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放心的沉睡过了。 天地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比睡觉更重要的事,不必顾念前尘往事,也不必担忧来 世变迁,我只要安然沉睡即可,仿佛可以一直睡过宇宙洪荒,睡至天荒地老一般。 只是为什么,我在梦中也会觉得忧伤,觉得惊惧,觉得无所寄托。 太多的画面掠过,有色彩的,没有色彩的,欢喜悲哀都静止于瞬间,就好像连 时间都有了表情。 就是没有声音。 我看到太丰富的画面片段,却遭遇最寂静的声场,就算自己放声尖叫,也会凝 滞成一个无可奈何的可笑姿势。 放弃挣扎,转身之前悄然挥手,就让我告别所有纷乱的思绪,也告别困顿不堪 的青春。 走过千山万水之后,我展开一个苍凉的微笑。 待我睁开双眼,已经是两个礼拜以后的事了。 醒来的时候,周围非常的安静,只听到机器仪表的轻微声响,还有屋顶边缘的 排气扇“呼呼”运转。 我轻轻长叹,为什么要醒来呢? 可是,又为什么我会不愿意醒来呢? 脑中仿佛我目光所及处的背景一样,大片大片的留白,所有的记忆都恍若覆盖 深厚积雪之下,不复显形。 我皱了皱眉,目光渐渐聚焦,意识也开始苏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觉得烦躁 起来。慢慢坐起,似乎有些晕眩,定定神我下了床,手上的点滴非常碍事,我将针 管拔了出来。 抬起手腕,我看见苍白薄脆的皮肤下青色的脉络细细游走,手背上的针眼有的 已经结痂凝聚为一个小小的褐色血点,有的周围仍有一圈淤肿,刚刚拔掉针尖的地 方则涌出鲜血,那么鲜艳的红色沿着如纸的皮肤蜿蜒滑落,非常刺目。 这应该是一个单间病房,尽管设施布置很像酒店,但处处干脆洁净的白色和明 显的来苏水味道都清楚的告诉大家,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 房间里那么静,被拔除的点滴瓶里药水一滴一滴打落地板,轻微规则的水滴声 渐渐成为耳边的主导声源。一滴、一滴、一滴……好像催眠法师手中那一枚挂钟, 温柔而又固执的要唤起你的记忆。 我蓦然站起,眼前一片发黑,驻足片刻恢复了视力后缓步走进套房浴室。 每个剧烈的动作都会带来极大的晕眩,我小心翼翼的冲了个澡,换上壁橱中自 己的衣裳,镜中的自己虽然病容憔悴,倒也神情安详。 打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被体贴的漆成浅浅的绿 色,好像初春刚刚萌芽的草色。 我慢慢沿着长廊行走,有时候会和人擦肩而过,有时候是越过别人,有时候是 被别人越过。 漫长的长廊,似乎永远走不到头。我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在经过一条时间的隧道, 我们都是寂寞的旅人,湮没在时间的灰烬中。 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他直接来到我面前,伸手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我看到亮如晨星的眼睫,有透明的液体在辗转涌动。 我嗅到温暖清新的气息,好像春天草木深处的阳光。 我听到海浪般渐趋清晰的呼唤,仿佛午夜星空下的朗月清辉,那么铺天盖地的 洒落不容人回避。 “小白,小白,你终于醒来了,小白……” 我没有动,透过他的肩头,我看到另外有两个人正各怀错综表情的走近。那样 高贵美丽的女子,眉目愁损也不掩风情。那个中年男子,是什么令他神色凄惶、忐 忑不安? “囡囡……”“露丝……” 年轻人慢慢放开我,他一脸困惑担忧的注视我。 我静静的站在那里,与面前的三人默然相对。 他们的眼神错杂,狂喜、疑虑、惊惧、悲伤、颓戚,像风暴一样快速穿梭变幻。 我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那样阕寂无声的安静仿佛暗夜中的河流一样悄悄 流淌,从我的眼底流淌出来,蜿蜒在我们中间,将我们渐次隔离、分开。 许久许久,我调转面孔,将目光凌越过众人投向远方。我看到了长廊的尽头, 那里的大门敞开,有明亮的阳光像瀑布般泼溅洒落。 我面无表情的穿过他们,走向长廊的尽头。 走出大门的一霎那,我的视野中充满了灼热的光线。那样明亮暴烈的阳光,仿 佛要竭尽所能的把光明尽洒人间不留一分余地。 我慢慢的低下了头,却分明看到自己足底的一圈阴影,在烧灼般刺目的阳光下 格外显眼。 