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刘明娟从出租车上下来,看了手腕上的表,已是新年的凌晨一点钟了。她没有 丝毫的倦意,一副精神抖擞又若有所思的样子,硬底鞋在楼梯间里一路脆响地过去 了,一直响到家门口才嘎然而止。门里却响起了犬吠声,那是她喂养的宠物狗菲菲, 似乎对她的迟归大声地抗议着。她打开家门,说实话,她很不情愿跨进自己的家门。 她近来一直这样,回家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情。她实在不愿每次回来面对丈夫那双 幽怨而多疑的眼神,让她感受到一种无形的芒刺。 屋子里漆黑而宁静,看样子,一向夜游神般的丈夫贾兴安和儿子贾谊父子俩已 经上床睡觉了。 刘明娟打开了客厅里的灯,像门外那一股寒风吹过,她的神色显出了萧索。她 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啦,客厅里一片狼藉,地上洒满了瓜子皮和花生壳。家里 很乱,像是一场大戏刚刚散场,所有的道具扔得到处都是。她气呼呼地就要往儿子 的房间里走,去拧着他的耳朵把他给揪起来。临走前,她就再三叮嘱过他,一定要 在睡前把房间清扫一下。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习俗,大年初一天是不能动扫帚的, 那是会把一年财气和运气给扫没的。她突然看见茶几上有一张醒目的字条,捡起来 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妈妈,对不起,我实在太困了,明天一定打扫。”她心一 软,脱下大衣,自己去厨房里找来扫帚,忙乱了一阵,屋子里变得整洁而有条理, 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经过一番梳洗后变得眉清目秀起来,叫人看了心里舒坦。。 刘明娟做完这一切,并没有立即回到卧室里,而是独自一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似乎还没有睡意,局里最近一段时间内接二连三发生的一些事,让她的大脑亢奋 不已。她的脸上有了做梦一般的光彩。 人生的机遇就是充满了偶然,偶然得让人措手不及。晚上她出门时,接到了市 政府文档处刘姨的电话,她们曾一起在政府综合口检查过档案工作。刘姨悄悄地告 诉她,说是下午下班前刚刚打印了一份文件,是市政府的一份任免通知,她的大名 就赫然在其中。刘姨还告诉她,一过了春节,这文件就会往下发。尽管她知道这事 早在意料之中,她任副局长的事已向社会公示,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也找她谈过话, 但毕竟是不怎么踏实,世事无常,说不清还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她期待这一消息, 就如同申办者等待萨马兰奇宣布奥运会举办城市的归属一样迫切。她接到刘姨这个 电话的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顿时变得虚幻而模糊,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 觉得自己在漂,很轻,像浮萍或者羽毛被什么东西托着。她是站在王晓雅楼下用手 机接的这个电话,她们俩下午就约好,晚上一块去给值班的杨浦送点饺子去。可当 她放下手机后,尽管刚同丈夫闹了点小口角,竟然一度想先回一趟家,把它告诉给 丈夫和儿子,让他们在这除夕之夜也分享一下她心中的喜悦。她环顾四周,觉得目 光所及,哪怕是飘零在雪地里的一片旧叶子,都有一种让她觉到花一样清新的新感 觉,似乎在提醒她注意,生活随时都在诞生美好的东西。只不过,就在她刚放下手 机时,王晓雅却兴冲冲地下楼来了。不得已,她只得把这一冲动压抑了下去。令人 奇怪的是,眼下她却丝毫没有了把这一消息告诉丈夫的热情了。 夜深人静,她斜倚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杨浦痛楚的神情马上浮现在她的脑海。 杨浦离婚的消息太令人震惊了,觉得一切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就像在梦里发生的一 样。他的痛楚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也许她的心绪便是因此而变坏的,一定是 的,她最初的情绪沮丧正是从他的痛楚开始的。此时此刻,在她心里上下翻腾的远 不仅仅是沮丧,更汹涌澎湃的是一种悲怆,仿佛能感觉到某种颜色的侵袭而来,并 被这种沉重的颜色重重包围,那是一种灰突突像布满阴云的黄昏暮色。她认识杨浦 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灰败,如此黯淡过。她觉得他像突然失去了依靠的纸 人儿一样痛苦无比地瘫软下去。她和王晓雅当场都不约而同地掉了泪。她当时看着 眼前这个男人泪流满面时,无限感慨,无限辛酸,嘴里再有什么劝解的话也说不出 什么了。她有点担忧杨浦会就此一蹶不振,如同她的丈夫贾兴安一般。她从第一次 看到杨浦,就觉得他很有点像当年的贾兴安,是自己敬佩和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男人。 菲菲已经安静下来,盘桓在她的身前脚下。这是一条胖嘟嘟的北京犬,浑身雪 白,短嘴巴,小耳朵,眼睛像两粒黑宝石。它的尾巴朝上卷曲,从她进门那一刻起, 就一直极优美地不停摇动。 