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一架波音747 腾空而起,像只断线的风筝,随风飘去,越来越小…… 朱局长伫立在机场停车场上,看着那架大鸟般的飞机载着秦冰冰消失在空中, 内心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酸楚。从这一时刻起,这 个美丽娴静的女孩子已彻底走出了他的视野,他的目光和关爱不得不被彼此间的距 离拉长。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干一件蠢事。他有些后悔,后悔那天自己不该和 李小宛去找秦冰冰。那天听到李小宛说秦冰冰要办停薪留职手续,是他怕这个女孩 子听说宋局长要接替他,心有余悸,又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了。在他看来,那样 肯定对刚刚病愈的秦冰冰身心没有好处。他必须赶过去作些解释工作,他想让秦冰 冰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但结果却是他自己从此又要紧绷神经而无法放松了。 刘明娟看了看手表,提醒道:“朱局长,四点半了。你还要去省局办事,再不 走就怕来不及了,他们下了班就不好找人了。” “走吧,上车。”朱局长的声音有点颤抖,也许是风太冷了。临上车时,他向 飞机消失的方向投去最后一瞥,心里想说一句默默祝福的话,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脑海里所有的与此有关的词汇都像那架腾空的飞机,隐遁在天空的尽头。他只得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明娟上车后,向司机老王问道:“四十五分钟内能赶到省局吧?” 司机老王边发动车子边随口说道:“我想时间上差不多。只是刚才我检查了一 下车况,这车有一个后轮似乎有点问题,就看能不能拖到省局。不过也没关系,后 备箱里有一个备用轮子,实在要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朱局长上车后一声不吭,掏出一枝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像放 慢镜头似的吐出来,连同心里一股郁闷和几分凄凉。烟雾是他回到过去的时光隧道 …… 那天,他和李小宛匆匆赶到秦冰冰的家门口。敲了好一阵门,秦冰冰才神情慵 懒地来开了门,见了他俩便没精打采地说道:“你们不打个电话就来了,要是我不 在家呢,你们不是白跑一趟吗!” 朱局长坐定后,笑着点点头:“你肯定在家,因为你不想去上班。” 秦冰冰怔了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朱局长:“你怎么知道?” 朱局长犹豫了一下,还是径直说道:“你刚从海南回来时,天天嚷嚷着要来上 班,我没答应你。现在局里已经同意你去上班了,可是你却变得磨磨蹭蹭的,似乎 又在找理由拒绝上班。” 秦冰冰的脸微微有点红,她尴尬地说道:“这些天来我晚上又有些睡不着觉, 吃一瓶安定都没用。” 朱局长内心清楚,秦冰冰心里始终有一个节,就像树桩上长出的一朵带毒的花 蘑菇。她的这种变化,无疑跟老宋出任局长的公示有关。他得设法帮她从心理上铲 除掉这朵毒蘑菇。在来的路上他就下了决心,今天跟她谈,而且一定要,谈通。他 不得不开口说道:“小秦,有的事情只想着回避总不是办法,我来就是想和你谈谈。” 秦冰冰的脸红得像鸡冠子似的。仿佛一个孩子的某种狡猾而又实在不高明的心 眼,被深谙心术的大人一眼看穿,于是表现出小巫在大巫面前的不好意思。她竟然 有些忸怩了,一个女孩子的忸怩看上去是很有意思的东西,那种羞怯的神态却有几 分楚楚动人的滋味。她看看朱局长,又看看李小宛,欲言又止。 朱局长明白了她的心态,有些话她看来是不想当着李小宛的面说。他想了想, 从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递给李小宛说道:“李小宛,你去外面去找一家送餐的餐 馆,订上几样菜,我请你们俩在这儿吃饭,顺便和你们一块谈谈停薪留职的事。” 李小宛出门时冲秦冰冰扮了个鬼脸,悄悄做个“V ”的手势,挤眉弄眼地说道 :“秦姐,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朱局长看着李小宛的身影消失后,回过头来对秦冰冰说道:“小秦,有什么话, 现在可以竹筒倒豆子了吧?” 秦冰冰低下了头,慢慢地眼就红了,她突然用一种伤感的语调问道:“朱局长, 你结婚之后又谈过恋爱吗?” 朱局长有些莫名其妙,茫然而惊讶,摇摇头脱口说道:“我这一生只恋爱过一 次,多少年的事情啦,都快成考古了。那还是在我下乡当知青的时候,但那份情感 却给我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秦冰冰不解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你爱的女人和别人结婚了?” 朱局长黯然神伤,苦涩地说道:“不,她后来嫁给了我。”说罢之后,他猛然 觉得自己失态了,无意中竟然抖露出他不堪回首的那段经历。他强迫自己笑了笑, 故作轻松地用戏谑的口吻来冲淡他的失言:“我就说那个时候结婚结早了,没结婚 时周围一个漂亮姑娘都没有,个个长得都跟爱因斯坦似的;刚一结完婚,漂亮姑娘 不知从什么地方全都冒出来了。” 秦冰冰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张俏脸笑得花团锦簇。她像一架失控的说话机器 向朱局长敞开了心扉,情不自禁讲到了和杨浦的点滴交往,特别是讲到了云南之行, 还有这次的游历海南。她在谈到这些时,语调平缓得像在说一段别人的经历,常常 讲着讲着会突然讲到一个特别细微的情节,时不时的还夹杂些缠绵动人的语句,让 人听上去就像是贾宝玉带姑娘们穿过大观园看山赏花一般,有一种美不胜收的感觉。 她自己也仿佛进入了一个花朵怒放的春天,一脸的激情、陶醉和惬意。有种皎洁的 东西,这时像明月一样慢慢升起…… 朱局长听着听着,知道自己的判断又出现了误差,秦冰冰似乎对这次“城头变 幻大王旗”一事并不关心,她已经无可救药地卷入了另一个情感旋涡。