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知道睡了多久,依稀感觉天黑了又亮了然后又黑了,焦渴难当的我爬起来找 水喝。 捧了胖胖的马克杯一气灌下半杯水,我顺手抽出两份欧阳带来的文案翻了翻, 一眼看到了那家百货公司的大名。 “啪”的一下丢开文件夹,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是不 是巧合已经不重要了。那家百货公司是妈妈名下的产业,但我还是决定接下这份工 作。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两年来,妈妈如果真的想要找到我要我回去实在是件很 容易的事,之所以拖到现在大概也是顾念我的感受吧。 当然,也可能是真的不关心。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这样也好,由得我 自生自灭。 我旋即又摇摇头自嘲的笑了。怎么可能! 细细想来,我一直觉得妈妈对我的态度非常疏离冷淡,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 从来我都羡慕别家的小孩,可以胡天胡地恣意淘气,跌倒了闯祸了得奖了自有爸爸 妈妈温暖的手掌或怀抱去呵护苛责或嘉勉。妈妈对我的关注并不比对她豢养的贵妇 犬更多——我倒是更嫉妒那只狗,至少它能够随时匍匐在妈妈膝前要求爱抚,而我 不能。 我只能沉默的伫立在黑暗的角落,在妈妈心情愉悦时偶尔得到一个蜻蜓点水般 的拥抱。在惨绿的少年时代,我选择了荒唐的暴走方式。如果不是适时遇到了苏, 我不能想象今天的自己将是个什么模样。 而苏,他虽是我的明灯,却也是我的魔障。永远也无法逾越。 夜色弥漫,房间没有亮灯,我静静的站在窗前,目光穿过阔叶树的顶端投向不 知名的远方。 忽然传来敲门声,虽然手势很轻,在宁静的夜晚却格外惊心。 我错愕了数秒才反应过来,懒得思量一径过去开了门。 出乎意料之外,门外站着的是阿敏。是敏哲。米白色衣裤,一身俊朗清辉映亮 了昏暗的过道。 我几乎已经忘记这个日前结识的新朋友,愣了愣神才展开一个笑脸,“嗨你好。” 阿敏十分敏锐,立刻察觉到我的生疏,他抱歉的笑了,“对不起小白,你已经 休息了?今天翡翠森林有个咖啡主题沙龙,嘉殷刚才打电话叫我请你一起过去。” “啊对,”我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揉了两三天的 衣服,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似乎该梳洗一下换件衣服,阿敏你先去好吗?我等 下自己过去。” 阿敏告辞离去。我迅速沐浴更衣,湿漉漉的头发纠结成一根麻花辫垂在脑后, 蹬上球鞋跑下楼。 仍然带了几分热度,脚底似踩了棉花,出了公寓大门被晚风一吹我觉得格外神 清气爽。刚想安步当车去翡翠森林,旁边响起一两声鸣笛,转脸一看,阿敏正斜靠 在一辆半旧越野车上向我挥手致意。 上了车,我们一同前往翡翠森林。 和阿敏在一起的感觉很奇怪,虽属初识不久,但却像老友重逢亲切。不不,我 并不认为阿敏是那种老好脾气可以做手足的朋友,尽管那天他表现的体贴温柔,但 直觉告诉我,阿敏并不只是属于那些我们常见的、普通的、年轻有为性格阳光的都 市青年。 有了那段荒唐的暴走岁月打底,我能够很轻易的嗅出同类的气息。而后来的事 实也证明,我并没有猜错。 坐在车上,我们都沉默不语。从前面的倒后镜中可以看到阿敏漂亮的眉睫,眼 神专注而坚定,窗外有霓虹灯光掠过时折进眼中又反射出的光华会格外明亮。 忽然想起有次和脉脉聊天时说到世间男子,脉脉点燃一支细长的女士薄荷烟, 指尖有浅蓝色的薄烟丝丝缕缕袅娜升腾,伊斜睨着烟雾间那一颗红色火星,懒洋洋 的下结论,“世间男子只分两类,可交往与不可交往的。小白你太纯情了,我只好 言尽于此。” 我并不分辩,只是仰起脸笑。 那么,欧阳于脉脉而言应该就属于前者吧。可怜的脉脉,到底也是参不透这道 情关。许多时候可交往并不等于可以交往。 记得嘉殷说过翡翠森林是阿敏的设计手笔。门面的装潢非常简单,大量采用了 未经打磨的原木材质,只刷了一层清水油漆防潮,门口的招牌却比较特别。名为 “翡翠森林”,但招牌却是像大海一样的湛蓝色,冷冷的蓝色波光一圈一圈荡漾在 夜色中,细小的白色镭射光束在其间闪烁。 推门进去,门框顶部挂着的一只铜铃“叮当”响了两声。步入店堂才看见里面 的布置也十分朴素,没有一般酒吧咖啡店的故作豪华怀旧或嬉皮颓废的前卫装潢, 大量的原木和玻璃,棕色粗麻的沙发座椅,略带一点乡村风味。