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童年与乳名 王恩涛 在报纸和杂志上经常看到“母亲”或“我的父母”等为标题的文章,肺腑之情 感人泪下。 9岁那年的秋季某一天,村学惟一的一位范老师在课堂上对大家说:“孩子们今 天是我给你们上课的最后一天,明天要回老家了。日本人占了奉天的北大营,国难 当头,匹夫有责嘛,我回老家扛枪去打敌人。等把敌人赶跑了再回来教你们!”他 家在桓仁县山沟,他是20岁的青年,走了,以后总也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也没有。 设在大庙里的乡校从此也黄铺了。我没进过奉天城,北大营是什么样子也不知晓。 范老师的走离我很切近,有点舍不得,转恨于日本人。乡校关了门,可以不上学了, 有的是时间泡在村子前面水泡子里去摸鱼捉蟹。可也别说,有时真能摸到大鱼,摸 到大鱼时便拎回家去给爸爸下酒。爸爸还当我妈妈的面表扬过我:“玉哥子(我的 乳名)真能耐,摸捉这么大个儿的鱼,难为他。”经大人一表扬就更来劲了,只要 天不冷,能下去水,几乎整天在泡子里瞎摸。 悠荡了一年,某天父亲把我叫到他跟前说:“这样浪荡下去不行,书都荒废了, 赶明个把你送到你二叔那里去念书。”当时还没有“望子成龙”的话,有没有这种 思想,他们夫妇二人怎么合计的这条道儿,我是一概不知。没几天还真的把我从大 连送到在青岛海关工作的我二叔家中,入了黄台路小学读书。父母在青岛逛游了几 天后便要回东北了。临别的那天,我与二叔送到码头,还买了一个纸条圈,顶端的 一头儿攥在母亲的手里,纸圈握在我的手中。她站立在船内,父亲站在她身旁。船 慢慢地离开码头,我一点一点地放脱纸条,小心翼翼,恐怕纸条扯断了,这是子与 母心心相连的惟一凭介物。船上、码头上一片哭泣声。远远听见母亲呜咽的喊声: “玉哥子,好好听你二叔的话!”父亲也呜咽了:“玉哥子,要好好念书啊!” (写到此处我真的哭了)这年,我刚10岁。纸圈放完了,船也走远了。父母的身影 仍模糊地伏在船栏上,玉哥子的呜咽声仍在海面上回荡。 几年后到北京去念中学。“七·七事变”后日本也占领了北京,但仍然 称为中国。一年暑假我要回老家抚顺看望父母,但必须到所谓的“满洲国”大使馆 去起出国证,因父母的居住地已成为“满洲国”。我见到父母面后,他们第一句话 小声告诉我,不要管他们叫“爸爸”“妈妈”,要叫“大伯”“大妈”。不然满洲 国宪兵要来查问为什么要把儿子送到中国去念书,说不好还要被抓走,从此,他们 不再叫我的乳名,而叫学名,我当然也没资格叫他们“爸爸”和“妈妈”了,虽然 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 日本人在他们本国是讲究伦常的,可是在侵占的别国是不准许的。他们深知被 压迫的人,能尽“孝”,必能尽“忠”,如果人人都忠了,对他们的侵略是不利的。 小朋友,你们今天可以随意地搂你的爸爸,吻你的母亲。笔者的童年却享受不 到这种幸福,不用说“搂”、“吻”,叫一声爸爸或妈妈都有被敌伪宪兵抓走的危 险。人间之情,没有比父母与子女之间更密切的了,谁家父母对自己子女没有慈爱 之心;谁家子女对自己父母没有崇敬之情?只哺养是不够的,犬马亦有哺养。如没 有了爱与敬,人与兽的区别何在?我的童年就是过的犬马般的生活。一次孙儿问我 祭祖时,不说别的话,只喊“爸爸妈妈”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说,童年时没喊够, 为今补上,补上。 自从青岛码头与父母离别后,再也没听到过呼乳名的声音。叔伯是不呼侄儿的 乳名的,我的童年与乳名就这样一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