他有些心慌, 作为性格内向的女人要是痴起情来,也就无可救药了。他听得手脚冰冷,极力掩饰 住内心的惊慌忐忑,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不忍心又不得不打断她的憧憬: “小秦,你没事吧,千万别把言情小说中的那一套搬到现实生活中来。我问你,你 不会是爱上了杨浦吧?” 秦冰冰的脸色突然间渐渐黯淡下去,仿佛从天堂一下子跌落到地狱似的,一副 冷若冰霜的样子。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想影响别人的生活,最终仍然还是影 响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上了他,但是我知道即使爱上了也没有用,他不会属于 我。我们之间有一道永远无法趟过的河。有的爱情是有版权限制的。我们没有将来。 我曾经怀疑人一生只能爱一次的说法,通过这件事,现在我也只能认同了。我反复 想过了,要避免结束,就必须避免一切开始。最好的爱,就是不去爱。我已经打定 主意了,长痛不如短痛,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我希望,朱局长能同意我办理停薪 留职手续。” 朱局长一急,脱口而出:“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你现在告诉我,你离开了又 能怎么样,杨浦就能同陶莹和好如初了。” 秦冰冰的眼圈红了,咬着嘴唇说道:“他们能不能和好如初,那是他们的事,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朱局长喉头哽了一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谁说你该做的就是离开,一定要 这样吗?” 秦冰冰泪眼朦胧地说道:“我不想自欺欺人。局里的人都有眼睛、有脑子,都 在猜测他们的现状是如何造成的,也都在众目睽睽地看着我怎么处理这事。他们无 疑都是裁判。没有人愿意看到又一个家庭像一颗大蒜,被谁抽掉中间的秆子之后, 一瓣瓣地四分五裂了。” 朱局长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一门心思地仍然想劝说住她,只是说着说着自己 都觉着没有底气:“小秦,你心太重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这些话 的。可是,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事。我只知道,走绝对不是什么上策。或 许,事情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和复杂。” 秦冰冰摇摇头,那张娇嫩的脸也突然显得老成起来,语气里充满笃定、成熟和 自信,透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解决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上策。我不知道 自己怎么了,让自己痛苦,也让别人痛苦。我尊重杨浦,我不希望别人误会他,更 不应当让他去承受那些莫名其妙的责备和伤害。我感谢他,是他给了我从来没有过 的自信和生活的勇气。朱局长,你也是世上我遇到的领导中最好的好人,我会一辈 子忘不了你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秦冰冰,我已经能为别人承受一些了。只是,以 后……以后你们还会想起我吗?” 朱局长突然烦躁起来,他感到疲倦,然后又有些眩晕,他在为自己、为小秦, 甚至为杨浦感到悲哀。人世间,竟然给男女间制造了这么多的酸楚!他心里就像一 片荒原,离离的原上草寂寥无边,辛酸无比。他恍然间有点走神,对如此善解人意 的女孩子,心弦被某个柔柔的东西拨动了,响起一声幽幽的余音。不过,他还是觉 得秦冰冰所说的既荒诞又似乎有些道理,使他无法反驳。这种荒诞的本质关键在于 它在这特殊情境中却又是显得那么合乎情理。这显然是她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好 长一段时间,两人一句话也不讲,默哀似的坐在那里,屋内的空气也仿佛凝结了, 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 “嗞——”地一声,车子猛然间一个急刹车。刹那间,朱局长的思绪一下子被 从回忆中拉了回来,露出满脸的疑惑。 刘明娟尖叫了一声,惊惶失措地问道:“怎么回事?” 老王没吭气,打开车门下去了,走到车后看了看,用脚踢了踢车轮,扭头对刘 明娟说道:“不行了,实在拖不到省局了。看来不换车胎,是走不了啦。” 刘明娟“哦”了一声,安慰他道:“没关系,这不是在你的预料之中吗?抓紧 时间换吧,还有点时间,我们还是可以在省局的领导下班之前赶到的。” 老王却沮丧地说道:“话虽这样说,可是出问题的那个轮子,并不是刚才我说 的那一个。” 朱局长在老王换车胎时下了车,情不自禁地仰头望去,遥远灰蒙且湿暗的天空 少了白云。雪刚才还在落着,记得在车上时雪花轻盈地穿越车窗,落到他的脸上、 手上,虽然马上就融化了,脸上手上都痒痒的。而此时,雪花如同他脸上的表情飘 了那么几下,便没了。空气中散落着寥落的气氛。茫茫白雪泛出微微的光亮,从脚 下铺到遥远的地方,厚厚的积雪给人留下的是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秦冰冰离去这 事令他痛心疾首,就如同自己的初恋一般被打上了烙印,即便是多年后患了老年痴 呆还能时常想起,然后掉下几滴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老泪。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地看着雪地,他怀疑这个冬天会漫无尽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