刘明娟将菲菲抱在怀里,用手梳理着它那长长的毛,感受到一股暖意。想当初, 贾兴安刚大学毕业来做历史教师时,也是一表人才,清瘦的脸,蓬松的头发,细长 柔和的眼睛,加上斯文的半框眼镜,有点像个象牙塔里的学者。记得那一天,她到 棉纺织厂子弟校去找她迟迟末归的弟弟,在校园里意外发现了使她眼睛一亮、心头 一跳的贾兴安。她当时只是厂里的一名普通纺纱女工,没有读过多少书,高一没读 完就顶替母亲进了厂子。但是,她却是一个心气极高的人,所设想的未来生活圈子 又全是由知识界人物构成的。也就是说,她设想的未来丈夫是一个学者。第一次见 到他,就是他身上透露出的一种说不出的气息偷袭了她,让她在一瞬间有一种心醉 神迷的感觉。她原本像是河里一尾没有远程目标的鱼,支撑她悠游人生航道的唯一 本钱,便是与生俱来的美丽和青春。她尝试着主动送上了橄榄枝,贾兴安很快就被 她的美貌俘获了。随后,她更是万般柔情,套牢了他,直到后来结婚生子,两人也 曾是如胶似漆,小日子过得很温馨。她深知自己与丈夫的文化水平差距太大,唯恐 贾兴安日后会嫌弃她,离开她,她便熬更守夜去读了个电大。而之所以选择档案专 业,也仅仅是想学成后,希望能调出车间坐坐办公室。没有想到了是,她以她的勤 奋和活跃吸引住了朱局长的视线,毕业后不久便被调到了市档案局。她很快适应了 新环境,总是不遗余力地去表现自己,以深圳速度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与她蒸蒸 日上的事业相比,贾兴安的境况却每况愈下。子弟校因厂里经济效益下滑而愈加残 破,加上学校本身师资不强,好的学生大量流失。这种状况所产生的直接后果是, 两夫妇的工资收入差距被迅速拉大,各自在家庭中的地位也随之变化。贾兴安也曾 试图找回家庭的失衡,写过历史研究文章,甚至于还写过历史小说,但无一例外的 都是石沉大海。他变得消沉了,终日沉迷于武打小说和电子游戏当中,身上所有的 光环消失殆尽。并且,他身上残存的清高和新生的猜忌心越发让人生厌。刘明娟心 中有些凄惶,自己这一辈子,包括这个还算温馨的小家,恐怕要靠贾兴安来支撑, 是不会有什么大的指望了。她对他梦想越来越少,越来越感觉到——没什么感觉, 甚至于怀疑他们的情感还能依然保质保量吗?她不希望杨浦重蹈丈夫的覆辙,成为 一个碌碌无为和让人看不起的人。 卧室门“叮当”地一响,暗处里闪出身着睡衣的贾兴安。他头发乱蓬蓬的,像 没有睡足觉,目光里一片呆滞。脸上瘦瘦的,白白的,一副那种计较而阴沉的样子, 那表情就像一部他喜欢看的武侠小说一样充满了悬念。他靠在新漆白的门框边,抱 着自己的肩膀,眼睛盯着在沙发上发呆的妻子。 “滴,滴,滴——哒,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一点整,我这个电台在为您准 点报时——你看看几点钟啦,真不想要这个家了!”贾兴安口齿含混不清,但分明 含有一种嘲讽的意味。 刘明娟一听这嘲弄的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感觉出这话里透出的冷意,几乎 跟窗外的气温一样变得有些砭骨了。他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真是的!一股无名的 怒火在胸中升起,她很想再说些讽刺的话来反击,但她又怕加深丈夫的误会,所以 她选择了沉默。她在灯下看着贾兴安,贾兴安也看着她,她觉得有点怪,心虚地调 开眼睛,可她又不甘示弱地去迎住他的眼光,他们就那么样,在静寂的客厅里彼此 看着。 贾兴安直挺挺地走到她面前,冷冷地说道:“明娟,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 两匹马正拖着一车干草往坡上爬,为什么我们不能像那样一起拉,拉上人生的山顶?” “嗯,是吗,我们不可能像两匹马一起拉。”刘明娟紧绷着脸答道。话出口前, 她想将她的话说出玩笑的意味。她觉得她是该跟他开开玩笑的,借以挫挫他的清高 和猜忌心理,可话一出口,却连自己听来也变了味儿,无论如何不能说是玩笑,而 只能说是嘲讽了:“啊,因为我们两个当中有一个是头骡子。” 贾兴安有些声色俱厉,但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这样看,那么,你说 说我们之中哪一个是骡子?” 刘明娟伸手挡在额前,把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暗地里嘴上仍然气息咻咻: “嗯,我怎么知道?” 贾兴安望着气呼呼的妻子,口气明显地放缓,心有不甘地反唇相讥道:“你这 么嗯嗯啊啊的,跟我说话怎么越来越像慈禧太后似的,有必要这么庄重吗。要我说, 那头气喘嘘嘘的就是骡子。算了,没什么,就当我小心眼了,我也不跟你计较谁是 骡子谁是马,只要能安心地套在一驾车上就行。唉——” 刘明娟禁不住从喉咙中发出一阵滑稽的笑声,如此结局太好玩了,因为她的心 里真的有一种马拉松运动员历尽艰苦到达目的地后终获解放的自由酣畅,或者说是 一个一直比分落后的球队特别高兴有机会扳平比分似的。她觉得丈夫变得柔弱和服 帖了,不仅没有像过去审犯人一样询问她的行踪,而是像菲菲一样给晚归的主人摇 起了尾巴,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她有点儿开始同情这个男人,内心里愈发有一种翻 身农奴把歌唱的优越感。 刘明娟跟着丈夫进了卧室,打算上床睡觉,意外地在枕头上看见儿子放的一张 纸条,上面写着:“妈妈,谢谢你帮我打扫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