来刚刚在小学同窗面前得意自己将来来去于名校校园, 却未料到进“名校”第一天便被人喊出绰号,最冤的是此人她并不认识。 “蝶来,海参来了,蝶来,海参来了……”当天回家路上,她听见有少年在她 背后唱出了熟悉的小调,那是“阿三,老英来了”的调头,早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就 在上海租界街头流行的小调。阿三是指当年在上海英租界做警察的印度人,他们的 头上缠着红布,对着英国人上司毕恭毕敬称“sir ”,音同“瑟”,当时上海市民 便喊印度警察为“红头阿瑟”,街头小痞子捉弄常与他们作对的印度警察,看见他 们便喊“阿瑟,老英来了! ”“英”,当然是指英国人。 到了蝶来这一代,小调居然还在流行,只是在他们嘴里,这“老英”听起来像 天上飞的“老鹰”,“阿瑟”变成阿三,上海弄堂里有多少“阿三”啊,似乎小调 中的“老鹰”是“阿三”的克星,因此对着某人喊“阿三,老鹰来了! ”就很嘲弄 了。 把“阿三,老鹰来了! ”的调头改成“蝶来,海参来了! ”可想而知蝶来有多 么窝囊,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狠狠瞪视唱小调的某男生,男生也是矮个子,左肩扛 着瘪瘪的书包,右肩挑着他自己的外套,满头大汗。此刻这男生停下脚步不甘示弱 地迎住她的目光,他的眸子黑而大而明亮,透着让她讨厌的机敏,她用力瞪大她的 细长的眸子,试图使自己的目光像两根通上电源的金属线闪闪烁烁地发射着冰冷的 强光朝她憎恶的对象弹去。 果然,男生黑亮的眸子转开去,紧接着转身,嗖地窜进身旁的弄堂,蝶来应该 乘胜追击把他教训一下,弄堂门口的墙上正写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之类的标语呢 !但今天她忍了,这是中学第一天,她可是痛下决心要成为一个淑女。 她慢慢地转回身继续着回家的脚步,风拂过脸颊,是黄昏时的轻风,树叶富于 感染力的沙沙声里,她的汗津津的脖子顿时清爽起来,一丝莫名的柔情从脖颈处朝 胸口和四肢像涟漪一般荡漾开去。然而,只要蝶来试图让自己变得可爱,学着淑女 轻盈款款行走在街上,她的脚和手的摆动立刻会变得无法协调,如同傀儡一般四肢 被看不见的线牵动着,笨拙而毫无生气。 这条街很窄,站在人行道两边的梧桐树树枝顶端的叶子已互相纠葛,即便是在 酷暑,这条街的阳光仍是疏淡的,在下午近晚的黄昏更显得暗沉沉的。 当风力较大时,树叶翻掀开来,小街的光线突然透亮,就像郁闷的心头被拨动, 有着夹带轻微的疼痛的快意。 是的,无论第一天有多么不尽人意,蝶来在回家路上这一刻怀揣的感受已截然 不同。她每天走来走去的小街好像更窄了,光线更暗了,她熟悉的那个世界似乎更 加窒息,然而同时巨大的憧憬把她刚刚发育的胸脯挤得满满的,中学这个地方虽然 空旷得让人寂寞,但她隐隐感悟到,这只是个过渡,过渡到那个她憧憬过许多次的 未来。未来是什么呢? 在她脑中是个更加抽象却又纷繁的新世界,她急急忙忙成长 着,不就是要去向那里吗? 之后的几天,日子也并不好过,每天站在操场走队列是 最寂寞的时光,领操台上站着魁梧高大的中年男人,人们称他工宣队长,正威风凛 凛地吹着哨子,喊着“稍息”、“立正”,就像军队训练。蝶来对此并不陌生,小 学的整个六年级和七年级的一半时间是在操场上练操度过的,只是这“稍息”、 “立正”的命令从他那里吼出来杀气腾腾,蝶来不仅寂寞着,还忧心忡忡,是否整 个中学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 在她冥想的这一刻,叫海参的男生侧过半张脸给她斜 斜的一瞥,让蝶来很不爽,接着又给了一瞥,带着些嘲弄? 好奇? 欣赏? 爱慕? 谁 知道呢,蕴含的意味之复杂连男生本人都分辨不清。 海参意味复杂的一瞥又一瞥令蝶来更加心烦意乱,她似乎又听到了可怕的调头, “蝶来,海参来了。”它隐约飘荡在队列里,飘荡在满满一操场的队列上空,蝶来 还担忧自己的中学岁月将被这首低级趣味的街头小调葬送。 到中学报到后,新生们除了第一天进大礼堂参加入学典礼,之后便来到操场, 进行抗大式训练。虽然节气上是进入了秋天,白天仍然骄阳似火,街上的人还穿着 夏装,但在操场上晒一整天太阳的学生却一律在淡色夏装外套着深色外套,似乎这 黑或藏青的深色比较适合这严厉的军训气氛。 蝶来的藏蓝外套已洗得发白,那是一件妈妈年轻时流行过的革命时代的时装, 一种有双排扣被称为列宁装的女式上装,它和革命运动最初两年流行的女式军装在 风格上接近,英武中暗藏性感,因为这两种服装都有制服的特点,收腰,明线,线 条挺拔却又贴身,凸现了女性的体态。 这件旧衣服和妈妈其他过时的衣服一道被压在箱子底下很多年,却被蝶来找出 来,她开始出于好奇往身上套,之后便不肯脱下了。 这一年蝶来在蹿个子,竟和妈妈一般高,身体虽未丰满但女性所有的特征已呼 之欲出。她和她的同龄人被革命运动耽搁在小学整一年,读完七年级才毕业,革命 年代的教育体制刚改革,小学七年制,中学四年,包含了初中和高中。 按照中国算法,蝶来过了年便是虚岁十五岁,实足年龄十四岁还未到,她的同 龄女生不少人来了月经,蝶来好像注定是晚熟的女孩,甚至还不清楚有月经这回事, 但她已经在经历胸脯胀痛乳头有个硬块将像发酵一样鼓起来的发育阶段,心情竞像 乳房一样敏感并蕴含着隐约的痛感。 蝶来能感觉妈妈的列宁装让她有了几分窈窕和成熟的韵味,却不能容忍身边的 男生对她的觊觎,这个叫海参比她矮半头的男生不时微偏着头,她发现他在偷看她。 “有什么好看的? ”蝶来凶巴巴地朝他白一眼。 他收回视线,十秒钟后,他说话了:“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 ”语 调不紧不慢,有着与他矮小的个子不相称的从容,在蝶来耳朵听来就有几分玩世的 味道。蝶来反感地转脸去瞪他,领操台上的工宣队员在喊口令:“立正,向右转。” 整操场一千多名学生转过身,这样,他名正言顺用后背对着她。 到了下午,蝶来中学的军事化训练变成抗大式学习班的形式,学习内容是听拉 线广播,收听市革命委员会召开的全市批判大会。又有一场运动要开始,革命运动 就像盒子连环套,大运动套着层层叠叠的小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