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的生活
我在阳城开始了独立的生活。头几天除了菜烧糊过之外,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小姨每天都带着饭菜来看我像是探监,我大快朵颐后告诉她不必这样,日子长着呢。
小姨把小姨夫用的数字BP机给了我,说联系方便。我心想你倒是方便了,我可得屁
颠屁颠跑去找电话了。小姨还真就在上夜班无聊的时候呼过我,我从梦中惊醒还以
为她家里失火了,她却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我当时特别想拉住一人揍一顿。
那时我的新纪元就要到来,我却毫无知觉。这也很正常,大多数人在第一次遇
到他的妻子或她的丈夫时,并不知道那就是自己一生的伴侣,但这不妨碍他们初逢
的日子成为他们新生活的开端。同理,我的新纪元的到来绝不会因为我无意中的怠
慢而稍有阻滞。她脚步轻盈,面带微笑,亲吻了我的梦魇,结束我的洪荒年代。
林树版新纪元的起点是九月一日,新学期开学。虽然前天晚上警告了自己,我
还是习惯性的睡了懒觉。早晨醒来看见满室阳光灿烂,知道大事不妙,胡乱擦了把
脸嚼了点牙膏漱漱口冲到楼下蹬上自行车就走。当我浑身臭汗腿软脚软赶到学校,
按照上次来探的路径摸到第三教学楼的二楼时,就快要上课了。班主任已在教室门
口候着,见我来皱了皱眉头,说:你先等一会儿。
我朝教室里看了一眼,很多人好奇的望着我,让我感觉很窘。我不敢往班里多
看,便向外瞅,只见一个人狂奔而来,跟我一样,额头上也满是汗珠子。此人所过
之处,楼板震动嘘声大作,班主任的两条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撮仁丹胡。待他到得跟
前,班主任哼了一声说:你俩跟我去取桌椅。
我们跟着班主任去了一间库房模样的屋子,抬了张双人桌和两把凳子往回走。
进教室时,我低着头走路,偷觑那位老兄,他正四处张望,神色淡定。我们把桌子
抬到教室后面放下,坐定了向前看才发现我们自成一排,且别人都是单人桌。他故
意把桌子往后拉了拉,跟前面的人隔开老大距离,我们所处的位置便孤悬于人海之
外。
阳城一中不负责借读生的课本,我只能从学籍所在地订购。老爸给我买的书还
没到位,我又不好空着手来上课,不得已拿了几本高一的教科书充数。第一节是政
治课,一个老教师在讲台上大汗淋漓,看样子很激动却口齿不清。我对政治没兴趣,
但很想知道他那么辛苦在讲什么,就碰了碰同桌,小声说:你的书借我看看。
他把书推过来,表情很奇怪。我翻开书,竟也是高一课本。抬头和他对视一眼,
会心而笑。我说:你也是借读生吗,哪儿来的?
我的事情比较复杂。你是外地来的?
也说不上什么外地,我家是阳左县的。说说你的事儿,怎么个复杂法?
他微微撇了撇嘴角,不太情愿的说:我本来就是阳城一中的,不过原来是学理
的。我们这儿提前开学了二十天你知道吗?我只学了那二十天的理,然后就转文了。
学理多好,干吗转文啊?
