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微亮。祥子从床上爬了下来。其他人还在睡。 风苦到了一夜,清早的寝室灰白灰白的,像是风的颜色。祥子在扫地,扫得 很认真。用扫把柄勾出桌下的废纸团,并顺手将乱放着的鞋子摆整齐。、大盆小 盆里的衣服发酵了似的散发着酸味。祥子将脏衣服翻起来,把有酸味的压在盆底, 把稍干净点的叠压在上面。 应聘的人今天要来,祥子新奇之余又担心来的人如果个个比自己胆大能干, 怎么好意思赚孟柯的钱。推掉吧,那感觉倒像白白丢了一张彩票,使不得。想来 想去,突然觉得寝室里太脏太乱,多出点力总是好的,所以祥子收拾了一遍寝室。 看看表,祥子依次将大伙叫醒,嘱咐叠好被子,今天可能会来不少人。祥子 叫乔木生时遇到了不少麻烦。横躺着的木生身体沉如海底的泰坦尼克号,眼皮严 实得像生了锈的两扇大闸门。祥子感觉喊醒木生比打捞沉船还费力。 木生醒来,只觉脑袋像灌了生铁,动一动就像有把先秦钝剑和着脑浆磨,疼 得稀里糊涂,才记起自己感冒了,又回忆起和阿琪带领的几个丑妞溜冰吃比萨饼 的故事,心里就恨恨的,却不晓得该恨谁。看到祥子,想起了是祥子卖给自己、 的假消息害的,便想责问,又怕别人怀疑,不得已隐忍作罢。 孟柯冷得僵巴巴的手和腿弄得穿衣服像跳太空舞似的,脚找裤管时,脚趾头 挂在皮带上差点骨折。昨晚孟柯本打算多找几件衣服搭在被子上,想起早上自己 向付晓非吹牛说不冷,推却了付晓非多余的好意,强忍着没把衣服搭在被子上, 受刑般挺了一夜,好生难受。付晓非怎么也不会想到无心说过的话竟如眼睛一般 监视着孟柯,害得他像信守诺言般实践着自己的“牛皮”。 “蒋伟,叠好被子,要不要帮忙? ”祥子问道。 蒋伟皱着眉头没答话,埋头叠被子。昨天和付晓非小吵两句,虽说是一碟空 心小菜,无多少实际内容,但今早的蒋伟念头一闪,又像吃了隔夜的冷漠头一样 不快起来。听祥子说今天要来不少人,只想快快去教室写稿子。 蒋伟捏着被角,抖抖被子,闻出了自己的味道,精神有些振奋,心想或许是 臭豆腐效应吧。忽又想:坏了,我走了,别人糟踏我的床怎么办? 天晓得今天要 来多少人! 蒋伟极心疼自己的床位被别人玷污,又气愤孟柯偏在宿舍里搞这些鬼 事。他的这些说不出口的念头像无意中吞进肚里的一只苍蝇,弄得胃口很难受。 “祥子,你是不是偷穿了我袜子了? ”乔木生对祥子说,似有点不怀好意。 祥子大感莫名奇妙,忙说:“没有,没有。”心想自己可是没偷穿别人袜子 的臭习惯啊。 付晓非说:“你那袜子能熏死人,谁还敢穿? 穿了还怕女朋友笑话呢。” 付晓非的话使祥子想到自个的脚也很臭,他说:“乔木生,谁穷疯了才穿你 的袜子! ”又神秘地笑对付晓非道:“上个星期乔木生去澡堂,洗发水瓶里一滴 都没有挤出来,拧开盖,打算用水涮瓶,结果涮个屁呀,上上个星期就涮过两次 了。最后他用香皂洗的头。” 除了蒋伟,大伙都笑了。祥子意犹未尽地补充道:“乔木生洗完了,才知道 自己没带内裤,原先穿的一条打湿了,光屁股套条牛仔裤混回来了。” 乔木生刚开头诬蔑祥子,本想暗暗报复一下,却忽略祥子知道自己的不少 “奇闻轶事”,害得反被他糟踏起自己来了。 付晓非笑着说:“木生兄,幸好拉链没坏。”忽又对祥子说,“哎,祥子, 你当时怎么不借给他洗发水用用? ” 祥子突笑,缓慢地说:“澡堂里暗,他没看到我。” “什么,王八蛋。”