比较吸引人的是门 口一整列顶天立地的玻璃墙柜,分为三层,中间是密密均分的方形小格,每一格是 一种植物的干燥标本,上下两层则放满盆栽绿色植物,茂密繁衍生命力十足。 所有人一进门即可看到生死两种植物形态,非常具有震撼力。 甫到门口已经有浓浓的咖啡香气氤氲而出。 进得店堂转过那一道玻璃幕墙才看到客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分散坐着。中间靠 墙处挂了一幅白色银幕,对面的投影仪正在运转播出咖啡产地介绍,一个大胡子老 外操了一口夹生中文作解说,旁边是一身印度莎丽打扮的嘉殷,十足异国风情,偶 尔插嘴矫正发音或加上中文注释。一侧的桌子上摆放了许多玻璃罐子,装满各式咖 啡豆和咖啡粉,还有一些锃亮的煮器虹吸磨具及几组杯碟,另外有客串主持在煮泡 咖啡。 阿敏带我走到最里面,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台阶围出相对独立的空间,不同于店 里的摆设,这里是一条完整圆木剖开拼成的长桌,后面一列高脚金属座椅。 我们和嘉殷打了个招呼,阿敏笑了低低说,“要命,嘉殷这身打扮活象举办咖 喱主题讲座,哪里是什么咖啡沙龙。” 很快有人给我们送了两杯拿铁过来,雪白的奶泡上撒了巧克力粉,非常香浓。 过了一会儿,有新的嘉宾上去各自介绍拿手的咖啡制作。嘉殷得闲溜了过来。 “嗨小白,真怕你不来喔。”嘉殷好像累了,一下子趴坐下来,拍拍台面露出 一个爽利的笑容,“怎么样?这里的装潢还蛮个性的吧。” 我点点头,“嗯,是强调环保的概念吧?这些原木看起来有点特别哎。” “帅!”嘉殷突然又坐起来,“小白你的眼睛好毒喔。这些原木其实不是原木 啦,是阿敏从木艺工厂找来的碎木屑,花好大心思找人压制成原木的样子,还要做 出年轮和树皮的仿真外观,是不是和真的一样!”她伸手指指阿敏,“这个人啊根 本是个环保主义者,才没可能拿原木给我用咧。告诉你哦,我们这里的外卖包装都 是再生纸而不是原木纸浆做的。成本都高许多,反正他也是这里一半的老板,统统 算他那份!” 我看看阿敏,他轻轻的笑起来,“自从做了庭院设计,就觉得一草一木都有感 情,我没办法把自己的朋友用电锯刀斧大卸八块。嘉殷平时折断一根指甲还会叫半 天呢。” “哎不要说的这么血腥好不好,讲的人家都不敢修指甲了。”嘉殷抗议,鼻子 皱起来的样子十分可爱。 说说笑笑间,时间悄然而逝。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这本该是个愉快安乐的夜 晚。可是,你知道总有可是会打断我们既定的安排与程序。 说实话,我并不介意有这种可是的存在,甚至还很期待它的发生。也许是太过 贫瘠的精神经历和太过绝望的少年情怀,我的血液中暗自滋长了许多的忿怒与压抑, 潜伏在看似平静安详的性格背后时时找机会冲开缺口奔涌而出。 夜渐深,店堂里面的客人倒更多了,放了低低的南美音乐,中间的小舞池里有 人随了热烈的鼓点摇摆起舞。 嘉宾讲座演示已经结束,人手至少一杯咖啡,花色众多,大家还可以尝试动手 做一杯属于自己的咖啡。音乐中混杂了轻声慢语,偶尔有略为开怀的笑声又旋即压 低声线,渐渐又人开始吸烟,烟草的味道混合了咖啡的浓香传递出一种奇特的温暖 安逸气息,气氛非常放松舒适。 门忽然被粗暴的推开了。隔了那堵玻璃植物墙,我们其实无从分辩来人是谁, 当然也看不到来人的动作。之所以说粗暴,是因为那枚提示有客的铜铃响的非同寻 常,不是轻快的“叮当”敲击声,而是一连串的撞击木门的钝响和铜铃本身强烈晃 动的嘈杂金属声。 这在原先喜乐升平的音乐人声中是个极其不协调的噪音。 已经有不少人被惊动,我们也抬头望去,门口拥进了七八个年轻人,染了一水 的银色长发,身上披披挂挂的金属皮件,脚步不稳俯仰间俨然一帮酒色之徒不良分 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毋需赘述,这帮小混混明摆着就是来闹事的,来时已经带了九 分醉意,还肆意喧哗着要酒,大幅动作骚扰他人,店堂秩序开始混乱,已经有客人 惊叫着躲让离开。 嘉殷自然一早出面干涉,说明今天饮品仅只咖啡没有酒水。对方态度嚣张,有 三四个混混把嘉殷围在了中间。 阿敏已然起身,临走示意我坐着别动。我笑了笑,却跟了过去。 排开避让的客人,我们走到一干闹事者所在的小舞池边缘,嘉殷已经与人口角, 一个小混混扬拳作势要打。然而他的拳头尚未落下,手腕已经被人紧紧攥住,就好 像野兽落入了捕兽夹,愈挣扎愈收紧,一头银发下那个年轻人的脸痛的开始扭曲。 他猛然回头,迎上了阿敏镇定尖锐的眼神。 “你就这点出息!打女人?”阿敏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松了手。 