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杨浦回到家时扑了个空,邻居们说妻子头两天就搬进了新居。又匆匆忙忙赶往 新居,一进门,客厅里人还真不少。一看就知道,都是来帮忙的。多数是学校原来 的同事,局里只有小唐带着甜甜来了。出人意料的是,姚老师也在帮助收拾。他一 看到这家伙,不知为什么,也可能是心情舒畅的缘故,再想想杨方明和王晓雅的相 互体谅,心中原有的厌恶居然淡化了许多。他甚至于开始换位思考,或许要怪的不 是他的小伎俩,而是自己的过分敏感;没准当你厌烦了别人的乖巧,别人也看烦了 你的孤傲。这么一想好像事情就变得突然合情合理了。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活得很 不容易,都有各自的生活态度和生存方式,为何不去试着尊重一下别人的选择呢? 房间里的布置是无可挑剔的,让人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来,看来妻子陶莹确实 费了一番心思。唯有书房还略显凌乱。 杨浦同大家寒暄了几句后,便冲着妻子挤出一脸的笑意,讨好地说道:“真是 想不到,你这么能干,不等我回来就把家给搬了。我看呀,我们家的妇女不是只顶 半边天了,好像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了。” “是吗?你才知道呀!”妻子瞪了杨浦一眼,黑着脸打断他:“从各方面看, 我都强于你,唯有一点我不如你。” 杨浦完全没有意识到核大战一触即发,漫不经心地问道:“哪一点不如我呢?” 妻子噼里啪啦劈头说道,她那巨大的分贝,存心将前些日子的冷战升级成了热 战:“还用我挑明吗?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难道还看不出来,我的配偶不如你的 配偶。你有本事最好把她给带回来,让我看看,看那狐狸精到底长得什么样儿,说 实话我从小到大,还没有见过狐狸精呢……” 仿佛身上最隐秘的地方被揭开,杨浦羞得无地自容,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从来没看到妻子如此气急败坏过,平时她再任性,都还懂得有理有节,现在简直 就像是个泼妇,满口胡言乱语。他这才发现,原来女人都一样,有文化的也好没文 化的也好,发起神经来都是没有理智的。他有点心虚,莫非是妻子是听了什么人的 闲言碎语。尽管没做什么,毕竟与秦冰冰交往不能令杨浦理直气壮。他一直插在裤 袋里的手开始渗出汗水。他心里叹息道,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可能在特殊条件下变成 一个泼妇,愤怒和不满使其性格走向极端。他想还是先到书房去,一方面好好想一 想,另一方面也避开与妻子的正面交锋。 妻子仍然不依不饶,居然对儿子说道:“想当初嫁给你爸时, 大家都说是一朵 鲜花插在牛粪上。不信,你可以问问姚叔叔他们!” 儿子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满脸困惑地问道:“妈妈,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爸 爸呢?” 妻子斗志犹存,拖着长腔:“唉——不臭的牛粪也不好找啊! ” 姚老师带着明显的拘谨,哑声说道:“陶老师,你怎么啦,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话?” 杨浦自尊心受到极大的刺激,觉得自己在外人的面前简直丢尽了颜面,像个可 怜而卑微的小丑。他感受到了窝囊和委屈。他突然无法忍受妻子的语调和内涵。他 固执地认为,他并没有背叛家庭,他也没有做出对不起妻子的事。他没做任何规定 外的动作。生活中没有完美的人,能做到这种样子已经可以了。妻子这么一句跟一 句地顶自己,话又说得这么难听,他的火怎么也憋不住了,带着一脸起义的表情, 冲着妻子掷地有声地嚷了起来,也不管家里还有没有旁人了。不过,他的声音不高, 但极有威力:“有你这样的鲜花吗!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后,你可以照着镜子对自己 说‘我是一朵鲜花,我真的是一朵鲜花。’这样你也许心里会好过一点。但是这种 事不要经常做,尤其是当着儿子的面,因为常说谎是不好的。还有,你说我是牛粪, 我有那么差吗?叫你说得一无是处?你可不能这样说我,否则你就是在否定自己的 过去。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嫁给我时,你父亲就告诉过你,‘不要轻易批评你丈 夫的缺点或责怪他做错了事,要知道,就是因为他有缺点,有时做错事,才没有找 到更理想的妻子。’你不会忘记了这番话吧。” 妻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陌生的杨浦,仿佛素不相识,或许没有想到他居然还 敢对她放肆,被噎得一时没说上话来,只见她的脸色在把屋里的气氛染成绿色。她 心里正酝酿和积蓄反击的力量…… 姚老师见事不妙,慌忙把杨浦拖进了书房,并把门带上了。 盛怒之下的杨浦,双手捂头久久没动,头疼起来了,而且是越疼越厉害,都能 感觉到血管一蹦一蹦的。他扫视着满地凌乱的书籍和文稿,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 门外嚷了起来,声音难得地超过了八十分贝:“我那个做了一半的课题文稿呢?” 姚老师截断了杨浦的话:“冷静些,我帮你找。” 杨浦沮丧地说道:“唉,莫名其妙!真不好意思,让你看了见笑。” 姚老师略显不安,目光异样地看一眼杨浦,小声对他说道:“这事,我本来不 想告诉你的,太无聊了。我们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了,对于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 可是,我又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一下,你也好有一点思想准备。你即便不做亏心事, 鬼还是照样半夜敲你的门。