木生气呼呼地从床上扑下来,骂祥子嘴臭心毒,见死不 救。 “误会,误会,我是用的袋装洗发水,只有一袋。”祥子慌然辩解道。 祥子自己知道自己在说谎。 那天在澡堂里祥子发现了乔木生,乔木生却没看到祥子。祥子新买了全套夏 士莲,洗发水洗面奶和肥皂都有,但他是瞒着大伙偷偷用的,而且恨不能越用越 多。在澡堂里,祥子看着乔木生光屁股向陌生人借洗发水,非常同情。又恐这次 如果借给乔木生,以后他天天借又是件头疼的事。最后内疚地看到乔木生用香皂 洗头才安下心来。 祥子和木生打闹之际,孟柯发现了一件事。蒋伟叠被子没什么稀奇,他不仅 把盖的被子叠起来,还把铺在床板上的垫的褥子也叠起来,床上所有的东西都叠 起来了,高高地据起来,光秃秃的木板床显眼极了,又不放假,蒋伟这是干么? 蒋伟小心地把高高的铺盖靠墙立好,手一松,竟塌下来。蒋伟翘翘嘴巴,又 从屉子翻出绳子,打算绑起来。 孟柯明白了,这小子定是伯别人坐他的床,才把床整得像狗舔过的盘子一样。 他想,哼,肯定是嫌弃我在寝室里搞招聘。又想,又不是天天搞,也太他妈的小 气了。这么想着,就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脚踩着凳子,用棍子样的眼神扫了蒋伟 几下。 怨气像酒,肚子里盛不下,就上脸。蒋伟的脸也变得坚硬起来。这情形吓住 了想问为什么的祥子。 付晓非看着蒋伟,心里也觉他太小气了。 蒋伟绑好铺盖,知趣地没问为什么就走了。祥子用耳朵数了数蒋伟的脚步, 坐在蒋伟的光秃秃的木板上,抚着用绳子打包好的被卷,摆头笑了。 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有人敲门,大家立刻把脸上的休闲收拾起来。 进来一姑娘,大脸庞,身材结实,穿得倒也朴素。性格像男孩的女孩,有魅 力;长得像男孩的女孩,真倒霉。405 的小伙们小小的失了一望。 姑娘大方,先自我介绍道:“我是来应聘的,我叫欧阳小曼,九八外语系的。” 欧阳小曼不知道这屋子里头哪一个管这事,自我介绍时两只眼睛也只好泛泛地看 向所有人,然后不知为什么竟盯住了付晓非。 付晓非正在想欧阳小曼这名字是不是假的,却见那姑娘探询地盯着自己,只 好客气地点点头,说: “我觉你说的,很对,可我不管这事,他管。”用手指 了指孟柯。乔木生见付晓非表现得那么幽默优雅,好生嫉妒,安慰自个幸好欧阳 小曼不怎么漂亮。 孟柯开始接待欧阳小曼。他看她胆挺大,本想先好好介绍一下自个,但听了 付晓非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没了心情,只说:“我姓孟,是南疆奶粉公司的销售 代理,你想应聘吗? ”“孟经理,”欧阳小曼说,“你们招聘业务员有什么要求 吗? ” 孟柯听欧阳小曼称自己经理,虽然也在预料之中,但究竟还是感到有些别扭。 他看见其他室友迷茫的有点忍俊不禁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快。 “胆大一点,耐心一点,就行。”孟柯说,“你以前干过类似的事没有? ” 孟柯这时倒有些觉得欧阳有几分可爱了。孟柯以为当然肯定不会是叫自个经 理的缘故,尽管孟柯十分喜欢别人尊重他。 “啊……有,有的。”欧阳小曼虚弱地说道,又马上补充了一个顽强的脸。 一旁的付晓非好险没笑出声来。 孟柯没有追问,让欧阳先登记。欧阳登记时,竞把纸写破了,激动得像初出 江湖即告得手的小好汉。 接下来,欧阳小曼含沙射影地提到了薪水问题,孟柯听出来了,他告她具体 事项一会人来多了再讲,小曼点点头。 然后两人闲聊。 欧阳小曼说:“孟经理,老家哪里? ” 孟柯说:“辽宁。” 欧阳小曼说:“沈阳吧,重工业城市,纺织厂,机械厂,很多的,是吧。” 孟柯说:“不是沈阳,小地方。” 小曼又莫名奇妙地赞美东北,从赵本山到阿城,从哈尔滨的冰灯展到梯形路 面,还有白醋,东北虎,拐王,等等。 “你去过东北? ”付晓非忍不住了,插了句话。 小曼的表情凝固了,像听说自己误服了毒药。付晓非也有点尴尬。 “我没去过东北,听说过,”欧阳小曼顽皮地做了个抿嘴巧笑的表情,不等 这个表情落幕,又急火火追问道:“你老家哪里? ” 付晓非脸色一冻,深沉地说:“冥王星。” “哈哈哈,哈哈哈,”小曼手捂着嘴,前仰后台。她用手一掩饰,付晓非惊 奇地发现欧阳小曼的嘴巴真大,暗想假如不幸同她好上了,接个完美的吻恐怕也 成问题。 欧阳笑的时候,乔木生出去了,本来他是打算等第二个应聘的姑娘来,如果 不漂亮再走的,可他现在就走了。临出门,乔木生烦恼地突然认为自己讨厌油嘴 滑舌,尤其是付晓非的油嘴滑舌。 笑饱了,欧阳小曼说:“真逗一一哎,老实说,你到底是哪里人? 北京? ” 不等人说话又自语说,“不,不像。”又问,“上海? ”又自答,“不会不会, 一定是浙江人,一定是,我们寝室就有两个浙? 江女孩,她们开老乡会,你也去 了—。一” 付晓非本想说你也挺逗的,我不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更不是浙江人,我 是天津人,只是一直没机会说话。 孟柯这次没觉什么不快,只是稍微有些丢脸,心想付晓非这回可碰上对手了。 谁也没有想到,不多一会工夫,会来这么多人,三五成群地往里闯。 外面天还阴着。灰暗的寝室里,床上,凳子上,密密匝匝挤满了人。虽然都 是匆匆过客,但也确实让人头疼。电话铃也响得快跳起来了,而不响的时候反又 像暂时安静的疯子,让祥子的神经更加紧张。 孟柯先让来者登记。登记的内容有姓名,专业,住址等。 欧阳小曼本以为自己登了记,就相当于和中国银行签了投资合同,哪晓得原 来自己不过是这么多竞争者其中的一个,心里不免有些悲哀和着急。她为了尽量 显示和大家的一点区别,便借着自己和孟柯以及本室的人说过不少话的优势条件, 向那些同是应聘者介绍孟柯。 欧阳小曼手指着孟柯对大家说:“喂,这位是我们南疆奶粉公司销售经理, 孟经理。大家先登记,完了孟经理给大家讲要求。” 众人就孟经理孟经理地同孟柯打招呼。孟柯开始不大乐意大家喊他经理,但 为了工作,就没有制止。后来听很多了,听惯了,也就不再感觉不好了。 有两个长相神态挺秀气的姑娘看上去很纯,眼神羞怯而精神,像是正在被拐 卖的少女,而她们自己却浑然不觉,看着很让人怜惜。她俩缩在墙角,紧贴着她 俩坐的是一个平凡的男孩,频频无意地用眼睛飞扫她俩,可惜俩姑娘像是手捏彩 票等待开彩,认认真真地没注意他。小伙一想,唉,自己现在同样寄人篱下,不 免感伤,夸张地开始叹气,同时还摇头抿嘴,再叹气。