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后来证明,我固然是发了场高烧,昏睡了近一个礼拜,却到底没有烧坏脑子。 那天我见到的确确然是外婆,原来就是妈妈之前说的意外惊喜。 我看住外婆,露出一个欢天喜地的笑容。外婆摇一摇我的胳膊宽慰的笑了。 我慢慢低下头,避开旁边苏关切的目光。该忘记了,我对自己说,忘记那个温 暖的怀抱,也忘记那件猎猎的风衣罢。 苏很快又离开了日本。我没有追问他的去向。也始终不曾提起酒会的那晚我曾 经过书房的门口。 一切都过去了。就算没有,也终会有过去的一天。 妈妈的婚礼据说十分隆重。对方是某著名电子企业的财阀,待妈妈如珠如宝。 婚后妈妈搬出去住,她这次的婚姻似乎非常美满,一直到我离开日本尚且风平浪静。 我和外婆一起生活,生活非常平静。 我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在学校循规蹈矩,也不刻意特立独行,布置舞台安装灯 材时会和男生一起搬搬抬抬,甚得老师同学青眼。没课没活动的时候我就乖乖回家, 承欢外婆膝下,再也没有去过声色犬马所在。 至少表面上,我成为公认的好学生好孩子、标准名门淑女。 可是我知道,我的心里有一个黑洞。深不见底。把我所有的叛逆、活泼、青春 及渴望统统吸走。我不过是活着。 而且,从此以后丧失了好的睡眠。 常常在黑暗中大汗淋漓的醒来,耳边犹自回荡的妈妈清脆娇柔的笑声。一串又 一串,一串又一串…… 我本来以为大概就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了吧。可是生活戏剧化起来真的比电影还 曲折。 这般简单平静的生活状态大概维系了两年。期间苏也曾来过两次,每次都是匆 匆逗留。我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拥住苏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只是心情已经大 不一样。 每次我都深深贪恋那个温暖的怀抱,一边责备自己一边又不无心酸的想,呵, 一年统共就这一次,下一次的拥抱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在我二年级的时候,外婆忽然提出要回国。无论我和妈妈如何挽留,外婆都坚 持要走。妈妈于是不再坚持。 看着外婆一件件收拾行李,突如其来的恐惧攫的我透不过气来,我决定跟外婆 一起走。 这一次妈妈居然没有反对。 外婆一遍又一遍摩娑着我的头发,终于也点了点头。 我办理了停学手续。1999年3 月,随外婆离开日本回到上海。 那天我刚好20岁,在街角花园看到了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雨。 樱花的花瓣雨。 这里与东京的感觉是如此的不同。 人、楼宇、街道、马路、车辆,统统都不一样。 空气里的味道嗅起来也不同。 就连盛开的樱花、飘落的花瓣都有微妙的差别。 我突然高兴起来。今后的生活也会不同吧。我要开始新的人生。以后的日子一 定会多姿多彩。 我并没有继续读书,很快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广告公司作包装策 划。 意外之余,我很有点踌躇满志,虽然不算科班出身,看来我还是有点天资的, 要不怎么应征面试的人那么多我却能拔得头筹。 可进了公司才发现,同事们似乎并不怎么待见,尤其一个妖娆美女,简直处处 针对时时找茬。 这个美女就是脉脉。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能进这家公司根本与实力无关。这家公司的老板是 苏的商界好友。 然而当时并不晓得,只觉这里的人实在欺生,索性作派大方些,少点计较多点 勤力。 因为我敏于行呐于言,加班从不推托,做事亦不偷懒,即便是搭台安装拆卸的 苦差也总是亲自上阵,可说实在无可挑剔,三数个月下来,众人的态度也就和缓下 来。只有脉脉始终不咸不淡,我反正也无所谓亲疏远近,做好本份即可。 真正和脉脉惺惺相惜是那年八月份接的一笔临时个案。帮一家法国珠宝公司做 推广,本来他们约了另外一家公司,结果那家公司临交企划案签协议时忽然提出加 码,明摆着吃定对方已经订了场子做推广来不及换广告代理。结果法国人大怒立时 翻脸,由人牵线介绍了我们公司。时间紧急,我们全组人上下齐心熬了3 、4 个通 宵拿出几套企划案交出去,法国人看过之后表示非常满意,挑了其中一套要求一个 礼拜内全部布置到位。 之前做方案的时候,大家几乎呕心沥血,到最后只余脉脉、我及另外两个同事, 其他倒了一地全体就在会议室一起见了周公。除了另外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同事,我 和脉脉看似混不相干起势暗中较劲,靠一杯杯黑咖啡硬是撑过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才叫魔鬼式的冶炼体验。发布会的展厅面积足足4 个足球场 那么大。不同于一般的珠宝展示,它一共分4 个主题展区,包括珠宝首饰发展历程、 古典主义风情、新艺术主义线条、自然主义风格。