现在官场上整人,是先看看你有没有经济问题,再就在 女人身上打主意。在机关里里做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浦一下反应过来了,不觉脸红心跳:“有这么严重吗?” 姚老师不想细说,便搪塞道:“倒也没有多严重,只是你要注意身边的小人, 那种当面陪笑背后吐痰的小人。” 杨浦着实吃了一惊:“我身边的小人?谁?” 姚老师先是深深叹气,说出来的话还是沉甸甸的:“唉,是谁我不知道。只知 道是你们局有人给陶老师写了匿名信,说你有……生活作风问题。我劝过陶老师, 或许是在气头上,她什么也听不进。谁都知道房子装修完都得搁上几个星期,要不 是这个缘故,陶老师也不会这么匆匆忙忙地把家搬进你们局里的宿舍。” 杨浦吸吸气,果然嗅出一股装饰材料散发出的略微刺鼻的怪味儿。他心里怅怅 然地一下没了着落。他像个病人一样扶住桌沿,脸色惨白,坐不稳,站不牢。他突 然间感悟到,生活的轨迹永远不会按照人们的思路运行,这便是生活残酷的一面。 世界上的许多谣言就是这样顺理成章地产生的。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身上的 体温似乎在一点点退却,整个人都被弄得瑟缩起来。他知道,自己任的这个副局长 还有一个为期半年的考察期。不过,他此时此刻并没有想这些。他是在为秦冰冰忧 虑和担心,她那正要重新扬起的生活风帆,会不会在这场突入其来的旋涡中再度倾 覆?!谁这么既无聊又无耻!她所受的刺激已超过了她这种性格的女孩子应能承受 的界限,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再次平安渡过这道心理上的险隘!杨浦让愤怒和担 忧煎熬着,有些坐立不安,头顶上仿佛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 姚老师终于找到了那个课题的文稿:“是不是这个?” 杨浦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冷淡地说:“谢谢,就放在那吧。” “你没事吧?”姚老师惊愕地看着还处于震惊和迷惑状态中的杨浦,几乎不敢 相信这就是他原来那位自信心极强的同事,不知是想劝慰他还是替自己解释:“唉, 我老婆可不想让我干这一行,说又伤身子又伤心,还不如平平淡淡地做学问好。官 场上从来就存在着反达尔文主义的‘淘汰精英怪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世 道我算是早看透了,君子斗不过小人。看你才来多久,就混到了这份上,还不如再 回到学校继续去当你的教书匠。说真的,就如同羚羊没了狼的追逐而品种蜕化一般, 没有你这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我在学校里还真过得无滋无味的,人都变懒惰了。” 杨浦鼓足勇气,也懒得再绕圈子,索性挑明问道:“是不是说我和一个姓秦的?” 杨浦几乎是本能地做了这样的推测,他这样推测的目的也许是希望能听到否定 的回答。果然,姚老师如他期望的那样断然摇头,压低嗓音说道:“姓秦?不对吧。 我好像听说是姓刘,叫刘什么娟。” 原来是这样!杨浦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 杨浦突然间对姚老师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把课题的文稿和资料全塞在 了他手里,以豁达得不能再豁达的声调说道:“姚老师,这个课题我做了一大半了, 收集的资料也全在这。你拿去吧。我现在是没时间也没这个精力做了,你拿去接着 做吧,做成了算你的。” 姚老师有些愕然,就像要抱走别人的亲子似的,急如星火地推托道:“这可是 你的心血呀!你竟然舍得把你搞了十多年的专业就这么丢弃了!” 好心情使杨浦把一切都想得很开,他故作轻松地自嘲道:“我发现我现在真有 点像那位华威先生,你要这么说,我也就只有用他的话回答你,太忙了,太忙了, 哪有时间写?” 姚老师不解地问道:“当官真有那么大的魔力,李鸿章讲过天下最容易的事莫 过于当官,你真想把你的才华浪费在这上面……” 杨浦断然地摇头,他否认了对方的推测:“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一起共事了十 多年,我的为人你应该是清楚的。其实,当官不当官无所谓,就是觉得,被人在背 后耍小动作不好受。唉,我现在才发现,其实哪里都一样,只是令人生厌的主角变 了,不和谐的因素无处不在。不过,不管怎样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就是作为普 通一员也会继续留在档案局,我不会回学校的。说实话,我已溶进了这一集体,能 够感受到彼此的脉搏在一起跳动。” 姚老师困惑道:“我不明白,档案局的工作真那么重要吗,比出学术成果还重 要?” 杨浦毫不犹豫地不停气地作了一大段的讲述。只不过,没有作滔滔不绝的宏论, 也没有举石破天惊的实例。他只说了他在街上看到的那则霓虹灯广告,怎样从“双 汇牌火腿肠”变成了“双汇牌人腿肠”,再变成了“双汇牌人腿”,最后又变成了 “又一片人腿”。他喘了一口气,停歇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的工作 就是要恢复它的本来面目,让广告上永远只闪烁‘双汇牌火腿肠’这几个字!你不 会体会不到这一工作的意义和重要性吧!” 姚老师听了这话,完全能感觉到杨浦语气中的凝重。他爽快地接过了文稿: “我替你作完。不过,这算我俩的。” 客厅里此时此刻似乎也恢复了平静。 杨浦听见有人在问儿子明明:“喜欢你们家的新房子吗?” 明明心满意足地答道:“我当然喜欢,我总算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只是妈妈 太可怜了,生了那么大的气,她还要和爸爸挤一个房间。” 杨浦会心地笑了,多少恢复了些许常态,对妻子满肚子的气也消掉大半。他突 然感到自己刚才对妻子太过分了,妻子是女人可以过分,而自己是男人没理由如此 过分。他想,待会客人走后,一定得和颜悦色地和妻子好好谈一谈……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