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已过午夜,人客渐少,换了一张陶笛音乐,我坐在吧台里的高脚吧椅上伏在台 面上静静的听音乐。陶笛的声音悠远宁谧,仿佛一束清亮涓澈的山泉溅落心底涤荡 灵魂。 欧阳与脉脉已经告辞;嘉殷适才多喝了几杯醉倒在了角落的沙发上,阿敏冲了 杯普洱为嘉殷醒酒;前面的学生小妹已经散了,我独自伏身吧台,头枕了一条胳膊, 右手无意识的随着音乐轻轻扣击台面,觉得非常安逸。 一只手忽然覆下捉住了我的右手,大惊之下我一下坐起抬头看去,面前一个年 轻人正笑吟吟端详我的手。我又惊又怒几番用力却始终没有挣脱,手腕仿佛被一支 铁箍紧紧扣住。 面前的年轻人有着一张窄窄的的俊秀面孔,一双眼睛尤其漂亮,深深的双眼皮 褶皱如镌刻般鲜明,眼尾斜斜飞起居然是一双丹凤眼。他看人的时候眼中似乎总是 带着笑意,瞳孔深处隐约闪烁微光。 无视我的忿怒,面前的陌生人居然握住我的手送至唇边吻了一下,赞美道, “多美的手啊!白璧无瑕纤细修长……” 我大力一抽,对方忽然松了手,我几乎没从高椅上跌下去,索性跳下椅子恶狠 狠的盯着这个登徒子,一手已经抄起吧台下方的黄油刀。 “蔡斯,小白,你们已经认识了?”阿敏适时出现在我们身旁。 “对不起,方才唐突佳人了。”年轻人微笑着欠欠身,然后又叹口气苦着脸说, “实在是因为近来找模特找昏了头,没有一双手配的上我的蔡斯镜头,所以看到小 白的手一时忘形,呵呵……” 阿敏也笑起来,见我戒备困惑的表情,他解释,“他姓蔡,是个摄影师,最爱 用蔡斯镜头,所以大家干脆叫他蔡斯。我们以前合作过几次,蔡斯的相机玩的很转。” 蔡斯后退一步,单腿屈膝作了个跪拜的架势,垂手正颜道,“今天失礼了,再 次谢罪!” 我慢慢放松下来,淡淡一笑,一笔带过。 太晚了,我和阿敏、蔡斯帮酒醉的嘉殷打理残局,清场之后嘱咐打工小弟隔天 来清扫盘点。把嘉殷送回楼上房间,我安置好她后下楼走后门出来,阿敏和蔡斯都 还在等我。 我搭阿敏的车回去,上了车刚想关门,蔡斯又一手阻住了车门,我略带敌意的 看着他。驾驶座上的阿敏笑了,“小白,蔡斯想请你帮个忙。” 我直觉的想拒绝,却看见蔡斯一脸的诚恳表情,微微蹙起眉十分为难的样子, “小白,我需要找个兼职模特,只是做手模特,原来的合作伙伴意外受伤所以断了 档。” 虽然满面愁容,我却还是看到了蔡斯眼底的一丝戏谑笑意,仿佛在嘲弄我的小 器与计较。我忽然改变了主意,点头应允。 蔡斯要我参加拍摄的是一个护手霜的平面广告,本来说好只是做手模特,所有 的手部特写都用我的双手,广告女主角是要另定的,结果我去了之后全组人员都说 不如我一起担纲算数。从此莫名其妙一脚踏进了模特行业。 此后我几乎成了蔡斯的御用模特,有经纪公司有意与我签约,我统统推了。真 没想到,我居然能靠妈妈给予的原始资本谋生,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自嘲。 成为蔡斯的御用模特也实在是很莫名其妙。 不可否认蔡斯确实是很不错的摄影师,视角独特、品位高段,同样一祯巧克力 饮品广告,由他拍来硬是多了几分娓娓余韵。自从那晚以后,蔡斯也常常出现在翡 翠森林,有时就会带来新接的广告个案,埋头一个晚上赶出初步设定,然后和我约 时间。 因为第一次不愉快的结识方式,我一直不太喜欢蔡斯,但这并不影响我欣赏他 的才华,也尊敬他近似苛刻的狂热工作态度。许多次在面对蔡斯急就章赶出、却仍 然充满天分的设定稿以及一叠乱稿背后那双疲倦而又戏谑的眼睛,我就没有办法说 出个“不”字。加上旁边往往有嘉殷极力怂恿,“小白,这个女主角分明就是你嘛! 