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苏在巴黎16区有所宅子,靠近塞纳河,傍晚时分白天的喧嚣略略散去的时候可 以隐约听到河上游船乐队奏出的情歌。推开露台的落地长窗,可以看到斜对岸埃菲 尔铁塔的剪影,光华通透,巍然而立。从这里去戴高乐广场及香榭丽舍大街也十分 方便。 初到巴黎,我精神颇为萎靡,苏并没有安排大量节目或排满旅游日程,只是每 日午后会带我出去散心。 通常都是先到戴高乐广场,广场中央是著名的凯旋门,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一路 下去可以直到协和广场去看喷泉、喂鸽子。正好是冬天,有蒙着头巾穿长袍的阿拉 伯人在广场甬道边卖新烤的栗子。苏常常会买上一包塞在我手里取暖,然后穿过马 路到广场对面的杜伊勒里公园的大圆池旁坐下。周围经常有许多孩子在嬉戏玩耍, 看着孩子们如同天使般的笑颜,我会逐渐放松下来,有时和他们一起在水里玩一会 儿模型,然后将一包栗子分给孩子们。周围的大草坪上三三两两的游人和本地居民, 一个个都表情闲适,非常享受这冬日午后的阳光。 圣诞节期间,巴黎处处都是节日的气氛。街头随处可见的装饰着彩灯的圣诞树, 还时常会有人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在人群密集处分发一些特价传单折扣券等。 有时我们走在街上,会突然冒出一个头戴麋鹿角顶个红鼻子披着红斗篷的人, 戏剧化的对我鞠个躬,没等我表示吃惊,忽然塞一支大大的棉花糖到我手里,唱歌 似很快念出一串音符旋着舞步就走开了。我的法文水平除了可以背几个玫瑰品种就 只限于寒暄招呼,于是问苏,苏揉揉我的头发咪咪笑的说,“他说你是他今天见过 最美丽可爱的白雪公主,所以给你一份快乐的问候。”我小心翼翼舔一口棉花糖, 糖絮入口即化,甜味在口腔中慢慢扩散开。我不禁莞尔。 渐渐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也肯好好吃饭,不到两个礼拜我的神气已经恢复了七 八分。 过完圣诞节就该准备元旦了。今年不同往年,新旧世纪交接的千禧元旦,人们 格外兴奋。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苏带我去TAILLEVENT吃饭。法国人吃一顿晚饭花3 、4 个 钟头是很平常的。等我们从餐馆出来已经将近午夜。苏忽然拉起我的手,“露丝, 我们去一个地方。” 苏一路开车前往埃菲尔铁塔的方向。外面十分热闹,离铁塔越近人群越密,许 多本来就不宽敞的街道两侧歇满汽车。我们在练兵场公园附近下车,穿过公园随着 人流来到埃菲尔铁塔前。 苏紧紧握住我的手,有时会回头冲我温柔的一笑。 那天是阴天,天空密布厚厚的云层。不知道哪里开了射灯,极粗的灯柱直冲云 霄,光影在云层上互相追逐,效果非常眩目。 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是零点差五分。他略略低下头,在我耳边说,“小 公主记得在新年来临的时候许一个愿望,千年一次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我抬头注视苏,苏的眼中盛满笑意,亮的仿佛聚集了满天消失的星光。我微笑 着点了点头。 人们开始大声的倒数计时,9 、8 、7 ……3 、2 、1 、0 ,人群发出轰然一 声欢呼,新千年到了。 巨大的礼炮声响起,大朵大朵五色缤纷的烟花在铁塔上方的天空暴开,明亮刺 眼的光焰照亮了每一个人的面孔。有人兴奋的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有人尖叫起来, 有人跳起了快活的舞步。 我转过脸,看见苏正含笑望着我,“许愿了没有,我的小露丝?” 我刚想说话,忽然一群游客模样的人拥过来,一时猝不及防苏拉着我的手一下 子松开了。人群扰攘了一阵子,等稍稍平静些,我却找不到苏的身影。我们被人群 冲散了。 刚开始我还没有在意,只是尽量在人流中保持待在原地。我想苏一定正在找我, 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连续十几二十分钟的烟花都放完了,我还没看见苏。 望着周围欢天喜地的陌生面孔,我忽然觉得恐慌。会不会就这样从此与苏失散, 再不相逢。 我开始在人群中穿梭寻找。人虽多,东方面孔却很少,如果苏出现我一定能看 见。然而,我一直找不到他。 礼花已经放完,可人们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依旧那么熙熙攘攘。 