俩姑娘见人越来越多,紧 张得像等待开盘的赌徒,没听到小伙子的叹气。小伙子忽又休闲起来,一副毫不 在乎的神气。最后小伙子茫然颓废地开始瞟姑娘们雪白的脖颈和微翘的乳房。 祥子不满那个平凡小伙占了有利地形,自己只能以一个副经理的优越目光高 品味、贵族化地瞄向两个姑娘,他见欧阳小曼经理长经理短地乱叫孟柯,暗悔早 先没有让欧阳小曼认识到自己相当于副经理级别的特殊地位,害得如今兵荒马乱 之际,自个泯然如众人,没有机会接近那两位漂亮姑娘。 屋子里人气太旺,孟柯头都昏了。一边看登记表,想了解一下这些人在校园 里的分布情况;一边又偷眼观察人群,想把名字和人对上号。 要招聘十人,祥子占了一个名额,实为九人,现在来了三十人不止。人多没 关系,只要有位置就行。 孟柯站在靠宙的桌旁,手拿着登记表,面色冷峻,像块岩石。欧阳小曼和先 前来的几个人紧紧围着孟柯。欧阳小曼资格最老,别人不摸底细,她趁机大谈推 销员要如何吃苦耐劳,又背诵一遍昨晚刚背诵下来的成功推销员十五大要则,并 逐条讲解。有个戴眼镜的小伙最聪明,观察到孟柯对欧阳小曼态度冷漠,比如有 好几次,欧阳小曼讲得性起,不免要偷看孟柯,想得到他的肯定,结果很失望, 于是他便也想赌一把,他趁欧阳小曼说了半句话换口之际,把刀刃似的话插了进 去,声言小曼说得不对,并说小曼混淆了营销过程中促销和推销的对立而又可调 和的矛盾关系,说营销是与企业策划广告不可分的整合性统分概念,而促销呢… … 小曼的半句话像魏延的头被马份从背后砍了,死得突兀而不明白。有一瞬间, 她曾试图再插进去以牙还牙地也将他马岱的头从背后砍了,但听眼镜小伙讲得如 此专业,又胆怯地不敢举刀去砍。 眼镜小伙虽说是经济学院的,可去年的笔记快忘光了,今年离期末考日还久, 笔记都还没背。胡乱扯了几句,见欧阳小曼涨红了脸,欲反击他的样子,心里也 有些害怕,他很快讨好意味地冲小曼和孟柯笑了笑,收兵回营。 孟柯犹豫是现在就挑选人手呢,还是等会看还有些什么人来,搞不清是以能 力为原则选人呢,还是以所住宿舍楼为标准。 欧阳小曼和眼镜小伙热情地与孟柯对视,真诚得让孟柯尴尬。 房子里许多人由于茫然的等待变得不耐烦起来,有个人开始低声抱怨,气愤 得像是住进了黑店。孟柯把眼神磨得发亮,往那人脸上一照,那人又大声诉说起 从前自己是如何参加推销活动的。孟柯一想,也是,经验至关重要,偷偷记了此 人的脸。 一个人像猴子一样爬到了上铺,晃荡着腿自娱自乐,孟柯恨不能眼里长出两 只手,揪他下床来。小曼却心有灵犀地喝斥那人快下来。 祥子想到最终人事决定权不在自己手里,也无心接近那两个秀气的姑娘,懒 洋洋接起电话,说了句:“哎呀,你怎么把电话挂了。” 孟柯决定不等了,先开个会,讲讲话,统一思想再说。 “大家静一静。” 孟柯正要讲话,门突然开了半尺宽的缝。大伙以为是风,正有人站起来要关, “哩”地从半尺宽的缝里闪出一尖脑壳,接着身体也插着门框窜进来。 这人本意是不想引起人的注意,结果恰恰相反。他一进来,显然不晓得谁是 头,就胡乱同大家乱打一通招呼,再一瞧,坐的地方早没了,墙角都缩不进去, 只好靠着门弓着腰站着。 付晓非心说瘦得不成人形了,全身最胖的地方居然是板寸下面的额头,真像 传说中的小偷。不过像他这样的小偷,晚上管用,白天派不上用场。长得太像小 偷了,谁见了都要捂紧钱包,能偷到的只有便衣的手铐了。