为什么不试试呢,以后有免费冰激凌吃唉!我喜欢这个牌子的冰激凌……”抬眼还 会看到阿敏鼓励的笑容,欧阳和脉脉也不反对,最后往往是叹口气只好答应。一来 二去,我算是默许了兼职模特的身份。 和蔡斯渐渐熟悉起来,我无意探究别人的生活,但仍然注意到这是个非常奇特 的人。 作为摄影师,大概算和文艺界搭上点关系,而这个圈子里多的是光怪陆离轶事 不断,蔡斯也不例外。基本上他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一样简单直接,但本人与其 摄影风格相去甚远——表面上喜欢卖弄一些所谓雅皮文化,但讲到欧洲新浪潮电影 时又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嫌恶与鄙弃;赞美简约主义拍摄手法,但在实际操作时最恨 大片留白的场景布置,在蔡斯的最后作品里充斥了大量奇怪而琐碎的细节,也许不 起眼但会和低频的噪音一样困扰人心;非常直露的宣扬“人性解放”,拉斐尔前派 画家罗塞蒂画作中经常隐喻的“肉欲之爱”是他最喜欢的话题之一,但生活中的蔡 斯对于情爱的克制表现就好像禁欲派的卫道士…… 此外我还发现,蔡斯本人虽然刻意穿着随便的近似浪人,但其实对整洁考究的 绅士作派格外的偏心,尤其喜欢质地精良的白色衬衣。对于面容清秀、穿着白衬衫 的文雅男生,他总是会多看两眼。我暗暗怀疑,也许蔡斯之所以看中我作他的模特, 完全是因为我那天晚上那身装束。也许他根本对女性没有兴趣,喜欢的是身穿白色 衬衣的俊美男孩。 有时候我会玩笑般问,“蔡斯你不会喜欢男生吧?你刚刚讲罗塞蒂的花中维纳 斯是为了表现情色之美,是你掩藏自己取向的烟幕弹吧?” 蔡斯挑起一条眉毛,斜飞着眼睛故意露出邪气的微笑,“BINGO !可惜猜错了, 我最喜欢带点中性气质的女生,最好穿着白色男装衬衫,还有黑色蕾丝的内衣。哗 ……”然后吹声口哨大笑起来,“小白你可以考虑一下,哈哈。” 与蔡斯合作的日子一直很太平,直到九月初的一天。 八月份的时候,因为百货公司的开幕时间由十月底提前至了十一国庆日,脉脉 和欧阳开始忙起来,虽然所有计划都有序进行,但最后收尾时许多推广活动的档期 排的更密,都要他们一一打点。公司的其他事务都有人负责,我帮忙和一些长期合 作的公司保持沟通联络即可。巧的是这些长期合约中多一半是日系企业,合作有两 年了,按老条例做就行了,有什么问题交待相知的同事也都解决的驾轻就熟,碰到 不识相的我也毫不客气指摘回去。这些日本人,表面再恭敬也是假的,声色俱厉的 时候你若气势更高他也没奈何,哼! 此外,还要应付编辑的催稿,因为是自己喜欢的工作,所以并不打算放弃。蔡 斯那里不时常答应,碰到有趣的题材或好玩的外景地也就不妨客串一回。有空还是 会去找嘉殷聊聊天调两杯酒,但却是不能常常一孵一整个下午或一整夜了。阿敏承 接了一个工程,要为杭州一个别墅区设计绿化,已经出差一个礼拜去实地勘察了。 我们各自忙碌,聚首机会大大减少。 已经入秋,天气还是很热,连着下了两天的雨添了几分凉意。 前一天晚上接到蔡斯的电话,说第二天如果不下雨要拍前两天提过的那个牛仔 裤广告,地点是城东码头旧厂区附近的一幢新建的高层大厦楼顶。 我拒绝,“不!那个文案我看过,已经越过我的底线了。我不会拍裸露照,哪 怕就是裸背或者穿内衣的半裸也不行!” 蔡斯轻轻笑起来,“小白拜托好不好。上次你说不喜欢,我这两天费多大唇舌 才说服厂商同意改本子,已经重新做了设定案,没有裸背和半裸,我保证。” 我疑惑的问,“怎么改的?难道赤膊上阵?” “不,没有任何裸露,服装全部是衬衫和牛仔裤。” “那好吧,我来。 