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回到家中,远远就看见妈妈纤细的身影倚在门口,看见我们却又倏然消失。 我径自去了妈妈的书房。推开门,妈妈站在窗边,背对着门,身体的姿势孤独 而僵硬。我上前轻轻靠在妈妈背上,张开双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妈 妈。 自此我洗心革面重新做回好孩子。我不能忘记苏在巷口初见我时眼中的心痛与 不可置信。 苏问我想念哪一科? 人生如戏,我们被派得的身份场景全不由自己作主。我想布置属于自己的舞台。 我回答苏,我要念舞美灯光设计。 苏此次在日本逗留了两周的时间,每天中午都会来学校接我去吃午餐,晚上则 接我放学回家,晚餐后会陪我听会儿音乐聊聊天再告辞。 苏并没有提“约瑟芬皇后”。也许他忘记了吧,我想。不知道什么是“约瑟芬 皇后”又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苏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也一直没提。 快乐总是转瞬即过。两周以后,苏又要离开。中午在一家法式餐厅用过餐后, 苏向我辞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临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笑容还是即刻消失,咀角 立时挂了下来。 “嗨嗨小公主,我很快就会再来的,而且,”苏揉揉我的头,“还会给露丝带 礼物来。” 我抬起眼睛看着苏,他的眼神忧郁而深邃,令人无法抵挡,我不由颔首微笑。 心里却知,自己早已魔障深中。无论苏说什么,哪怕他要我即刻从东京电视塔跳下, 我也会毫不犹豫翻越栏杆。 为什么,我尚未察觉却已爱你至深了呢?望着苏的车绝尘而去,插在口袋中的 手攥紧小小冰凉的袖扣,我略为辛酸的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心无旁鹜埋头K 书,虽然一度荒唐欠下如山功课,仗着过目不 忘的天赋异秉居然也蒙混过关,顺利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 妈妈十分高兴,特地搁置手上的婚礼准备,说要为我举办一次毕业酒会,届时 会邀请各界名流,然后又眨眨眼睛,“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喔。” 对于举办酒会我本来不感兴趣,无非是一些绅士淑女衣香鬓影敷衍应酬而已, 说不定还会有人刻意带来自家的公子小姐看看能不能藉此联络感情商谈联姻机会。 可看见妈妈最后表情,我又不禁心存希望,或许苏能赶来参加。 可是正如沙隆巴斯所说,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毕业酒会于我而言亦是五味 杂陈。 酒会的当天下午,客厅庭院都已经布置完备,豪华有致,似足电影里的布景。 我冷眼旁观,觉得索然无味。 刚想回房间,外面却一阵喧哗,我懒洋洋的踱到门口,却不由的睁大了眼睛。 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玫瑰花,统统是盆花,一个品种,正从一辆国际快 件托运箱形车上逐一搬下,只一会儿功夫就堆满了半片草坪,仿佛凭空出现的一片 粉色海洋。 一瞬间,我心如明镜。 卸完东西,车子呼啸而去。只余下一个人背对房子蹲在花前。 我悄悄走过去,一下子伏在那个宽厚的背上,扬声大笑起来。 苏顺势站起来背着我走进花丛中。 “1997年,露丝公主成年祭,成为一名大学生。1997株‘约瑟芬皇后’。公主 陛下喜欢吗?” “为什么叫约瑟芬皇后?”我问。 “你知道约瑟芬?拿破仑那美丽而寂寞的约瑟芬皇后。离开拿破仑以后,约瑟 芬购置了法国南部的梅尔梅森城堡,在城堡中,酷爱玫瑰的皇后聘用专家建立了宏 伟的玫瑰园,收集种植培育大量玫瑰品种。在英法战争期间,约瑟芬为一位伦敦园 艺家安排了特别护照,要他穿国战争线定期将新的英国玫瑰品种带来法国。出于对 皇后爱好的尊敬,英法舰队甚至停止海战让运送玫瑰的船队通行。这株玫瑰的命名 就是为了纪念约瑟芬皇后。” “我不要做约瑟芬,赢得了全世界的玫瑰却输了爱人的心。太凄凉。”我仰起 头笑。 “傻孩子!你怎么会是约瑟芬。你是一朵天国玫瑰。唉,露丝,小露丝……” 我自苏背后滑下,细细端详教我疑惑了12年的玫瑰。灰绿色的倒卵形叶片,枝 干挺立,重叠的粉红色花瓣饱满簇生,花苞下的萼片颀长、四处伸展,香味清雅。 忍不住伸手想去触摸,又迟疑着怕有尖刺。 苏忽然从身后轻轻握住我的手,慢慢引导我抚摸花瓣、花苞、花萼、枝叶…… 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用担心,约瑟芬皇后几乎无刺。你却是一朵浑身长满刺的 天国玫瑰。露丝……” 苏的手干燥而有力,修长的手指把持着我的手掌,慢慢游走在花丛中。他的下 巴几乎搁在我的肩头,嘴唇离我的脸颊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一阵阵温暖潮湿的气体 在耳边轻微的呵出,微刺的须根若有所无的摩擦着耳垂…… 掌心渐渐汗湿。忽然我站了起来头也不回逃也似奔进了房子,离开了那片令我 晕眩的玫瑰花丛。 太仓促。我不知道苏有没有叫我。 回到房间我犹自心脏剧烈跳动。拒绝见任何人,我静静的坐在窗前,看着草坪 上一片粉红,直至天黑。庭院中的八角马灯逐渐亮起。佣人敲门进来,放下一只大 礼盒。盒子附带的卡片上是苏的笔迹,龙飞凤舞用花体写着“给露丝公主”。 撕开漂亮的日本皱纸,揭开盒盖,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硬纱包装中裹了一件晚装 裙子。 珍珠白的日本巢丝面料在光线下会得微微闪光。简单的吊带款,裙身布满星光 般疏密错落的绣着纤细的玫瑰花样,都只用一只近乎白色的粉色丝线绣了极细的描 边,细细的肩带其实是一串同色丝线缠绕而成的玫瑰花苞,不仔细看几乎不会察觉。 我穿上裙子站在镜前。镜中的少女是如此美丽,仿佛暗夜里含苞欲放的玫瑰。 我赤足跑出了房间。 我希望是苏第一个看见我此刻的模样。 一楼二楼均找不到他。经过三楼妈妈的书房时,门虚掩着,里面忽然传出一声 幽幽的叹息。接着响起的是苏的声音。 我一下子站住了。 “明美,你知道吗?露丝她愈来愈象当年的你。”苏的声音低沉而苦涩,“我 ……刚刚几乎以为她就是你……” 妈妈咕咕笑,笑声娇俏轻快,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永慎,你还没发觉吗? 囡囡她一直都喜欢你。这么多年,一直在等你呢。” “是吗,我又何尝不是等了这么多年。明美,你明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我站在门口,灵魂逐渐飘离躯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换下裙子,我穿上长袖睡衣裤,蜷缩在床角,裹了大毛巾又把自己埋入一堆靠 枕中,还是觉得冷。 好像冬日午夜赤足站在冰凉的湖中央般冷。 那一夜的酒会我终于缺席。 我发起了莫名其妙的高烧。 陷入昏睡前我看见了外婆慈祥焦虑的脸容。呵,我想我大概真的烧糊涂了。 一切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