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宋局长费力地拉开舞厅的门,逃离那个喧嚣而让人窘迫的世界。 舞厅外是一处幽静的园林。秋天的阳光落在园林里一片黄灿灿的菊花丛中,芳 香在阳光下的空气中缭绕飘荡着,那盛开的花朵正裂开嘴冲着他笑。宋局长望着其 中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他怕他那目光如剑一样使那些 娇嫩的花瓣纷纷坠落。他陶醉地闭上了眼睛,随后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这样的叹 息声在他的嘴里响了好几天了。转眼这就到了秋天,夏季的烦躁和喧嚣理所当然都 被收敛了起来,一日日地天凉起来,人心似乎开始有了些许得以舒缓的余地。而他 眼下的感受是,虽然已到了秋凉时节,但是仍有一种莫名而散漫的躁热气息,还在 他的四周浮荡着…… “宋局长,你也出来啦,怎么不跳了?” 宋局长蓦然一惊,当他抬起头来,眼睛便立刻像探照灯一样开始四处扫射,只 见冯文革从舞厅旁的洗手间晃悠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折叠伞的伞索浪呀浪的,在空 中划着圈,头随着伞的旋转一摆一摆的。 宋局长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气恼地说道:“不跳 了,舞厅里太闹了,满塘蜞蚂儿叫。对啦,我们老家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有鸡鸭的 地方,粪多;有女人的地方,话多。有人测试过,两个女人发出的嘈杂声就相当于 八百只鸭子发出的分贝,你想想看,里面可有局里的将近四十多个女人,谁受得了 呀!” 冯文革也不满地嘟囔道:“唉,说起这个刘主任还是个新主任,组织活动却是 老一套。这次的国庆联欢又是这样,不外乎就是请朱局长讲几句套话,让几个有文 艺细胞的男女职工表演几个节目,然后就是跳舞,到了吃午饭时间大家再猛吃海喝 一番。真没意思!” 宋局长不以为然地说道:“局里的联欢活动都是这样搞的,啷格会没得意思!” 冯文革怔了一下,脱口而出:“宋局长当然觉得有意思哟,嘴上自然要唱‘卡 拉OK’,刚才李小宛同你跳得真够味,就像贴面舞似的,嘿嘿……”说罢,那张玩 世不恭的脸虽始终挂着笑容,两只眼睛如黑洞洞的枪口直逼而来,里面却含着点犯 坏的成分。 宋局长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他的一张关公脸像红色的信号灯一样唤醒 了他的记忆。他本来逃出来是想从这里获取片刻的安宁,获取把一切乱七八糟暂时 搁置起来的超脱。但这个不懂事理的冯文革,偏偏是那壶不开提那壶。此刻在他的 头脑中,充斥着太烦太烦的事端,还有,太乱太乱的头绪,太脏太脏的记忆。这一 切都源于那天晚上他酒醉后的冲动和失控。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胜酒力了,与前些 年相比,年龄的确有些不饶人。他经过了那一夜以后,一个赤裸的李小宛微笑地看 着他的那一幕,就时时在他的眼前晃动。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也赶了一把时下流行 的老牛啃嫩草,百分之百高纯度的夕阳红呢。诚然,他事后因此像换了一个新鲜的 灵魂似的,觉得自己年龄倒轻了许多,又像回到了二三十年前一样,常有一种空漠 的亢奋,掠上他的心头;拨动他心底隐藏在寒灰里的星火,使他中夜燃烧起来。不 过,他还不习惯李小宛肆无忌惮的亲昵举止,尤其是不分时间场合。比如刚才在舞 厅里跳舞时,当着局里一百多只眼睛,或者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李小宛竟然用双 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她那像根豆芽菜似的身子几乎是粘在他宽厚的前胸,脸也挨靠 过来,两个人便密不可分地融成一体,弄得他很别扭。这实在太过分了。尽管舞厅 里光线很暗,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但他跳过一曲之后,还是躲避着逃了出来。 宋局长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脸色阴晴圆缺了一会儿,对于这个暗示,是能领会 的。他知道还是有人注意到了那一场景。他连忙把话题转到别处:“咦——你跑出 来干啥子,不会是又在扯啥子怪教吧!” 冯文革故意做出一脸委屈状,用手理了理一头惊涛骇浪的长发,嘟着嘴说道: “看来我完了,我怎么从来就没从你们领导嘴里听过一句好话呢?我冤啊!不活了 不活了,真是没法活了。我都犯下什么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的弥天大罪了?唉, 我只不过是出来上了趟洗手间,骗你是火星人。我发现你们领导的态度有种族歧视 的倾向哦!哦,对啦,我在洗手间的盥洗槽上捡到一把伞,正准备交公,这种拾金 不昧的行为该不会是扯怪教吧!” 宋局长觉得新鲜,接过伞来看了看,做工精巧,质地挺好,细一看,只见伞柄 上刻有“阿梅”两字,而且下面还有电话号码。他锐利的目光停留在冯文革脸上, 含义复杂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开了。他用有些怀疑的口吻问道:“哎呀,歪竹 子生出正笋子了,看来全民的素质都在提高啦。你这种拾金不昧表现嘛,就像是长 颈鹿的脑壳,很有点儿突出哟。不过,这伞上明明有名字也有电话号码,你要真是 学习雷峰好榜样,就应当做好事不留名,直接找失主就行了,还交啥子公?