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杨浦头昏脑胀地刚一进办公室,秦冰冰就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 杨浦开始并不知道有人跟在他身后,直到忽然一个轻柔的声音,略带几分羞怯 地,在他的耳畔响起:“杨局长,昨晚没事吧?” 杨浦闻声吓了一大跳。其实那声音并不大,也并非不柔和,只是因为意外因为 没想到,太没有想到了。他下意识转过脸去,秦冰冰就站在离他不足一米远的地方。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偏圆的瓜籽脸上,没有施脂粉的痕迹,乌黑的头发随便地 披散在肩,左边的一绺子头发滑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那双眼睛看上去特别有神, 像黑潭里的寒星,顾盼生辉。当她凝视你的时候,好像有一束闪电传来,阅读你的 心灵。只是,那眼神中似乎罩着一层隐约可见的忧郁。 “没事……”这下轮到杨浦难堪了,犹豫了半天,想了想,在这样一个清丽哀 婉、玲珑剔透的女人面前,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逃遁的余地,一切做作都毫无必要。 他最后还是承认道:“没事才怪!当时出了什么洋相,我是一无所知。只是回去之 后……唉,不说了,直到现在那酒似乎还没消化掉,走路还是飘的。” 杨浦一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就有一种不堪回首的尴尬。当司机小刘费劲地把他 搀扶进家门后,妻子陶莹“啊”了一声之后,一声不响地忙着帮他解鞋带、脱鞋、 脱衣服。伺候他上了床后,又来来回回给他拿毛巾擦脸,倒醋让他喝,态度很好, 很体贴。可当小刘转身离去后,特别是他往地板上“哗哗”地吐了起来,屋子里弥 漫着一股很腥的、呛人鼻孔的酸味儿,陶莹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这已经是够糟糕 的事了,没料到接下来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他的酒喝得实在过量了,身上的 硬件软件都让酒精给浸泡透了,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尽管口齿含混不清,仍然喋 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至于说了些什么他到现在都不清楚。陶莹表情淡漠的脸上霍然 闪过了一丝惊愕,只见她腾地一下子站起,把手中的毛巾朝地上一摔,向儿子明明 的小床那边走去。他的头脑这才有点儿清醒了,并惊奇地发现,原来人的脊背也是 可以有表情的:生硬,漠然,冷峻。她气得连声冷笑:“哼,不幸被我言中了吧, 你能跟那些林妹妹、宝姐姐喝成这样,你就该把她们带回来替你收拾,说不定能给 你当解酒药使。”早上起床时,他发现妻子破天荒地没给他做早饭,他一反以往的 潇洒,屏息静气地走了,生怕弄出点动静,对她有一丝的惊扰。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邀你喝那三杯酒。”秦冰冰的脸红得像一片火烧云,嘴 角上挂着一丝羞怯。 “没事。你不要为这事内疚。”杨浦故作平淡地支吾道。 秦冰冰突然缄默不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又没有丝毫即刻离去的意思。 杨浦注意到,她抿着嘴时,那一丝淡淡的忧郁更加明朗化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像停了电一样,出现了瞬间寂静。 杨浦意识到一男一女就这样站着,长时间的什么都不说也不正常,十分滑稽, 如果有人进来碰上,弄不好会产生误会。更何况,他还感觉到脸上被秦冰冰注视着 的那一部分有点热,不是灼热,但明显要高于正常温度。他心底一阵莫明其妙的紧 张,无时无刻不在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急于想结束这次“美中对话”,不得不张口 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秦冰冰低下眼睑,沉吟俄顷,终于开口说道:“杨局长,我不想在办公室搞接 待工作了,能不能调我到业务处室去?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档案专业,我想业务 工作更适合我。” 杨浦不解地问道:“你有这种想法,没和朱局长谈谈?” 秦冰冰的眼神有几秒钟的回避,语气也有几秒钟的迟钝,犹豫之后还是忍不住 说道:“你没来之前,业务上的事大都是宋局长在管。” 杨浦仍然是一副不明白的神态:“那你完全可以找找宋局长呀!” “他这种人……”秦冰冰把这几个字说得很刻薄,很厌恶,说罢之后欲言又止, 轻轻咬了咬嘴唇,一丝不屑的神色从她的嘴角清晰地流淌了出来:“我不愿意在他 的手下工作。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说完这话,她的眼睛里不由自主 地盈满了眼泪。她转过脸去,不愿让杨浦看到自己的泪水。 杨浦心里格噔地一响,这位看上去珠圆玉润根本不是个有棱角的女人,她的话 音里却似乎隐藏着一种哀楚,令人吃惊。 “杨局长,我能到你分管的处室里工作吗?我曾经在编研处工作了三年。”秦 冰冰说这话时口气里颇透着一种自信。 杨浦对秦冰冰的事,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一方面,唉,说真的,作为一个女 人,秦冰冰确实具有特别的吸引力。否则不会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那么快注意 到她和对她产生好感。当然,这不仅仅在于她的外表,关键是她很有个性,甚至于 她偏重于业务的想法也引了他的共鸣。人或许都有“梦中情人”,秦冰冰和他梦想 中的女人几乎不可思议地别无二致。这个时候,他其实更明确按下了Enter 键,她 正是他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另一方面,这事既然与宋局长有关,也就不那么 简单,不至于刚来就把自己搅进这种令人头痛的人事纠葛中去吧!