他的语气有些冷淡:原因很复杂,这你就别问了。
我感觉这样的谈话很无趣,就不再吭声。直到下课才又和他攀谈起来,有一搭
没一搭,尽是些“今天好热啊”一类的废话。他是本校的,不免有几个熟人过来说
话,我插不上嘴,识趣的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后就随便走走,准备上课铃响了再
回去。看着别的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我来阳城后第一次感到孤独。
我正百无聊赖揪一棵柳树的叶子,忽听人喊道:林树。我又惊又喜,心想莫非
我也能碰到“他乡遇故知”的美事。四下一看,并无熟人,只有同桌站在不远处,
笑着说:林树,快上课了,回去吧。
回教室的路上,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他说:你的书上写着呢。我叫孟憬。你好。
我心下暗忖:我的名字在书的扉页上写着,而我又喜欢在扉页上胡说八道,会
不会也被他看见了。我心里疑惑,于是随口应道:我叫林树——哦,这你已经知道
了,你好。
第二节还是政治课,老师继续激情洋溢的讲着马克思的辨证唯物论。我在教室
里枯坐,躁热不已。孟憬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道:聊天好吗?这是雪中送炭的
事儿,我岂有不允之理,振奋精神和他笔聊了起来。他尽往些有关爱情的问题上靠,
聊的我很被动。他写的几乎都是以“是吗”作结的问句,我就只回答“是”或“不
是”,好像是在做选择题。
他见我如此敷衍,便改变了句式写道:你如何看待男人与爱情?
我想了想写道:男人是剑,爱情是剑鞘。如果剑鞘合乎剑身,就能蕴养剑体使
其免遭锈蚀。如果剑鞘的尺寸与剑身不合,则会损伤剑刃挫了剑的锐气。所以对于
男人来说,找到适合自己的爱情非常重要。
看完这段话,孟憬若有所思,笔在手里搓着,也不写什么。过了会儿他说:你
的思维很敏捷啊。
虽然这句话明显是孟憬用来填空子的,不怎么真诚,但我还是有些惭愧,明白
自己没这样的捷才。这段话是我高一作文中被老师用红笔勾决的内容,这次拿出来
顶事儿也没怎么过脑子。
那天上午接下来上的什么课我已经忘了,老师讲了些什么更是无从知晓,因为
整个上午我都在和孟憬聊天。我们聊天没有固定的话题,谈话的内容变化的很快。
比如说正谈论着金庸,却会突然跳到翁美玲,再从翁美玲转为自杀现象,然后从自
杀现象变作鬼神和宗教……这种聊天方式是后来我们交流沟通的主要途径,我们称
之为愚公移山式聊法,取那篇文章中的一句话:子又生孙,孙又有子,无穷尽也。
区别是我们没有愚公的行为那么有方向性,但我们聊天要比他老人家搬石头松快的
多。
在我的纪元的第一天的上午,如果我带了游戏机,我便会玩几个小时的俄罗斯
方块打到几十万分;如果那天我带的是本武侠小说,哪怕它是什么金新庸古大龙写
的,我也会捏着鼻子读完;如果我是个好学生我就会认真听课听到两眼发直一头雾
水。可那天我什么也没带,孟憬也是;我不是好学生,孟憬也不是。所以当我们想
把时间杀掉时只能选择和对方聊天。我们在进入谈话前都作了撤退的准备,都想着
一旦发现那小子无味庸俗或者清高风雅就马上打两呵欠装睡,但这些担忧都很快被
证明是多虑。
在我看来,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可以理解为巧合。因为在每件事发生之前和进程
中,都有足够的条件导致这件事与后来存在的结果建立联系的可能性为零,每件事
的周围都布满意外。而这些意外之所以没有发生,是因为一切皆已注定。日升月沉,
雨落风行,两次世界大战,亿万生灵涂炭,吃饭噎着了,走路摔一跟头,四六级过
不了,不招女友妈妈喜欢……所有这些事,都是注定了的无法改变。而林树之所以
是林树,孟憬之所以是孟憬,林树去阳城借读,孟憬转而学文,两人成为同桌,这
些事,也都属于注定的范畴。
