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真有趣,妈妈明明已经到了,却偏生不直接告知我,既不来看我,也没有要我 前去觐见。关于妈妈抵沪的消息还是从苏那里得知的。 “露丝,其实明美她很想念你。她,也很寂寞……”苏的语气有些飘忽,神情 怔忡起来。 我默默的注视着他。 面前的这名男子,他爱她有许多年了吧。要怎样的一份深情才能支持他静静守 候在侧,看她从一个男人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来来去去多少次却永远不是他。然 而他还是爱她,纵然爱到绝望也情愿,哪怕是将心意寄托在她唯一的女儿身上。 其实,他还是爱她。 “你一直爱她不是吗?”这么多年来,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苏平静的说出这句 话。 苏几乎惊跳起来,他紧紧锁起眉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悲苦起来,“不……是谁 这样告诉你!谁敢这样对你说,露丝!”他的声音失去了平时的温和安详,有一丝 失控的凄凉在里面。 “是你。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几乎是怜悯的看着苏,语调不由的温柔 起来。 苏几乎乞求似的看着我,微微摇着头示意我别再说下去了,他慢慢趋近伸出双 手,我看见他的咀角在颤抖。 “对不起苏,也许我该早些告诉你,其实我……”我温和的开口,用一种在苏 面前从来没有过的成熟态度。可是话未说完,苏已经将我拉入怀中低头吻下。 这实在很出乎我的意料,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就是两年前在巴黎苏宅 的那个情人节之夜,而且开始的哀伤、结束的仓惶。这次苏的到来固然是存了和我 厮守结缡的心意,但因为我的犹疑疏离所以从来都是谨言慎行,保持了理智的尺度。 若非触到了苏的痛处,他大概也不会这么失态。 我用力将脸扭转,苏又激烈的圈住我的双臂,俯首在我耳鬓处亲吻,一边喃喃 道,“不要再躲开我好吗?为什么不原谅我?只要你肯原谅我,我愿意为你去死… …” “住手苏!你醒一醒好不好!放开!”我终于挣脱苏的束缚,我们两个气喘吁 吁的相互对视。 苏的脸上满是迷惑失落,他张了张咀没有发出声音,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我一把推开苏夺门而出,奔跑着离开了住所。 正是傍晚时分,站在路口我有些沮丧,不知道该去哪里。 没有意识的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翡翠森林的门口,我惊讶的发现这里 已经歇业,门口几个年轻人正在拆卸招牌。 在他们奇怪的眼神中,我绕过招牌直接进到店堂内,里面倒是原样未动,只是 没有客人也没开灯,显得十分昏黯。店堂里面没有人。 刚想上楼去嘉殷的房间找她,嘉殷却已经沿着楼梯下来了,阿敏在后面,手中 是一套行李箱。转进店堂看见我,他们都站住了。 “嘉殷,你要去哪里?”我愣愣的问。 “小白,你怎么会过来?我过几天就回纽约了,这里已经盘点出去,所以我先 搬到酒店去住。本来想到酒店再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你会来哦。你怎么啦,小白? 脸色那么难看。”嘉殷还是一样友爱的抱抱我。 “你也要走了……”我嗒然若失,忽然想到阿敏,阿敏会不会也一起走呢?我 转脸看向阿敏,他的脸庞微微转侧,似乎心事重重,昏黯的光线下看不清楚表情。 善解人意的嘉殷看出了端倪,她笑吟吟的安慰我,“放心啦,阿敏说他不会走, 因为这里有阿敏很在乎的人喏!” 和阿敏一起送嘉殷到酒店安置下来,又陪她聊了一会儿才一同离开。 我觉得十分怅然。朋友们一个一个散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阿敏还在我身旁, 可是我能留住他多久呢?忽然想起了一句广告词,“是一秒钟还是一光年”? 天色已黑,路灯亮起,把人的影子长长的拓入路中央又渐渐压短然后又拉长… …我一抬下巴无声的笑起来。 苏又一次不告而别。 我忽然发现,原来我真的长大了,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折心路,逃避了那么久, 我终于学会怎样去面对。 如果换成过去的自己,面对这样简直教人啼笑皆非的情形,我大概早就选择一 走了之。 