不同的展区自然要有不同的展台 设计和灯光效果,要求表现出深邃的时间长廊中掩映的各个时期珠宝文化面貌。 开始以为交给专业的场馆设计公司来安排即可,没想到法国人诸多挑剔,许多 光源架构都已经到位却又推翻返工,两天下来一看几乎一事无成。 眼看时间愈来愈紧,我和脉脉等一干同事干脆食宿都在工地解决,没日没夜赶 进度。大家只好轮流休息,每次只能睡2 、3 个钟头就得起来替换其他同事。工作 更是具体到每一组水晶展柜射灯隔板滑轨光距都要参与,辛苦的不得了。 我因为本身学过舞美灯光,还要配合专业人员一起在计算机上设计灯位角度旋 转运动轨迹,布线安装调试时背着几十斤上百斤的设备爬上爬下。脉脉通常很有默 契的在地面用对讲机和我沟通交换效果意见。 展厅直到推广发布会召开的那天早上才堪堪完成,试灯的时候效果惊人的好。 来查看的法国人禁不住一起鼓掌。 我和脉脉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的黑眼圈赶的上巴黎DIOR最新时装发布会上模 特最前卫的烟熏妆。两个人不约而同悄悄从侧门溜出去。脉脉忽然开口,声音有点 哑,“去喝豆浆?”我爽快的点点头。 两个人勾肩搭背走出展馆时遇见别组同事,大家的下巴几乎没掉下来。 脉脉翻翻眼睛,略为粗暴的说,“没见过玻璃啊!”然后我们哈哈大笑扬长而 去。 从此成为莫逆之交。 就这样忙碌的生活着,我几乎都没有空陪外婆,苏渐渐从我的舞台淡出。虽然 仍然睡不好,却也不大做恶梦了。 我大概太忙了。也许我潜意识中希望自己忙一点。这样就没什么时间回想过去 了。 我忽略了外婆的变化,她渐渐消瘦,我却丝毫不察。我因此而永远不能原谅我 自己。 待有一天我加了通宵班疲倦的回到家时发现外婆不见了,邻居赵姨告诉我昨夜 外婆昏倒在家门口已经被送入医院。赵姨责备的看着我,“幸亏昏倒在门口,幸亏 是傍晚大家下班的时候,如果老太太半夜一个人在家出了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 我赶到医院,才知道外婆原来已经肝癌末期。 怪不得外婆坚持要回来。怪不得妈妈会同意我弃学同归。 犹如万箭攒心,我伏在外婆的膝头发不出声音。外婆反过来絮絮安慰我,一下 一下轻轻拍我的脊背。 病情恶化的飞快,外婆却坚持拒绝化疗,她说,反正要走不如让我走的体面些, 何必弄的焦枯脱发,省些功夫还能多看看风景多吃两道小菜。 我想辞职专心作陪,外婆不许,只说一切平平常常照旧我老太婆日子过的更自 在些。 我泪盈于睫,终于还是努力笑着点点头。 我还是一样上班下班,但是尽量不再加班,有空就陪伴外婆左右。 三个月的时间一下子过去。外婆没能熬到圣诞节,十二月初的时候永远离开了 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心里象被剜空了,喉咙口又仿佛塞了一块大石。连 喝口水都觉得痛,难以下咽。 妈妈从日本赶过来,她也没有哭。呵呵,我们母女还真是象,我看着妈妈哀伤 空洞的面孔想。 妈妈想和我拥抱,我却轻轻躲开了,她也没有再勉强。 妈妈问我,“囡囡,要不要和妈妈一起回去?你还要继续读书的。” 我面无表情的摇摇头。 妈妈叹口气说,“好吧,你一个人静一静也好。过一阵子我再派人来接你。” 我还是不说话。妈妈很快就回了东京。 公司放了我一个月大假。 我睡的更差,经常整夜整夜无法入眠。于是通宵坐在窗前,左手是外婆常戴的 蓝宝石耳环,右手是那副蓝宝石袖扣,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这样子过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脉脉有时会来看看我,她也不开口与我说 话,只是每次都带了生熟食物材料来,一进厨房就是2 、3 个小时。难得她是个最 时髦不过的新潮女郎,居然弄一手好菜。常常戏法般变出一桌子好菜好汤。看她那 么辛苦还要为朋友操心,我再没胃口也得勉力吃一点。 就这样挨了半个多月,我整个人瘦的几乎脱了形。 又一个通宵不眠的早上,我又坐在窗前发呆,忽然有人敲门,急促而又克制, 三下后停一停然后又三下。 不会是脉脉,她不是这样敲门的,而且脉脉来之前都会给我电话。 我最近的反应有点钝,好久才想起来去开门。这时已经有邻居开门出来查看, 这种老式房子隔音未免是差些。 急忙打开房门,一边向邻居致意我一边抬头看来人是谁。 来不及反应过来,我已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入怀中,刚想挣扎,我忽然嗅到 熟悉的古龙水味道,而这个怀抱又何等的熟悉。 我下意识的伸手抱住对方的肩背,将脸埋入温暖的颈窝。手心打开,耳环和袖 扣都落在地上。 苏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我的小露丝。我来晚了……对不起……我们去巴黎 好吗?就我们两个。我们一起去巴黎好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再点点头。 人生那么苦,我不要管明天。我只想要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