那天上午放学后我和孟憬同路走了一段,把课堂上的谈话无限延展。在岔路口,
孟憬说:我也很喜欢那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听了淡淡一笑,
挥了挥手跟孟憬说再见。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如果一个人郑重的跟我说他喜欢一句
诗并吟诵出来,我一定会觉得他有毛病,告诉他我是文盲然后搬开下水道井盖去吐。
但我在听到孟憬话之后,并没有上述感觉,而是感到很欢喜,且在思考一番后决定
把孟憬当朋友来看待。孟憬后来告诉我,他那天在我的书页上看到我抄录的那两句
诗,一直在犹豫是否该告诉我他也很欣赏。因为他觉得跟一个人念一句诗并说自己
很喜欢是很酸腐的事,而他讨厌酸腐。他下定决心酸腐一把,是因为他已把我当自
己人,而跟自己人酸腐就算不得酸腐。
有些人,你和他相处个十年八年也不会成为朋友;有些人,你和他认识几个小
时就会成为知己,即所谓倾盖如故白头如新,支撑这个道理的原理也是注定。俞伯
牙听钟子期弹琴,没多大工夫,在此之前,跟俞伯牙是老相识的人不知凡几,但老
俞只和老钟成了生死至交,就是这个道理。我和老爸单位看门的张大爷认识了十几
年,说了不计其数的话,但关系仍是泛泛;而张大爷则可能刚去公园舞了三个早晨
的剑,就和一打太极拳的老太太相交默契;我和孟憬初次见面聊了一上午,就通过
了彼此的朋友验证;也都是应了这个道理。此理应用范围极为广泛,它可以解释你
爱或恨一个人。在我新纪元以来的生活中,它曾不断作为注解出现,是我脑袋没有
想破的救命稻草。
我和孟憬上课没有课本的状态,在那天下午继续保持。我们的聊天也得以延续,
说话时少了点装腔作势多了点肆无忌惮。“他妈的”、“我靠”之类的语气助词频
繁于话语中出现。我们把课桌拉到教室的后墙边,把墙壁变成我们凳子的靠背,聊
累了就靠在墙上发会儿呆。我们发呆时的情形不太一样。我一般是目光散乱,白日
梦接连不断,并有转化为睡梦的趋向。孟憬的眼神则盯在一个地方,瞳孔里只有一
个影象。
孟憬的眼球表面似乎有一扇那种带花纹的老式玻璃,雾蒙蒙的,孟憬可以端坐
在里边观察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却不知道那里隐藏着什么。我告诉自己少安毋躁,
孟憬迟早会对我摘下那扇窗。跟孟憬聊了这么久,看的出来他跟我一样都怀有倾诉
的渴望,当这种渴望被打开一个缺口,它所遮掩的话终会喷涌而出。其实那时我对
孟憬个人情况的了解极为匮乏,仅知道他家在一个小镇上,他自己在阳城租房子住
;还有就是孟憬高高瘦瘦的,腿稍稍有点罗圈像是习过武,眼神时而狂热时而忧郁,
这些来自我的观感。
阳城一中崇尚魔鬼式教学,据说是校长在湖北山东考察得来的经验,由此可见
此君还算个干事儿的人,但我宁愿他从湖北山东归来脑子里只装着武昌鱼和泰山。
我在阳城的第一个晚上就体会到这个指导思想的可怕。阳城一中的晚自习从下午六
点半开始直到晚上十点,分两节课:六点半到八点半为一节,八点半到十点为一节,
其间空余的那半个小时为休息时间。
在此之前我的学习生涯以散漫著称,上课无规律,逃课倒有章可循,从来没有
这样老老实实的在教室里跟板凳亲近过这么长时间。晚自习时班主任拿着把扇子在
教室里走来走去,初来乍到,他的威严于我颇有新鲜感,不愿去碰他的刺试试是硬
还是软。孟憬好像也这么想,我们都一本正经的趴在桌子上看书。桌子上摊开了六
七本书,都是虚招。实招在我们两条胳膊围起来的圈里,我的实招是王小波的《沉
默的大多数》,孟憬的实招是古龙的《欢乐英雄》。第一节课后我跟着老王思辩累
了,孟憬的小说也已读完,于是我们过招,交换书来看,一个晚上就那么轻易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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