那么轮廓分明又那么暗影浓烈。 我抬头看往天空,依稀明白了光与影的游戏规则。 愈强烈的光源制造出来的遮荫投影就愈黑暗。 呵,是这样的么? 迎着水银般倾泻而下的阳光,在锥心刺骨般的疼痛中,我展颜微笑,缓缓的阖 上了眼睛。 我再次陷入睡眠。 身体在沉睡,意识其实已经清醒。 我听到有人呼唤,有人哭泣,也有人坚持的温柔倾诉。 医生护士也觉得困惑,我的身体外伤已经基本痊愈,做CT扫描显示体内器官也 一切安好,脑部扫描也没有血肿郁结,什么都很好,但就是渴睡。 医生说,人的脑部结构太过精密复杂,患者之前脑部受到剧烈撞击,这样引起 的后果就难以判断了,目前我们的医学还无法完全剖析所有的病理现象。 沉吟了许久,医生说,也许不是身体机能的反应,或者是一种心理暗示。 妈妈焦急的问,什么意思? 苏绝望的声音响起,明美,你还不明白吗?是露丝她,根本不愿意醒来。 不,小白她会醒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需要时间来想清楚。阿敏语调轻柔。 医生建议大家多和我作些交流,彼此沟通很重要。如果是你们造成患者的心结, 那位中年女医生温和却又严厉的说,那么就由你们来亲自帮她解开。 她还这样年轻,像一朵鲜花一样。医生轻轻的叹息,语音泉水一般流淌。 偶尔会清醒片刻,但不多久又会沉沉睡去。 这一次与上次的沉睡不同。 虽然阖上双眼,我依旧可以感受到五色斑斓的光影在我眼皮上闪动,知道是清 晨还是日暮,微风从脸庞一侧轻轻扫过,暖阳拂照在指间时的温度,妈妈的柔软拥 抱,苏的无言摩娑,阿敏的细致亲吻。 我听到所有细微的声响。 听到妈妈与苏由讥诮、责备、怨恨变为懊悔、悲恸、安慰。他们的话语曾经一 度似刀锋,冷冷的、薄薄的、闪耀着微蓝的细细光芒,就此割裂了我的日夜。 到后来,那些尖刻锋利的话语渐渐消磨了逼人的戾气,隐去了摄目的锐芒,满 满一握的怨怼蓬然化作一汪伤心的眼泪,沿着指缝滴滴渗落,终于落入尘埃褪色成 虚无。 愿尘土里绽莲花。我在无边无际的睡眠中叹息。 我听到阿敏的声声呼唤,“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几乎能够看到他漂亮逼人的眉睫,可以看到阳光下他舒展苗挺的身形,可以看 到他无限缱绻的深情眼光。 睡梦中,我的泪水悄悄滑落。 沉睡二十天以后,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了。 我看见自己站在静海的中央,海水时那样的寒冷,漫天的光线,苍白而清冷偏 又那么明亮,不知道是月光还是阳光。 潮水愈涨愈高,高的已经漫过我胸口,鱼鳞般的波光忽然化作一片花海,粉色 白色的玫瑰花海即将把我湮没。 我尖叫起来,展开的双臂,忽然长出了洁白的羽翼,轻轻一振翅就飞翔起来。 离海水越愈远就离天空愈近,我感受到太阳的热力,那样的灼热几乎可以将人 融化。羽翼的前端开始散开,轻盈的羽毛纷纷飘落,在炙热中化为温湿的水滴落在 我的脸颊,渐渐淌下渗入咀角…… 我尝到咸涩的滋味。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面前的脸孔,那么清亮湿润仿佛挂满露水的晨星。 阿敏的泪水滴落在我脸颊,他的怀抱是那样的灼热,好像阳光一样驱散了我体 内所有郁结的寒意。 我伸手紧紧抱住阿敏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入颈窝,泪水涌出,我轻轻笑了起来。 一个礼拜后,我正式出院。 醒来之后,记忆已经全部回来,然而我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我选择了 间歇性的遗忘。 在医生的暗示下,大家也不敢刺激我。也许这样更好,从妈妈和苏百味杂陈的 眼神中,我看到了这样的信息。 于是我重又变成温和安详的小白,呵不,我不再是小白,那枝小小的白玫瑰也 该凋零谢幕了。我是小叶,小小的、要经历风雨、也要学会保持翠绿的小小叶子。 我和妈妈之间的隔阂开始消融,这许多年来,我要到今日才能够贴近妈妈的心 扉。在妈妈张开双臂时,我毫不犹豫的投入她的怀抱,我们母女二人终于真正拥抱 在一起。 看到苏,我侧头凝神半晌才展开一个甜蜜的微笑,“苏叔叔”,我这样唤他, 我看到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依旧努力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 在以为我未曾留神的情况下,苏和妈妈忧伤而又宽慰的相视颔首。 