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宋局长回到房间,从包里取出他出差必带的剃须刀,打算清理一下脸上骆腮胡。 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伸进来一个小脑袋,是李小宛。她闪身进来,轻轻 地掩上门,对正在发愣的宋局长报之以淡淡的一笑。 “天这么晚了,快回房间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宋局长往脸上涂抹 着泡沫,冲她挥了挥手。 李小宛忽地涨红了脸,咬住了嘴唇,垂下眼皮望着脚下光亮的格子水磨石地, 喃喃地说:“讨厌嘛!你不是只让我订两个房间,另一间孙师傅住了,你是让我回 那个房间呀?”她说得很轻很轻,由于羞于出口,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我这样说过吗?”宋局长木桩一样地钉在那里,神情严厉。 “嗯。”李小宛仍低着头,不安地用鞋尖磨擦地面。 宋局长一下子哑口无言。李小宛一直低垂着头,散乱的秀发耷拉在额前,遮住 了眉眼,遮掩住了她的面孔,他看不清她的脸色。她的身躯、声音,都发着抖,恰 恰是这点颤抖,说明了她还正常,还知道是非曲直而紧张害怕。他想她一定脸红了。 由此他联想起那天邱雁不动声色的坦然神情。他又想她如果还会害羞就说明她的确 还太单纯,不是很坏。而像邱雁那样的人,是连羞都不会害的,总是带着一种怎么 打扫也打扫不干净的风骚之态。至少,她绝对不会像邱雁那样,“妹”力四射,对 什么人都是满不在乎的,似乎可以把自己那傲人的资本随意抛掷。 宋局长将双手搭上了她的双肩,他微微地用了一点力,将她按在身旁的一把椅 子上坐下来,同时也把自己心中掠过的一丝闪念摁了下去。他望着眼前这位有残缺 心理的女孩,用一种上司兼长辈的宽厚体谅的口吻继续说道:“小宛,这样不好。 上次的事,我已经很后悔了,再怎么着我也不想干损坏幼苗的事儿。唉,喝酒真是 误事呀。我不能再错上加错……” “哎呀,这么烦我?其实我不在乎的。”李小宛娇嗔地耸了耸肩,用一种她自 己都觉得十分做作的声音嘀咕道。 “你说什么?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宋局长扶住了身边的桌子,及时地打断 了她的话。他的头皮直发麻。他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在痛,明显地表现出失望。他 诧异地望着她,在她将自己推入极度的恐慌和不安之前,应当制止住她的荒唐。他 提高了声音的分贝说道:“去,自己去登记一个房间。要是没有了,我去和小孙挤 一挤,这间让给你住。” 李小宛感到宋局长真的生气了,悄悄撇了一下嘴,没有再对他说一个字。她揽 了揽垂在耳鬓的一绺头发,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往外走,又慢慢地带上 门。 宋局长愣愣地瞅着她离去的背影,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楼道,可 那橐橐的脚音却像鼓槌一样在他的心上叩动。他转身端起桌上的刚沏的茶,咕咚咕 咚一口气喝下一缸子茶,随后畅快地长长吐一口气。他进洗手间找来一条毛巾,慢 吞吞地擦着脸上的泡沫,好像要擦去一个多么不愉快的记忆。 宋局长在床上躺下后,脑袋像一锅粥,沉甸甸的,糊糊涂涂的,一整夜都似睡 非睡的,一直到凌晨的时候困极了才真的睡着。这一觉又睡出许多纠缠不清的梦, 梦乡也并非王道乐土。他恍忽中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仿佛是邱雁,又仿 佛是李小宛。