付晓非顿时对他颇有 兴趣。 孟柯看这瘦小子惨白脸上冒着寒气,穿一件古旧的中山装,上面的油污倒是 新鲜的,领口过大了,像是给豹子准备的陷阱却套住了一只老鼠。孟柯瞧他一副 黄连相,有点可怜,可也没让登记,推销毒品或其它偷来的东西找他倒合适,奶 粉可不需要这样的特型推销员。 屋子里的人重新回过头来看着孟柯。只见孟柯健康的脸庞和颧骨的线条像是 素描笔勾勒出来的,一种浑厚的硬朗刚健,他的头或许是习惯吧,从开始到现在 一直微微地低着,但眼神并不低沉,惊人地有神,像是激昂乐曲里的相对舒缓的 前奏,甚至让人觉得打满褶皱的衣服也无非是一部伟大作品的凌乱的草稿。 孟柯见大伙看他,心里乱糟槽的,心跳声震得耳鼓膜发疼。孟柯讨厌这种莫 名的紧张,简直像恶俗小说中的恶俗情节,可惜自个毫无办法。孟柯想先讲讲昨 晚准备的台词。 “我是南疆奶粉公司销售部代理,我叫孟柯,人文学院九七广告专业的,很 高兴认识大家。今……”一片掌声打断了孟柯的话。 欧阳小曼有些遗憾自己是第二个鼓的掌,落在眼镜小伙后头。眼镜小伙发现 大伙像看恐龙一样地看着率先鼓掌的自个,不禁有些迷惑起来,鼓掌的手竞忘了 停下来,小曼自然不甘人后,也仍在忘情地鼓着。两个秀气女孩也没有停下的意 思。 长时间的鼓掌足以让孟柯稀里糊涂地感动起来,只是不满精瘦小伙子鼓的掌 太响,手里像捂了串响炮。付晓非憋住笑足足用了公鸡下蛋的劲。孟柯看到,气 得冷静下来。 长久、慌乱的掌声结束了。 孟柯接着又介绍一番奶粉公司和自己接手的促销活动,最后谈到人员的取舍 问题,孟柯诚恳地低声说道:“公司只要招十个人,我也没办法。大伙来了,想 锻练参与,说实话,我也很感动。”这时,只见欧阳小曼再一次勇猛地鼓起掌来。 孟柯觉得这掌声简直像老头老太拍的三级片一般不得体,好不尴尬,眉毛拧成鞭 子,照着小曼脸上甩过去。但他迟了,不少人也跟着鼓起掌来。 接下去,孟柯就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了。他先假装咳嗽拖延时间,以便从 脑子里再搜刮几句出来,不料咳着咳着竞真咳起来。咳完了,见祥子招手示意他 出去,孟柯以为是祥子故意为他解围,便胡乱跟了出去。 孟柯随手带上门,一扭头,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一个漂亮极了的陌生姑 娘。 “这是我老乡,林一飞,”祥子向孟柯介绍说,又把孟柯也介绍给漂亮姑娘, “这是我的室友孟柯。” 孟柯上前和林一飞拉一下手,互说一声谢谢。 “你们昨天下午在餐厅门外贴广告来吧? ”林一飞说。 孟柯飞快地扫一眼林一飞。只见她一双大眼睛里有如水一般的笑影流动,美 丽极了。她的一条灰白牛仔裤和有着华丽鞋带的黑色运动鞋,看上去很高档。 “贴来,贴来。”祥子说。 “是贴来,怎么了? ”孟柯也说。 “我看见有人撕了。”林一飞说。 孟柯想人来得够多了,撕了也好,旋即又想,是什么人撕的呢? 是不是自己 寝室的哪个家伙干的呢? “谢谢你,这么冷的天还来告诉我们。”孟柯说。 “这有什么,”林一飞笑着说,“看来你们搞得挺成功的嘛,我刚才听见里 面的掌声了。” “那就进来坐坐吧,挺有意思的。”祥子对林一飞说道。 “不了,不了,不打扰你们了。”林一飞说着就要走。 “哪是打扰呢,进去坐坐吧。”孟柯也说。 