我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群,脚步开始踉跄起来。有时候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对面或 身边的游人,忙不迭的道歉,人们宽容的笑笑,有时会拥抱我一下在我脸颊留一个 亲切的吻。我感激人们的关爱,但这丝毫不影响我觉得愈来愈冷的感觉。 我焦急的神情和越来越苍白的脸容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一对友善的德国老 年夫妇走近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忙。东方的女孩看起来大概特别幼齿,我想他们可能 以为我尚未成年吧。 我摇摇头,谢谢他们的关心。 嘈杂的人声中我隐约听到了苏的声音,焦虑而不安,“露丝,露丝你在哪里… …” 我急忙回应着循声一路拨开人群,那对德国夫妇在我身前帮忙开路,向人们解 释这个中国小姑娘走失了正在找她的亲人,人们纷纷让路,一面小声祝福我。 前方不远处一组旅游团模样的人忽然侧身让开,苏的颀长身影从人群中出现。 在我看见苏的同时,苏也看见了我,我们不约而同的站住,又不约而同的奔向 对方。 在周围人们欢乐的嘘声与夸张的惊呼中,我与苏紧紧拥抱在一起。 苏的双臂是如此用力,牢牢的箍住我的身体,用力的似乎要将我揉入他的身体。 他的脸孔俯下紧贴着我的颈项,硬硬的须根扎着我耳颊旁的肌肤,呼吸声是那么急 促。我的脸几乎埋入他的胸膛,那样真切的感受到苏的心跳,那么快又那么强壮, 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不再觉得寒冷,也不再感到害怕,恍惚间似乎触到了天堂。 良久,苏轻轻放开我。 我慢慢挺直背脊,抬头凝视苏的眼睛,“你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 苏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平静的开口,念出有点生涩的法文,“我要你爱我。我要你给我一个爱你的 机会。”这句话是前两天在杜伊勒里公园的大圆池旁用一包烤栗子向一个法国小男 孩学的。虽然在心里念了千百次,此刻真正说出来发音还是略微有些迟疑。 周围一直关注着我们起哄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那位德国老夫人用手捂住了自 己的嘴巴,表情颇为夸张。 苏的笑容一下子凝固,有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微微扬起下巴,小声而又坚定的复述了一遍。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却依然倔强的站的笔直看着苏。千年一次的愿望一定会实 现的不是吗?哪怕只是给我一个恋爱的假期,我心里暗暗祈祷,姿态其实早已低至 尘埃。 苏仿佛洞悉我的心情,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他终于微微欠身,用漂亮的法文 回答我,“是我的荣幸,露丝小公主。” 摒息以待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们鼓起掌来。那对德国老夫妇格外喜悦, 互相拥抱了一下,又趋向前来分别与我们拥抱,老夫人絮絮说着,“主祝福你们, 亲爱的孩子。” 我与苏道过谢后相视而笑。 这么多年,我那么辛苦的爱着一个人。可是一个人的爱情犹如一场没有观众的 芭蕾独舞。 于我而言,更象一场没有神祗的宗教风暴。我勉力支撑着希望能够完成一次圆 满的祭奠仪式。可是,我的神不知道我的信仰,我这样千回百转却总也无法靠近他 的身旁。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短短一个假期,或者一个黄昏也好,请让我有机会完成 我的爱情祭礼。这样,我的生命才不会太过残缺。 以后,即便一个人,我也能凭藉我的信仰度过余生。 千禧年来临的那一刻,千年一许的愿望终于实现。 欢乐的人潮中,我紧紧依偎在苏的怀抱中,那样贪婪的感受苏的温度,呼吸苏 的气息,体会苏的关怀。我悄悄扬起面孔阖起眼睛笑了。 于愿已足,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