他那裆下不争气的玩意儿,不时地配合默契地濒濒起身敬礼,似乎在 隔着裤子和梦中那些女人打着招呼。用文化人的话讲,那叫性幻想。正在心花怒放 时,竟醒了过来。他猛然睁开眼来,黑暗中似乎看到一张淡淡的笑脸,是康晓熙的。 但他心里明白,这样的笑,也可以称为鬼谲。他想,一个人落入陷阱原来这么容易 ;一个人的自律能力原来这么薄弱。倘若李小宛这时来到他的床边,他会怎么样呢? 他想他或许会对她说,你上来吧,我需要你。 宋局长忽然让自己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禁不住浑身大汗淋漓,心脏 好像一门大炮正轰击着胸膛。 宋局长对李小宛一直有一种负疚感。要说,他的拈花惹草大都止于摸摸捏捏, 而且是没有越过肚脐眼以下的界限,也就更谈不上敢行苟且之事。但那一次的确是 酒喝多了,令他亢奋得不能自持。俗话说酒是色媒人,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有时还真 离不开酒的帮忙。尽管事后他感觉得到,李小宛的以身相娱,是真心的,因为在那 个相交相合的过程之中,李小宛让他体验到了他想体验到的一种熨入骨髓的快感。 他当即感受到有一团如烟如气的东西从天灵盖飞出去,闪烁着消失在半空中,也许 那就是老辈人所说的魂儿。他事后也曾为这事懊恼不已,成天忐忑不安,几乎成了 热锅上的蚂蚁,甚至于唯恐她去举报……出乎意料的是,李小宛并没为难他,跟没 事似的。 他原以为,李小宛之所以能心甘情愿地给他当“随军家属”,是因为他头上戴 着顶“副局长”的官帽子,想傍上他这棵能遮风避雨的大树。这几乎已是一条规律 :男人亲近女人,大多想到的是占有,而女人亲近男人,大多想到的是利益和实惠。 后来通过交谈,才逐渐弄清楚,这小女孩的小脑袋瓜里,滋生着一种强烈的恋父情 结,一种很奇怪而又令人费解的情结。她八岁那年,父亲因公殉职,母亲只身一人 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父亲的印象虽已模糊了,但他的爱和温暖,鲜活的存在她 的记忆里,她的头脑里始终保留着躺在父亲的怀抱里撒娇的影像。她告诉他,她印 象中的父亲是一个面容模糊的高个男人,现在那男人的脸已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 他的这张长满胡须的脸。当他知晓这一细节后,当即断定没有毒副作用,如果把她 比喻成蛇,她是属于色彩斑斓但绝对无毒的那一类。他得出这种判断之后,不仅没 能让全身发热,反倒如同一块烧红的铁被放到冷水里,“咝”地一下,他的心就凉 了。他感觉自己的思维似乎有一点模糊,他对这小女孩的身世和所作所为理解起来 有点困难。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愧疚的情绪笼罩住了他的全部身心,甚至于令 他有了犯罪感。只是,虽然在这小女孩面前收敛了许多,心里却常常又生出些渴望。 一大清早,太阳光撬开了宋局长的眼睛,明晃晃地挺刺眼的。他知道自己昨天 晚上没有休息好,一直都在做梦,而且都是挺烦心的梦,不然不会那么累脑子,大 早上起来还头疼得厉害。他以前属于脑袋着地就呼呼大睡的那种。这些梦的最显著 成果,不外乎又让褥单上多了一片斑驳的“劣迹”;还有就是,他下巴上又生满了 胡茬,就像是把朱局长曾经用过的那来路可疑的“大宝生发灵”错用在自己的下巴 上了,长得真快。他只得又取出刮胡刀来,往脸上涂抹泡沫,刺啦啦地刮胡子…… 这时,李小宛敲门进来了,她的脸颊上的皮肤泛出不正常的红,像嫩嫩的河虾 被水煮熟的那种颜色。她盯着宋局长刮胡子的样子,像孩子似地笑了笑,啧啧两下, 忍不住惊叹道:“宋局长,我觉得你刮胡子比做其他事要勤得多!” 宋局长见状,也给了她一个正大光明的笑容,问道:“何以见得?” 