一阵起哄声中,一个细长条子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看来似乎是他们的老大,斜 倚着边上一张木条桌,忽然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把折叠弹簧刀,伸手至阿敏面前威 胁似的拨弄起来。 我在一旁几乎没笑出来。赌神看多了吧,以为出来混会把折叠刀打开合上就能 唬人了,搞笑! 若非那个家伙用这么低级的手法耍酷,我大概会不动声色的看阿敏怎么收拾他。 阿敏的样子悠然自得,他的身形是这一群人中最修长挺拔的一个,安详文雅的气度 风华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众灰鸭中的白鹤。面对恶意的挑衅,阿敏还是那么神闲气定, 更显出对方的气急败坏。 不等阿敏作出反应及小混混们想出新招,我忽然做了一件事,迅速将一枚咖啡 调羹从弹簧刀舞动的间隙中送了进去,一下子卡住了开关。刀子停了下来,因为发 生的太快,被阻住去路的刀锋回弹过去几乎割伤年轻人自己的手。 “靠!”年轻人叫了一声,周围却同时静了下来。 “要玩就玩帅的。”我淡淡的说。随手将桌子上几盏杯碟随意摆放,相互间不 到一公分的间隙。“借你的刀用用。”年轻人犹犹豫豫的将刀子递给我。 虽然早已告别坏孩子的行列,但以前学会的一些小伎俩却始终没有完全放弃, 一个人独居的日子里,有时候累了或者心绪烦躁就会自娱自乐一下。这个是连脉脉 都不知道的秘密。 “小白你做什么?”嘉殷担心的叫了一声。阿敏没有作声,但眼底也闪过一丝 疑问。 我微微笑了笑,用指尖拈住刀尖当空一抛,刀子旋转180 度落下来,刀柄正好 落入我的掌心。我一反手刀尖朝下向桌面落去。 一开始速度比较慢,大家看的真切,在我手起刀落间,刀尖就在杯碟之间那一 公分不到的罅隙中快速点击桌面,后来动作愈来愈快,只见一片白影但闻“笃笃” 作声却已经看不清楚刀尖模样。 我忽然一脱手,一声闷响,刀尖插入桌面,刀身颤动渐趋静止。整个过程中没 有听到刀子扣击杯碟的声音。 此时除了奔放的南美舞曲,人声一片悄然。 我慢慢抬起头看向那名年轻人,只见他的额头已经渗出密密汗珠,酒意大概已 经全消了。 “你要不要试一试?我可以借只手给你用。”我冷冷的笑,慢慢推开杯碟,桌 面上原本杯碟空隙的地方有细密的尖孔,每一组都集中在半公分不到的区域里,桌 面上赫然开了一朵纤细的樱花,弹簧刀就直直的插立在花心的位置。我把手平放在 桌上,细长的手指展开露出指缝。 那名年轻人颤抖着拔出刀握住,愣了一阵子忽然高高举起用力刺下。 刀尖对着我的手背。 鸦然无声,大家似乎都吓住了。阿敏突然出手格住年轻人的手腕,年轻人自己 似乎也吓住了,手一松刀子兀自直直落下。 我只是淡漠的看着那柄刀,并不打算抽手躲开。因为如果这样我就输了。 许多时候,人对自己比对任何人都狠心。 阿敏的另一只手出现在桌面上方,就像采一朵鲜花一样轻轻的采去了那一缕寒 冷的刀光。锋利的刀身不知怎么的就落入了阿敏的手中。尽管动作迅速,接的也很 有技巧,但阿敏的手还是被划伤了,鲜血沿着刀身慢慢淌下滴落。 阿敏把刀子合上扔还给年轻人。一帮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轰然而退。 余下的客人各自安坐,气氛又恢复太平喜乐。 然而空气中似乎传来隐约的不安与张力。这边嘉殷已经取来药箱为阿敏处理伤 口,我漫不经心的随意张望,在门口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脉脉一脸的惊疑不定紧靠在欧阳的身旁。欧阳略略皱着眉,满面于思。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看起来已经目睹全部经过。 我不想解释。事实上,我并不在乎。 呵呵,尽管脉脉素来喜欢摆出烟视媚行的不羁模样,但其实内心却仍然保留着 八分的纯情。还有两分分别是怀疑和失望。 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她既然喜欢,那我也不妨附和。 我从小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烟视媚行、颠倒众生。没有女人比妈妈更懂得如 何攫获男人的心,如何游戏人间享受荣华。虽然她并不幸福,但这并不妨碍她寻找 快乐。 我一直不是单纯的小孩。没有完全堕落固然是为了苏,其实也为了我内心的坚 持吧。 如果没有一些坚持和执着,我早已万劫不复。 六岁以前,我就已经告别了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