什么亲情、友情、爱情,承受不住的时候久干脆撒手,把头埋入沙土,就可以 看不见也听不见。安全严密的阖上心扉,丢弃过去就好像丢弃一页画坏的线稿那么 容易。 在我年轻却已初尝沧桑滋味的矛盾心灵里,对于感情已经习惯了深藏掩埋、抑 制抛弃。 许多性情淡漠的人,大概从幼时就已经了解,有时候感情丰富就是一种暗伤, 为了避免受伤,我们只能学会拒绝接受和给予。 多么无奈,却又是多么实用的人生体验啊! 时至今日,我终于开始成熟,至少已经有勇气留下面对现实。 而苏,他才是那个一直选择避让躲闪的人。平时习惯悄然等待、枉自懊悔,身 不由己被推至浪尖又选择仓惶逃离。永远都不肯主动出击,甚至连自己的内心都无 法坦诚检阅。 这一刻,我看清楚苏。 我是这么同情他,同情妈妈,也同情自己。 到底是什么,令得我们三个要把自己和对方都逼的顾盼窘迫、进退维谷。 几天以后,嘉殷搭飞机回了纽约,我和阿敏一同去机场送她。 人生充满了相聚分离,哪里有什么永恒呢? 人们都渴求一生一世,但愿聚首而永不分离,可明月尚有阴晴圆缺,何况人间 气象更有万千。如果不能相互厮守,哪怕远隔关山万里,只要彼此平安喜乐,也就 够了。 从机场出来,我与阿敏坐在车中相对静默无言,离愁别绪虽是一样,但又各怀 心事。半晌我们同时抬头开口,呼出对方的名字,为着这样的默契,我们又同时收 声、展颜而笑。 “小白,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太为难自己,要对自己诚实,不要太在意外在的 因素,听从自己的内心。”阿敏温和的说,咀边挂着的依然是那一丝熟悉笑意。 我注视着他,心里轻轻重复那几句话,“要对自己诚实,听从自己的内心”。 谢谢你阿敏,我想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阿敏,我会听从自己的内心,也许是比较自私,但也比较负责。” 我决定去找苏,直觉告诉我他还在本地。也许正和妈妈在一起? 阿敏坚持要送我一程,我也不再拒绝。我们前往苏下榻的酒店,在前台一问, 苏不在,而且似乎已经几天没有回来过了。 会去哪里呢?我们跑遍市内高级酒店,终于查到了妈妈的住所,可据说刚巧出 去了,没有留下什么话。 茫然四顾下,我忽然想起了苏购置的宅子,已经装修过半,曾经去过一次,看 到里面尚未成型却已吐露光华的流丽设计,令人唯觉悲哀。 有什么用呢?再华美的手笔也挽不住似水的流年。 驱车直奔东郊,渐渐远离市区,空气越发清冽,虽然是早春,草叶已经发出新 绿,常青阔叶树枝脉舒展,湖畔一丛丛迎春花绽放一簇簇鹅黄,已经有早樱开放, 稀疏的樱花林枝头仿佛薄薄的云彩。已是日暮黄昏,有归巢的倦鸟一群群飞过,映 着漫天橘色的霞光,好像黑色的细密剪影。 沿着长长的甬道来到在苏购置的楼宅前,我果然看见了一辆黑色莲花,这是妈 妈喜欢的车型,比较朴素含蓄。有两名随从坐在车上候命,见到我们下车迎了过来, 认出是我都恭敬的鞠了个躬。 我示意他们退下,回身看看阿敏,“我很快就出来,等我一下。”阿敏微微点 了点头,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笑容。 我驻足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这是一幢三层洋房,走进去,里面灯火通明。打掉以前的装修,苏亲自设计的 玫瑰宫殿。 主色调采用了一只白色,隐约透出一丝贝壳的色泽,苏说这只颜色就叫做天国 玫瑰。 仍然在施工阶段,苏从欧洲订的家具还没运抵,这里原先的家具已经丢弃处理 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横陈在空荡荡的厅堂房间内。 到处可以看到玫瑰的痕迹,壁炉、屋顶边沿四角、窗台窗棂、台盆瓷砖镜面乃 至芸香木的地板,处处皆是。 细碎的、隽秀的、精致的、典雅的。淡淡的银色笔触,若有若无一般,又仿佛 和风微尘,无处不在。 我在心中长长的叹息。何苦呢,苏。 站在直通上下的中庭,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楼内非常安静,似乎没有人。 可我知道,妈妈在这里,苏也在这里。 绕开地面堆放的一些建筑材料和随意乱置的沙发茶几,我沿着楼梯走了上去。 楼梯也还没有完工,一楼和二楼的扶梯已经安装完备,浅色的木料还没有上漆,打 磨成光滑圆润的纺锤形栅栏上细细的镌刻出缠绵悱恻的玫瑰枝蔓,纤细的叶脉婉转 延绵,中间掩映着朵朵玫瑰。三楼的扶梯也已经安上,但明显比较疏松,还没有完 全嵌牢固定,地面上犹自散落了一些工具和混乱的木料边线。 