我看你 是半天云挂口袋——装风(疯)!” 冯文革探过头来看看,原本眯缝着的眼睛倏地瞪大,像黑暗中的人盼来了曙光 一样,嘻嘻笑道:“还真是的,当过解放军叔叔的观察力就是不一样,超过了破案 的警察叔叔。阿梅,阿梅小姐,光听名字就让人想入非非。呵呵,看来我的桃花运 来了。宋局长,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 宋局长听了这恭维话,顿时觉得像热天里喝到了刚打出来的井水一样,心里格 外舒坦,掏出手机递给他,乐滋滋地在一旁看他拨号。 “通了通了!”冯文革将手机贴在耳旁,脸上有做梦一样的光彩,清了清嗓音, 用像丝绒一般柔和的声音问道:“喂,是阿梅小姐吗?” 宋局长看见冯文革楞了一下,便不经意地问道:“不会是阿梅本人不在吧!” “在倒是在,接电话的小孩喊她去了。”冯文革叹了一口气,微微有些疑惑, 有几分促狭地说道:“不过,我似乎听到那小孩喊了声什么人,快来接电话,有人 找你。我想肯定在吧。” 冯文革偷偷看了宋局长一眼,正遇上他的眼光投过来,不由得急赤白脸地低下 了头。 “喂,是阿梅小姐吗?什么,不是小姐,是姥姥。骂人呀?”冯文革的声音顿 时变成了咝咝咝的,像煤气在急剧地泄漏。他停顿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鼻腔里轻“哼”一声,悻悻说道:“是这么一回事……宋局长,干脆还是你来说 吧,我给她说不清楚。” 宋局长接过手机,不听则已,一听,电话里苍老的声音把他吓一跳,听起来像 是一个六十岁的女人,简直无法和“阿梅”这个娇媚甜美的名字挂上钩。他耐着性 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对方很是感激,说马上亲自过来取伞,并当面道谢。 接着,电话就挂了,留给他一串嘟嘟嘟的忙音。 宋局长放下手机,像是被人挠了脚心似的忍不住哈哈大笑,第一次觉得冯文革 很有趣。他总觉得这只是一个大男孩,男人这个词好像和这小子联系不起来。他见 冯文革没精打采的,便对他关心地说道:“我不晓得你的具体情况啷格,但是我对 你有一个建议:如果你还是单身,就请尽快耍女朋友;如果你已经耍了女朋友,就 请赶快结婚! ” 冯文革顿时神情沮丧,眼里出现悲绝之色,虚软无力地伫立在那里,刚刚燃起 的还不到几分钟的希望之火瞬间就熄灭了,宛如骤然间得而复失一件宝物似的,极 度的失望令他多少有些茫然,显得木木讷讷的。 宋局长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怜悯地望着他:“小冯,我看你还味道长,耍女朋 友了吗?” 冯文革好像喉咙里卡住了一根鱼刺,含糊不清地说道:“女朋友?不知还在谁 家正养着呢!我妈倒是找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就是海拔太低了点,推一辆二六圈的 自行车还得举着俩胳膊。我对这种歪瓜裂枣才不感兴趣呢。” 宋局长冷冷地揶揄:“你不感兴趣,那是你小子的发育不良吧!” “笑话,发育不良?”冯文革气得翘起了嘴巴,像是在替自己找事实依据,忍 不住卖弄道:“不过,我倒是看上了一个,只是太熟,不好意思下手。还有,你知 道她在我面前都哼什么调吗——《嫁人要嫁普京这样的人》!” 宋局长饶有兴趣地问道:“哈哈哈——谁呀,格老子的,谁这么倒霉呀被你看 上了,能告诉我吗?” 冯文革很明显地己心存戒备,不愿透露半点风声:“不好说,但肯定是一位女 的。” 宋局长摇摇头:“废话,没有人不晓得是要和女的耍朋友。” 冯文革目光自始至终盯着宋局长,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宋局长可不能这么 绝对,谁规定了耍朋友就得要和女的耍,比如说李小宛,她就得和一个男的耍朋友。” 宋局长听到李小宛再度被冯文革提起,再看看他的目光如锥,脸上的神色似乎 暗了一下,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个小冯或许就是随口一说吧,但也不排除他对 自己和李小宛的关系的敏感。最初,他还一直怀疑和担心李小宛是个很有心计的小 女人,几个回合下来他已断定,这丫头不仅外表还是内心,都还是个极不成熟的孩 子。他发现她是那么单纯,头脑简单,浅得人有点小事就像水里的皮球一样浮到面 上来了。比如说,她从不掩饰对他的亲昵。说穿了,也就是一只嘴角还在泛黄的小 雀儿。漂亮的女人从来都是不需要有脑子的。她没有父亲,似乎把他当成梦境中的 父亲,喜欢和他这个山一般伟岸的父亲般的人在一起。看样子,这个同样没有长大 的小崽儿似乎对她有了点意思,想吃天鹅肉。这么一想,他还真有些觉得尴尬和窘 迫,心里一下子忐忑不安起来。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冯文革,躲避着他的目光,心里 渐渐漾漫上一种让他心悸得恐慌,那恐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刘明娟这时出现在了舞厅门口,大声招呼道:“宋局长,小冯,你们怎么在这 里呀!局里本来就没几个男同志,粥多僧少,你们再溜号,那么多女同志跟谁跳呀! 快进来——” 冯文革把伞递给宋局长,冲刘明娟推托道:“我在等人,宋局长知道的。又没 有出场费,我才懒得跳呢。宋局长,待会还是你把伞交给阿梅吧,她肯定记下了你 的手机号。我这个人最怕和女的打交道了,见了女的我就脸红,哪怕她是七老八十 的了。” 宋局长无奈地拿着伞跟随刘明娟进去了,刚进去还没找到舞伴,冯文革便风风 火火地跑进来直是嚷:“宋局长,快,外面有四百只老鸭子找你!”他愣了一下, 没待反应过来,冯文革接着又补了一句:“拿伞的阿梅来了,还真是姥姥。”说着 忍不住独自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