有时候,失去记忆是对自己和大家都有利的事。我想。 至于阿敏,面对他探究的目光,我并不作声,只是给予坦然的回望。 阿敏,你是我生命里的阳光。 无论我到哪里,想起你,我就不会寂寞,也不再觉得寒冷。 我没有答应和妈妈一同返回东京,“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过些自己想要的生活。 有时间我会去看你,妈妈,请自己保重。” 妈妈微笑着拥抱我,轻声的叮咛,“囡囡,一定要找到幸福。一定要幸福啊。” 苏趋近,想要抚摸我的头却又半途缩回了手。他还是那么英俊温文,再没见过 比苏更适合穿风衣的男子。 像幼年时那样,我投入苏的怀中,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入颈窝,嗅到安定温 暖的熟悉气息,我满足的叹了口气,一仰头笑了。 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拥抱。不管怎样,谢谢你,苏,在我惨绿寂寞的青涩岁月 里,给了我一个最温暖的怀抱。 现在,我要学习掌握自己的人生了。 没有按照原先安排的日程,趁着大家都不在,我自作主张提前一天出院。 独自回到住所,一个多月下来,楼下信箱已经塞了厚厚一沓帐单信件屋子里还 是维持原样,我爬上窗台,风暖洋洋的掠过,外面常青的阔叶树枝叶“哗啦啦”的 响,楼下偶尔传来人声笑语,远处大马路上隐隐然车水马龙十分的热闹。 真是恍若隔世。 也许我该出去走走,去看看大海吧。现在的南方,海水应该已经开始温暖起来 了吧? 我开始收拾东西,翻衣橱的时候,一拽一叠衣物,“叮当”一声脆响,有东西 滚落地板。拾起一看,是那对蓝宝石袖扣,纯银的镌纹镶边几乎被摩娑的光滑锃亮。 我眯起眼睛微笑起来,把玩了一会儿把它们收入归纳旧物的抽屉深处。我已经不再 需要它们了。 简单的衣物只需要一只双肩背包即可收纳,临行前我翻了翻那一叠帐单,突然, 其中的一封信件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封来自阿拉斯加的航空信,龙飞凤舞的信封缄尾斜飞的漂亮字体署名, 蔡斯。 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画面是阿拉斯加的浓密森林,林边溪水淙淙,犹有浮冰 积雪,阳光从参天树枝中稀疏洒下,红褐色与苍绿色的背景中,一头美丽的棕色小 鹿回首凝望,温柔的茶褐色眼瞳干净清澈,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霓霞。 翻过照片,背面密密的写了几行字:小白,我参加了野生资源保护组织,每天 在丛林雪原中穿梭,我觉得很快乐。 我们都是那样手足无措的来到并面对这个世界。真可惜,最美的时候我却沉浸 在愤怒里那么久。 在这里,我看见许多人面对人类丑陋错误的行为却不放弃不抱怨,大家都在努 力拯救。 我终于明白,人生除了黑暗、过错、懊悔、惩罚和鄙弃还有别的选择。 那就是原谅与宽恕。 这就是我们虽然辛苦却终究可以坚持的原因。 背着行囊,我走出公寓楼,外面天气晴好,空气里有甜甜的花香和清新的草叶 气息。 沿着平日惯常的路径走去,穿过熟悉的公园,经过昔日的翡翠森林,我一路走 去,心里觉得非常轻松愉快。 拐过一个街角,身后忽然响起了汽车喇叭,我回头一看,一辆半旧的越野车停 在我身后,车上下来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人。 四周忽然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只有轻轻的风声在我们身周穿梭,细碎的阳光从 头顶的枝叶间零星洒落,时间都仿佛于突然间凝滞成了透明的水晶。我与阿敏静静 对峙。 许久,阿敏的眉宇璨然舒展,他咧咀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嗨你好,我是 阿敏。” 我轻快的笑起来,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嗨你好,我是小叶。” 我上了阿敏的车,车子绝尘而去。 车身扬起的风掠过,街边的几株樱花飘落的花瓣轻盈起舞,仿佛下了一场缤纷 的春雨。 呵,在我们不曾留意时,春天就已经来临了。 我怎么就从来没发现,原来春天是这么美丽的季节。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