孟柯本想说不知你肯不肯赏脸来帮忙我们呢,又觉赏脸二字恶俗,想找个词 替代,却被一种莫名的沮丧使他的热情冷下来,像是吃好菜吃到了碎玻璃,原先 的高兴也被玻璃划伤了。 林一飞一笑,嘴唇蠕动了几下,点了点头。 三人正要进屋,眼镜小伙突然从门口神秘地变出来,看祥子是找孟柯,一双 裂了缝的镜片背后一对眼珠像落水的小石头,给人一种往下沉的感觉,但他一看 见林一飞,眼珠却往起弹,眼光像没了汽油的车,动都不动,让孟柯祥子攒钱似 的攒了一肚子不快。 眼镜小伙回过头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忙对孟柯笑笑,说道:“我想 和你单独谈谈。” “有什么就说吧。”孟柯惊讶自己怎么会说出如此摆谱的话,才当了几个小 时经理哪。 眼镜小伙见祥子没有躲开的意思,就严肃地说:“孟绎理,其实你完全可以 不用挑选十个人出来,所有的人都可以参加促销嘛。” 孟柯觉得眼镜说话不负责任,不高兴地回道:“又不是拉杆子当土匪,要那 么多人干么? ” 林一飞被孟柯的话逗乐了,笑着扭了扭头。 孟柯心里很是得意,便又补充道:“是去赚钱又不是去抢钱,我拿什么给大 伙开工资啊。” 眼镜小伙用间谍式的深沉微笑对孟柯说:“我的意思是每人每天的十元底薪 可以不给,光让他们拿提成就行了,卖得多提得多,又有利益又有压力。”看到 孟柯在他意料之中愣了,忙凑近他耳旁继续说下去,“你不提底薪的事,他们就 不好意思提,反正海报也被撕了——晦,这个我忘告诉你了。” 林一飞像看一只满肚子人血的蚊子一样看着眼镜小伙。 孟柯冷冷地说:“你说的我不能接受,我觉得我这个人别的虽然做不到,但 为人真诚坦率些,做得还不错。今天大伙本来谁都不认识谁,现在认识了,我就 想和所有的人结个缘,不想让人背后骂我不仗义。大伙既然都是冲海报来的,海 报上怎么说的就怎么做。” 在几近陌生的人面前说些带感情的话,是诗歌朗诵者和职业政客的专长。一 席话说完,孟柯像跟正在为自己做饭的母亲说谢谢一样别扭,后悔像是溺水者四 周的水一样让人无从捉摸。好在林一飞真诚地看了孟柯一眼,方才让孟柯觉得对 于自己的话其实用不着奇怪和后悔,脸色才跟着勇敢起来。祥子倒稀里糊涂地想 不明白这乱糟糟的话。 眼镜小伙红着脸没再说什么。心里只恨自个为什么生活在一个不可理喻的世 界,为别人省三百块钱,竟有人傻得不肯干。唉,不提了。 四人进了屋,孟柯有些后悔方才没和眼镜小伙单独谈谈,突然记起付晓非已 经走了,心顿时像逃离炮火射程的飞机般轻松,有了好好表现一番的欲望。 一个小时过去了,招聘工作基本结束了。眼镜小伙、欧阳小曼和六七个看上 去比较顺孟柯眼的人成功地留了下来,其余的人基本上被孟柯连哄带劝地赶走了。 孟柯低着头站在屋子中央,脑袋里乱得像营运高峰期的火车站台,千头万绪 拥挤不堪。自个原先拟定的考核程序完全失败,本打算问问哪个有推销经验,结 果所有人都迅速举起手,孟柯明知有假,却无法调查。又问他们有什么打算想法, 众人就肆元忌惮地乱吹。 不想了,不想了,反正该留的留下了,该走的都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孟柯讲了些好好干之类的话,就将众人解散,只 是要他们留下电话,等奶粉到了好通知他们。 众人走尽之后,屋子里只剩下孟柯、祥子、林一飞。 “等奶粉到了,和我们一块干吧。”孟柯对林一飞说道,心里却很矛盾,既 想让她答应下来,又想让她婉言拒绝。想她答应很正常,马戏团的狮子都想和漂 亮的女驯兽员配合,更何况是他呢;想让她拒绝呢,是因为自己今天的表演已给 林一飞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真实的自己却至少不完全是这样的,真实的自己很 穷,很寒酸,像一颗破损的土豆,自己如果跟她保持一定距离,好印象也许尚能 保持得久远一点,甚至永远保持;可是她要是真受聘当了业务员,那注定要同他 有很多接触的,接触多了,就难免会发现他的穷和寒酸的,那样他就连在她身上 生一点梦想的可能都丧失掉的——试想,同寝室的这几个家伙,除了祥子,谁还 能瞧得起他呢? “我不行吧,”林一飞笑说,“我以前没干过推销之类的活儿,实在没经验, 会坏事的。” “嗨,别推了,谁又有什么经验呢? ”祥子说,“推销工作其实说难也难, 说容易也容易,再说我们大家谁也会帮助你的。” 祥子当然不知道孟柯的苦衷,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老乡跟着赚钱。 “是啊是啊,就一块干吧。”孟柯只好顺着祥子说。 正说着,门外钥匙响叮当,有人推门进来了,来人薄嘴唇,尖下巴,眉毛搭 成一句话:别理我,烦着哪。是蒋伟。 林一飞见蒋伟看她,翘翘嘴角礼貌地点点头。对孟柯和祥子说:“那我先走 了。” “好吧,你慢走。” 孟柯和祥子热情地送林一飞出去。 林一飞冲蒋伟点头的瞬间,蒋伟感觉像是被一辆载有核导弹的大卡车撞个正 着,真是气短胸闷,两耳轰鸣。蒋伟看见林一飞蓬松着的短发下,那脸庞,那脸 庞上的眼睛以至微笑,无不透着一种高贵典雅,一时都呆了。 她也来应聘? 这个念头让蒋伟有些不快和懊恼。蒋伟当然没去想如果不是招 聘,他哪能有机会近距离地欣赏如此漂亮的姑娘。 蒋伟若有所思地解着被捆上的绳子,孟柯、祥子目送走林一飞,转身归来。 “今天搞得挺成功吧。”蒋伟笑得很纯洁。 “很好。”祥子说。 “凑合吧。”孟柯说。 “来,帮忙拿一下被子。”蒋伟对祥子说。 “你说你何苦哪,早上捆好,中午拆开,再说晚上拆不行吗? ”祥子说。 “我要晒晒被子嘛,听说下午要出太阳了。”蒋伟不好意思地说。 祥子懒洋洋地望向窗外,哼,哪里出太阳了,天空依旧沉闷如鼻炎患者的鼻 腔,倒像是出天花。 “祥子,今天来了多少人呢? ” “三十多人吧,头都炸了。” “不可能吧,我回来只看到一个。” “都走光了。” 祥子答得异常简洁,看上去还有些不耐烦。 “祥子,昨天上午帮我好大忙,什么时候请你客。”蒋伟忽然又说。 祥子一听请他客,就欢喜起来,说:“好啊,什么时候请都行,客随主便嘛。” 蒋伟见祥子高兴了,又说:“哎,刚才那个女孩,是哪个系的? ” 祥子没从正面回答说:“她是我老乡,我们是一个县的。” 蒋伟:“她也是来应聘的吗? ” 祥子说:“不是,她是来找我的。” 蒋伟说“那她什么时候又来找你? ” 正朝窗外看的孟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脸的鄙夷。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