就在这一瞬间, 他的脑子挤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像小时候被老师逼着做速算一样着急,越 急脑袋越像一团浆糊,想不出一丁点儿清晰的对策。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却找不到话 可说了。 杨浦极力隐藏起自己的局促不安,小心斟酌着字眼,慢吞吞地说道:“我看这 样,你的工作岗位还是暂时不动为好。我说的是暂时。我刚来,两眼一抹黑,匆匆 去动这动那,不说宋局长了,就是朱局长也会生出误解来。这样的话,事情反而会 搞砸。小秦,这件事我一定放在心上,我会尽心尽力去办的。你看,这样行吗?” 杨浦说罢这话便有些愕然,他不知为何要轻易地去许这个愿,想想似乎又完全 是身不由己。虽然话是这样说了,但他心里却十分清楚,其实就连这样的诺言,他 都未必能够兑现得了。他这个副局长还没有达到那种佳境,把他的杨浦两个字往某 一页纸的右上角一签,就能让某某某如愿以偿。机关里当官的往往习惯于给人许愿, 这几乎成为一种固定模式,最最俗不可耐。他的秉性决定了他鄙视并拒绝承袭这种 陋习。更何况,他也知道在机关里,许多事情表面上看似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实 际上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尤其与人事有关的事更是比电波传得还快。他很难设 想他若是真的去做这项工作,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负面效益,万一产生了影响也不 知要多久才能够消除掉。难道他昨天喝的酒真还没有醒吗! 秦冰冰默默地点点头,似乎很信任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离去时脸上流露出 一丝淡淡的惆怅。 她一离去,杨浦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在秦冰冰面前他有一种 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典型的好男人。当然,这个“好男人” 的含义,并不是像有些顺口溜里所说的那样,“工资全部上缴,包括计划外的;剩 饭全部承包,包括馊了的;家务活全干,包括岳母家的”。他认为的好,就在于从 不想跟别的女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像一个绝缘体。他从不滥用感情。尽管有时夜 阑人静,偶尔他也感到一丝惆怅,从心底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对自己这样日 趋平淡的生活生出一些疑问:难道就这样下去?只是,这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局 限于一种心理活动。这很像长在阴暗处的苔藓,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没有见过阳光。 是呀,毕竟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他自以为是一个好丈夫,周围的同事们 也都一致公认他是一个好丈夫。 没想到,刚来到这个新单位,杨浦就对这位叫秦冰冰的女人产生有一种异样的 感觉,就像一个古生物学家迎面遇上了一只活生生的恐龙,惊喜交集并想入非非。 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甚至于疑惑也许自己本身就存在着这种潜在因素,也 许所有的男人都存在着这种潜在因素,而释放它们出来的不外乎是一种稍加作用的 外在条件和力量,只要一旦时机成熟,人性的丑恶就将暴露无遗。似乎有人说过, 男人四十来岁的生活就是一只裂缝的鸡蛋。难怪就连一向对他很信任的妻子也开始 不放心了。一想到妻子,他又想到昨晚上自己酒醉后出的洋相,莫不是连同呕吐物 一起吐出了自己的思想,竟然让她那么生气。他使劲地摇了摇头,试图让头脑更清 醒一些:自己已是进入了不惑之年的人,足够的成熟了,见到这样一位有好感的女 人心里居然蠢蠢欲动,这把年龄了还像少年维特似的,多少显得有点幼稚和荒唐。 康德老先生说过,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不变的,一是我们头顶的天空,二是我们心 中的道德。是呀,他不该心浮气噪,他有家庭,有妻子和孩子,他不允许自己放任 自流。最最关键的是,他是由老丈人钦定的乘龙快婿,他得信守对慧眼识人的老丈 人所许下的诺言。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来的真不是时候?杨浦起初不大想接,现在他最需要的 是安静,并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谁知它竟接连响个不停,无奈之下只好过去抓 起了听筒。 “你好,是杨局长吗?我是市农机局办公室的小林。我们局的局头想来拜访你 一下,不知杨局长现在有空吗?”话筒里的声音急切而诚恳。 杨浦知道是刘明娟说的那件事,迟疑了片刻,舔了一下嘴唇答复道:“行。你 们要来,我就是再没空也得挤出时间来呀!” “谢谢杨局长!那好吧,一刻钟后,我们就到。”对方很利索地把电话扣死, 听筒里是雷雨前蛙鸣一般聒噪的杂音。 杨浦觉得有些胸闷心烦,来到窗前推开了紧闭的窗户,难得的凉风一股一股地 吹了进来。那风,仿佛是这夏日里的炎热中所产生的,是这炎热从赤炽的大地里唤 出来的。窗前的香樟树被风一刮,叶树都在风中翻滚跳动,枝丫扫着屋檐,发出唰 啦啦唰啦啦的响声。它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他的面 颊与发鬓,轻绕着他的胸襟和肩腰,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轻柔、洁净和清爽, 沁人心脾,梳人灵魂……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