李小宛扮了个快活的鬼脸:“你看,从昨天到现在,我见到你都是在刮胡子而 没见到你洗脸,可见你刮胡子的频率比洗脸的频率都高。这恐怕别的男人很少能做 到吧。” 宋局长想想:“有道理呀,我一天就刮两次胡子,两天才洗一次脸。还不是因 为胡子长得太快了嘛,要是不经常刮着,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见不到脸上的其他零件 了。” 李小宛微笑着,没一丝儿局促不安,帮着收拾行李。 宋局长瞅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挺高兴的,看来昨晚的事儿已经烟消云散。 她还真是一个孩子,不记一点事儿,转眼就可以把昨天扔到脑后。他翘起嘴唇嘘了 声,脸上显出一种矜持,耸了耸肩说道:“小宛,你还别看不起我这一脸的骆腮胡 子,我女儿萌萌小时候可羡慕它了。她觉得我的样子很威风,于是就处处模仿我。 有一天,她也就七八岁吧,学着我的样子大模大样地走进理发店,缠着理发师给他 刮胡子。理发师只得给她脸上涂上肥皂水,然后就和别人闲聊起来。她可是等得不 耐烦了,就板着脸说,‘师傅,你快点,我还忙着呢!’理发师说,‘别急,等你 的胡子长出来再说!’” 李小宛咯咯咯地前仰后合,笑得眼泪水都呛出来。 吃过早饭后,他们驱车赶到米亚罗镇,徒步进了猛古沟。 顺着溪流进沟,立刻满山遍野的红叶扑面而来。公路边也曾有过一两株红得垂 头丧气的树,绝想不到转过一道弯,就那么浓墨重彩起来。广阔无垠的绿宝石上, 镶嵌着数不尽的红玛瑙, 一条条深沟, 一道道山梁, 一簇簇、一团团红红的火焰铺 展开来,透着饱经风霜之后成熟蕴藉的韵味。不经意间,一群叫不出名的鸟雀在林 间跳跃腾飞,把满树的红叶摇成喷溅的鲜血,潇潇地落下,碧绿的水面便流泻成一 江的朝阳,远远地去了…… 路上落满夜里飘零的红叶,踩上去,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李小宛跑在前面,露出了一脸的稚气,大呼小叫的样子让人觉得她好像一辈子 没见过红叶似的,宛若刚出水面的虾欢蹦乱跳,显得兴奋不已,时不时在树上折下 一枝红叶。不一会儿,便采集了一大束,捧在怀里就像一束鲜花似的。她出汗后的 脸颊被映得红扑扑的,连那双眼睛里都落进了红红的火苗;汗珠从她那没有妆饰的 脸蛋上淌着,好像雾白时草叶上滑下的露珠。 宋局长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还往前走呀?啷格尽走些没路的路,连人都没 走过的地方,会有啥子西洋景儿?” 李小宛回身搀扶着他,撇了撇嘴说道:“才不是呢,好景致怕人偷看,想看好 景致就不能怕走路,路尽头才是风光无限,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风景。中国 好多旅游景点稍有点名气就只能看人头了。往往一个小小的景点,竟然有这么多灵 长类动物挤在一起,我才不喜欢。唉,我发现,现在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好像都在 学习哥伦布……” 宋局长打断了她,声音疲惫无力:“啥子耶,学习哥伦布?” “因为你们呀,既不知道自己会到哪儿,也不晓得到达的地方,而且都是从不 花费自己的钱。”说完这话,她就咯咯地笑。她总是笑得那么无忧无虑,痛快淋漓, 像个天真的小女孩的笑声。 宋局长情绪上也受到她的感染,好像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是治疗心情的特效药, 他觉得愉悦渐渐地回到了体内。他虽然很疲倦,但整个心情感到既轻松又愉快,从 北京带回的所有的抑郁和不安全部一散而尽,原先那颗失重的心,现在业已平衡… …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