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许多人也许要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才会抓住短暂即逝的时间回想自己的一生。 在这么有限的瞬间,大家都会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是因为前面的人生过得太过仓促,又充满了逼仄狂躁的记忆;又或者是 对未来的人生完全没有把握,又充满了空旷缥缈的希望。我已经学会偶尔回顾自己 生命中那些充斥了不可预料变数的转折。 对于当时的情形场景,许多都已不复清晰明了。可是,一些声音和画面的片段 就好像烙印一样深刻脑中,成为人生轨迹中的重要标识。 可是有些记忆,我是多么希望它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即便存在过,又多么希望能够像抹去一盒磁带上记录的声音那样抹去自己的记 忆。 如果可以选择,我是多么希望这个三月的早春傍晚,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幢位 于东郊的一派祥和薄寒春意中的美丽洋房。 “永慎,就算囡囡答应,你以为,你真的可以娶她么?”妈妈轻轻的笑起来, 笑声里的苦涩如刀锋,冷冷的、薄薄的、闪耀着微蓝的细细光芒,无声无息的将日 夜割裂开。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夜色如重墨般迅速泼溅蔓延,楼内的灯光益发刺眼, 亮的人几乎无法视物,视线里只留下满满一束光影。 “我本来一直以为这是个连赫岚都不知道的秘密,所以他死后我还觉得有一丝 安慰。可是就在刚才,你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其实赫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呵, 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赫岚的意思……”妈妈还在轻笑,可听见这笑声的人一定笑不 出来。 比如苏。 比如我。 “明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求求你莫要再笑了,明美……” 苏的声音里已经流露出恐惧。 我站在那里,也开始浑身发抖,抖的就像寒风里的一片叶子。 “你叫囡囡什么?露丝?玫瑰?你知道囡囡的中文名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永慎你知道么?”妈妈轻飘飘的问。 “赫予。叶赫予。上帝赐予你与赫岚的天使。”苏机械的回答。我们都知道, 这样的答案连苏自己都不相信。 “呵呵,赫岚是多么善良啊。只有赫岚才会想出这样的名字和诠释。”妈妈喃 喃的说,“叶赫予,上帝赐予我与赫岚的天使。永慎,苏永慎。草叶姓、赫予又何 尝不是‘禾、鱼’,叶赫予就是蘓. 就是你苏永慎的‘苏’字!你还不明白么永慎! 赫岚那样急着要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囡囡其实是你的女儿!他也许还想把我还给你 因为他以为我还爱你!” 前面的房间门口,我看见苏步步后退踉跄着出现,他的脸色灰败、面容憔悴的 仿佛顷刻间苍老了十岁,挺拔的身形也完全垮下来。 苏颓戚的模样就像脱了形、毫无灵魂的影子。 而在他面前缓步逼进的妈妈,一袭黑衣,雪白的脸孔没有血色,黑漆漆的眼眸 中光华精璨,穿堂而过的疾风将她丰美的长发扬起,就好像一尊暴烈的复仇女神。 我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过数米远的廊边,然而他们谁也没有看到我。 如同深陷恶梦被魇住了一般,我的意识是清醒的,可身体不受控制。 眼看着苏一直退一直退,已经几乎退无可退。他的身后是尚未加固的扶栏。再 有一步,苏就会绊上地面凌乱的工具和线缆,如果身体失去平衡后仰就会倒靠在扶 栏上,而当前的扶栏一定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会断裂散开。 苏就会从三楼观景台直接栽下跌落中庭。 我不认为这会是妈妈期许得到的结果。我也不要苏发生这样的意外。 事实上,无论我面前的是否苏,或者无论站在一旁的是否我,都不会希望看到 这样的事故发生。 所以就在意识终于能够控制身体的一霎那,我毫不犹豫的飞身过去,手在扶梯 上一撑用力拉住苏推向扶栏反方向。 如果苏不是茫然失措丧失了反应机变能力。 如果地面上不是正好有一组乱缠的线缆。 如果不是这组线缆刚好绊住了苏的脚步。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后面的一切大概就可以避免发生。 但总有那么多的如果就是无法预料。就如同生命中所有不可预料也无法控制的 关键转折一样。我们只能随机应变、听天由命。 所以我虽然撑住扶梯推开苏躲开了这一劫,也借着一撑之力离开了扶栏。但苏 的脚下被线缆绊住,他身子一侧斜跌下去,没有收回的右脚正好绊住了我的去路, 我向后倒去,跌靠在扶栏上的一刹那,我听到了木头散裂时的清脆声响。 身体一飘,我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虚,已经从三楼直跌下去。张开双臂后仰着落 下,听到耳畔掠过的风声,自由的好像小鸟。 只一瞬间的过程,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 只是觉得无比空虚。 好像整个人都是空的。 幸亏底楼横陈的架空木料、还有横陈未撤的沙发,我没有直接跌落冰冷坚硬的 地面。 最重要也是最意外的是阿敏居然刚好那时候步入中庭,也许是等候的时间太长, 也许是奇妙的第六感。 刚进大门就听到异响,一抬头就看见我从天而降,大惊之下,阿敏冲过来伸手 想要接住我,但只是触及到我的后心,我已经重重坠落。 借着阿敏的一托一阻,我的跌势稍缓,一头栽倒在旁边的工料上,然后擦过沙 发落地。落地时我的后脑重重的撞击地面,我只觉得脑内一片轰响。 “小白,小白……”阿敏一把抱住我一叠连声的喊,声音惊惶的都有些变调, 脸色也变了。“有没有伤到骨头?脊椎?能动吗?可以听见我说话吗?小白!……” 只歇了一会儿,我在阿敏的帮助下慢慢坐起,依言伸伸手脚,除了身上被撞到 刮到的地方觉得隐隐生疼,似乎没有伤到筋骨。真是奇迹。 我觉得头有些晕,心口发闷想呕吐,但还是强自对阿敏展开一个笑颜。 苏和妈妈此时也从楼上一路跑下来,两人一色的脸色煞白,围在我身旁只是战 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摇摇头,愈发觉得晕眩难当,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但还勉强微笑道,“妈妈, 我们好久不见了,对不起,我太任性了。” 妈妈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冷的像冰,“不,囡囡,是妈妈不好。” “露丝……”苏低低的开口,声音暗哑。 “对不起苏,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能答应你。”我温和的说,一面起身站了起 来。“阿敏,我们回去吧。” 阿敏扶着我走了出去,妈妈和苏不知所措的紧随其后。 好美的星空呵! 我抬脸望向天空。深蓝深蓝的夜空仿佛丝缎,漫天的星光。那么清冽的空气, 干净透明的好像可以看见一整个宇宙星河。 “小白!小白!你觉得怎样?小白……”阿敏的声音好远啊。 我转过脸,看见他正伸手想要捂住我的鼻子。我不解的扭头躲开,却看见他已 是一手的淋漓鲜血。 温暖腥甜的液体汩汩淌下,从咀角渗入口腔,我想说话可说不出来。 在一片纷乱的呼喝尖叫声中,我颓然倾倒。 好累啊!我皱起眉头。为什么这样吵! 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我不要做梦,哪怕是美梦也不要。我只要沉沉的、好好的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