蔡斯指责我没有模特的职业操守。我干脆的回答“是”然后挂断电话。 本来就属于玩票性质,从来没有多余要求,连酬金都直接转到希望工程的户头, 随时可以金盆洗手,如果还不给我一点挑剔的余地倒不如不做的好。 第二天是个阴天,受台风影响,风力偏大,气温也偏低。我翻出六月底剪完发 后买的一套行头,忽然想起那次聊天开的玩笑,又兴起淘气的心思,真的找出了一 件黑色蕾丝内衣配上。 薄薄的的丝棉料子有些熟软,微微映出贴身的小衣颜色和花边,果然有点野性 难驯的味道。短发已经长了寸许,几绺碎发披在眉睫前,清瘦的面庞上气色安详, 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忧伤。 你快乐吗?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没把握的点了点头。是的,我很快乐。 拍摄地位于码头旧厂区边缘,离商业区有段距离但不算太远,不过两站路的光 景,这里就显得冷僻颓旧的多。旧厂区处于临拆迁状态,机器人员已经撤的差不多 了,只余下几个保安看护,巡守一大片厂区,非常安静。 明珠商务大厦新建成不久,有四十二层,大多数的楼层都还没有租出去,但也 已经有公司进驻开业,所以大厦里设施服务已经启动,六部直升电梯里只有一部开 达顶楼,其余分管中低层。 进大堂的时候有保安过来征询,知道是拍摄组的即刻放行了,临了还特意交待 这里虽然通宵值班,但顶楼电梯晚上九点以后就停了。我谢过保安直上顶楼。 到了四十二楼下了电梯,按照保安刚才的指示沿走道直行到底然后拐过两个走 廊看到了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最近楼梯的那间办公室就暂时充作服装器材室,也 是我们化妆的地方。 奇怪的是一群熟悉的摄影组工作人员并没有象平时那样各自到位忙碌,大家聚 在一起正面面相觑,气氛似乎不大对头。 我一打听才知道今天好像心情原本就不佳,偏偏服装师又搞错了服装,蔡斯要 她准备的男装衬衫全部带成了女装,在天台上大发雷霆居然将衬衫全部撕坏,服装 师是新入行的小姑娘,又羞又恼哭着跑了。此刻蔡斯正一个人在天台上狂抽烟,大 家谁也不敢上前,于是全部躲到下面来了。 “哎小白,蔡斯平时最不敢得罪的就是你了。你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好不好?” 有人提议,大家同声符合起来。 我觉得差异,蔡斯平时虽然是有点文艺气质,行为言论有时难免怪张些,但不 会这么幼稚吧?搞错服装而已,重新换过也罢,何至于此!我决定上去看看。 走上楼顶,推开天台的门,我一眼看到天台那头面朝外而站的蔡斯。大概正在 抽烟,天台风大,烟雾甫一吐出就已经被风打散。风吹的衣衫裹挟在身上,发梢纷 乱的扬起,蔡斯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孤独。 “蔡斯,你还好吗?”我走近几步扬声问他。 蔡斯慢慢的转回身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眼中蕴含的悲 哀与苍凉。 他默默的注视着我,好久才回答,“没事了。小白麻烦你通知大家开工。”蔡 斯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疲倦和空洞。 我探询的望着他,他侧过头去垂下眼睛,拒绝再与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