二楼也没有人,但其中一间房间内余存的长榻上胡乱揉了一件风衣,我认出是 苏的风衣,那本玫瑰图谱摊开着放置在衣襟下。长榻周围的地板上丢弃了许多折断 的烟支,统统都没点燃,只是被扭曲折断了抛在地上,仿佛一串串散乱的问号、感 叹号。 沿着楼梯走上三楼,在楼梯的转角处我停住了。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的笑声。 像银铃一样,又像涟漪一般,一波一波的轻荡漾开。历时许久也难平息。语音 袅袅,微弱的、却又固执的,扩展开、扩展开。 “永慎,你总是这样。二十五年是如此,二十五年后还是如此。一点新意也没 有!”妈妈讥诮的说,最后一句话冷的像冰。 “明美,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可我是真心想要补偿,你给我一次机会 好不好?”苏低声下气的恳求。 “原谅?!原谅你可以让赫岚活转么?原谅你可以让一切重来么?我原谅你? 那谁来原谅我?” 我站在转角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一直以来虽然他们不说,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妈妈和苏之间一定有段往事, 但到底是什么我既不打算问,也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让我知道。 那一定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赫岚是我的爸爸。 从我出生后就没见过他,然而我知道妈妈十分爱他,但妈妈却一直口口声声她 爱的人不爱她,这个人是否指爸爸就不得而知了。 妈妈从来不和我提爸爸的事,幼年时曾经几度问起,每次提到,妈妈再和煦的 表情也会立刻收起,换上一副严厉凄绝的态度,不发一言或盯住我或拂袖离去。 如果我哭,妈妈就会用一种比寒冰更冷、比薄刃更锋利的尖刻语气要我收声。 “哭,是最无能的表现。”她冷冰冰的说,眼神空洞、面容惨淡。 尽管那时我还少不更事,却也被那种决绝的森冷气氛慑的不敢作声。 可是,妈妈又那么爱爸爸。 我见过他们的合影,爸爸眉目英挺气质沉静,和妈妈站在枝叶茂密的花树下, 美丽的像蹁跹人间的天神剪影。后来无论妈妈到哪里,永远都带着这张照片,无论 她嫁给谁,手上的戒指从来也不曾摘下换过,一直是最初爸爸为她戴上的那一枚。 在我略大些的时候,有一次妈妈又要结婚的前一夜,也许想起了过去温柔美好 的时刻,妈妈很意外的主动对我说起了爸爸。 “囡囡,其实你爸爸是个非常完美的人。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叶赫予么?”妈妈 轻轻的问。 我摇摇头。 “我姓叶,你爸爸姓赫,叶赫予就是上帝赐予我们两个的天使,而我们也将竭 尽所能给予你快乐。” 我注视着妈妈,她微微仰起了脸,窗外是一轮圆月,淡淡的清辉洒进来落在她 身上,妈妈整个人似乎都焕发出珍珠般的莹润光泽,双目阖起,面容安详,简直就 像随时都会凌风隐逸的仙子。 那是妈妈唯一一次同我谈起爸爸。 我也曾悄悄问过外婆,外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告诉我爸爸是个非常非常出色 的男人,他也很爱妈妈,他的去世完全是一次意外,在我出世不满一个礼拜,他出 差搭乘的飞机失事,所有机组成员和百余名旅客无一幸存。 “明美命苦,囡囡也是。所以你要体谅妈妈知道吗?其实你妈妈心里从来没有 忘记过你爸爸。”外婆慈祥而又忧伤的说。 我乖巧的点点头,从此不再提起爸爸。 已经形成的伤口就不要再去触及,就让时间帮助它慢慢愈合吧。 至于苏,六岁那年他才出现在我生命中,从他和妈妈的态度来看,两人应该是 旧识,而且苏一直倾心于妈妈,但为什么妈妈宁愿一次次结识选择别的男人也不考 虑苏,就不得而知了。 “明美,都是我的错,你并没有什么错,根本不需要原谅……”苏的声音听起 来是那么痛苦。 “是,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才会昏了头同你喝酒喝到床上!我没有错才会让赫 岚从法国回来进家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同你躺在一起!我没有错赫岚才会将近 一年还不能释怀在我刚生下孩子就主动要求出差走上不归路!哈哈……你倒是说说, 我到底有没有错!”妈妈的声音愈来愈尖利,却依旧笑的那么甜美,听的人不寒而 栗。 “不要说了,明美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们当时都喝醉了才会情不自禁……我 知道以前是我懦弱才负你,可我终于可以自己作主的时候你却已经嫁给赫岚,我知 道以后几乎发疯……我是那么爱你,明美……” “住咀!苏永慎,你配提那个‘爱’字么?为了家业你可以毫不犹豫离我而去, 我当时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如果不是赫岚我大概已经死了。可惜江水没有 淹死我,却让我失去了孩子,赫岚说他不介意他愿意做孩子的父亲,可孩子还是没 保住……我是多么的绝望,永慎你知道吗……”妈妈的声音由愤怒转为悲伤,开始 呜咽起来。 “我后来是真的爱上赫岚,不是为了报恩,真的,永慎,我是真爱他。”妈妈 呓语般的说,“所以后来你回来找我,我也不再恨你,我是真的不再介怀往事,我 想等赫岚公派学习回来后好好过日子。可是,我怎么会那么糊涂,会答应陪你喝酒, 说什么最后的通宵聊天来告别我们的青春,哈哈,一告别就告别到了床上,而且偏 偏是赫岚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是你!苏永慎!这都是你设下的圈套!你要我怎么 原谅你!” 我浑身冰凉,早就知道苏和妈妈之间渊源深远,可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想喊,却喊不出声;想动,却手足酸软。我只能站在这里,似乎已经化作了 廊柱。 “好好,明美,我不再也不求你的原谅。只是你不要再这样折磨你自己好不好? 是,是,都是我的错!我确实是个罪人,我不配得到任何原谅……”苏的声音暗哑 绝望。 “我们都是罪人,永慎,我们都是!你逃不过,我也逃不过!都是因为我,赫 岚才会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其实该遭报应的是我!是我……”妈妈咕咕的笑起来, 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明美!不是因为你,不是……”苏几乎嘶叫起来,“本来我想把这件事 永远埋藏在心里,可是我不能再欺骗你,我不能让你再这样自责一辈子。赫岚,赫 岚那次其实不是为了要避开你而要求出差,他……他是为了来见我。是我告诉他我 来了中国,但是不打算去看你们,我只是打算问一下你们的情形,如果好,我就安 心了。可是赫岚他坚持要来见我,他说他要和我好好谈谈。都怪我,如果我不是那 么懦弱,不敢去见你,赫岚就不必来找我,他根本就不会出事……明美,现在你明 白了,我才是个罪人!我真该下地狱……”到最后,苏的声音已经转为抑制不住的 哭泣嘶吼。 “呵……”里面忽然安静下来,只有苏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和哭声。 我的四肢渐渐恢复知觉,终于又可以活动了,我慢慢拐过转角上了三楼。 前面是一段不算太长的走廊,一侧是房间,一侧是扶梯,中间是半圆弧状凸出 的观景楼台,下面是底楼入门后的中庭。 走廊和观景台都没有人,声音是从一侧的某个房间中传出的,不算太大,却也 足够清晰。 正在犹豫要不要过去,那边却又传出声音。 “永慎,你怎么敢要求我把囡囡嫁给你?有时候我真怀疑你究竟是不是魔鬼, 专门要与我作对。”妈妈叹息似的说,气息微弱的好像一缕游丝。 “我不敢,我甚至不敢再乞求你的原谅。我只想让露丝自己决定,不管她的决 定是什么,我都会遵从。我只是觉得我应该亲自告诉你这件事,我不希望你是从别 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是说如果露丝答应的话。”苏也渐渐平静下来,小声而又 坚定的说。 或许我该悄悄离开更明智,我想,但仍有一丝犹豫。就当我今天从来也没有来 过,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样更好。日后也只要拒绝苏就行了,我 可以真正走出他的阴影开始属于自己的感情生活。 妈妈和苏今天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说开,这样也好,事实虽然丑陋,但时间的灰 烬并不能修复伤痕,干脆把接错的断骨再次打碎才会得到更好的弥接、愈合。 很久以后,想到这个黄昏,我依旧感到恍惚,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没有及时抽身 离去到底是不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