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刘明娟在她住房前下了车,心情恹恹的,走起路来也一反常态地不那么风风火 火的了,像是一步一步在测量距离。这种缓慢无意中接近了领导干部思考时走路的 速度。昨天晚上的事影响了她今天一整天的情绪。她心中强烈地感到一种对自己行 为的深深厌恶。她和杜彬成吃完饭后,曲终人散,已是晚上八点半了。她独坐在回 家的出租车上,心中同现在的感觉一样,没有半点的欢愉之感,甚至于后悔不该约 他出来晤面。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真想把这次不成功的约谈从她的经历中删除。她 的劝说软弱无力,而他那确切而鲜明的态度,更增添了自己心中的几分烦躁和忧虑。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拥来拥去,就像家里那台马力不足 的洗衣机里乱糟糟地塞满了衣物,艰难地怎么也转不开。她突然感觉到,当了这个 副局长之后,让她心烦和恼火的事与使她风光和惬意的事相比,似乎明显要多得多。 比如说,像现在往家里走,也成了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总有一种走进冰库的窒息 感。 贾兴安替她开的门,一见面就是一张笑脸:“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一定没吃 饭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炒的回锅肉马上就出锅了。你今天就不用动手了,等 着吃现成的吧。” 刘明娟轻吁了口气,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果然是进入了小康社会,这个家居 然有现成的可吃了?怎么啦,不会是在哪儿受到了什么再教育吧!” 贾兴安没有听出她话中有话,似乎情绪很好,冲儿子使了个眼色,然后像一个 跑堂的高声吆喝道:“儿子,我们家的局长回到家中所关心的第一件事是,这个家 有现成的可吃吗?” 刘明娟放下手中的包,习惯性地朝厨房走去。贾兴安拦住了她,并把她推到餐 桌前坐下,挽着袖子进了厨房。这样的情形,在家里发生的概率实在太少,几乎能 够屈指可数。这要在过去,他洗碗那怕是洗到最后一只,只要她一出现,他就会理 所当然地撒手而去。丈夫的这种反常举动,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她光用脚趾头 想也能想得出他在打什么主意。她似乎有几分看透了丈夫的心思,在外面做了亏心 事,在家里自然就会抢着做家务事。她自己就曾有过这种经历和感受。 贾兴安大呼小叫地端出了他的拿手好菜,一大盘弥漫着青椒辣味和肉香味的回 锅肉,还有一小盆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汤。 刘明娟眼下就像前不久生了病的菲菲,没有吃肉的兴致,但她还是夹了一片塞 进嘴里。她皱着眉头咕哝了一句:“你炒的菜真不错!我们家里还有盐吗?” 贾兴安怔了一下,不安地说道:“当然有啦!我记得放了盐的呀,也可能是放 少了。我现在就去给你拿……” 刘明娟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不用拿盐给我了……” 贾兴安频频点着头,殷勤的表现出人意料,极有耐心地说道:“为什么呢?要 不加点酱油吧,盐放少了是没有味道。” 刘明娟顿了顿,也尽量装作使自己看上去友善一些,见怪不怪地说道:“谁说 过盐放少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把家里所有的盐,都放进这盘菜里去了……” 贾兴安显得有些尴尬,楞了楞神,这才扭头招呼儿子吃饭。 贾谊坐到了餐桌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只吃了一口也不高兴地说道:“这 菜是怎么做的?难吃极了!” “那你自己去做做看?”贾兴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用筷子轻轻敲点了一下桌 子,很不高兴地训斥儿子道:“要知道,你并没有找一个当厨师的爸爸呀!” 吃过晚饭后,贾兴安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对她轻柔地说道:“我来我来,你 在沙发上坐一会,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刘明娟疲惫地摇了摇头:“我累了,想早点休息。我们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事呀!” 贾兴安再也憋不住了,情急之下嚷叫起来:“你怎么这个态度,这是为什么呀?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过不下去了?” “不为什么,没有那份心情。”刘明娟的声音不大,但却是冷冷的。这是实话, 她的确没有心情。这会儿她突然明白了,丈夫很主动地早早地准备晚餐,应该是为 了有时间进行这次谈话,莫非是要向她摊牌了。这难道说就是最后的晚餐,未免也 太抠门了,就一盘回锅肉和一碗鸡蛋汤。她甚至于想到,即便是他现在争着洗碗, 也是多少还有点负疚感,应该也是为了营造一种好说好散的气氛。 贾兴安石人般地整个地僵在那里,面部表情很平静,也很失落,没有任何表示, 就像块沉默的石头。 刘明娟心里有些隐隐作痛,眼神深沉又略带忧郁,仿佛在为无力掌握自己的命 运而难过。她在内心里不止一次地导演过丈夫向她挑明事情真相的场景,但她无论 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现在,来得这么快且又极不是时候。她心中突然间有了一种丢 失东西的恐惧感,在她所产生这种恐惧的同时,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嫉妒和怨恨。难 道恩爱十多年的感情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吗?这就是她的丈夫,这个曾经给她温暖和 爱情的人,眼下却正在肆意地伤害着自己的感情和自尊。不过,她此时此刻最大的 心愿,还是祈盼能够把这一不愿面对的时刻推迟,先得过且过吧。让人遗憾的是, 时间是不会停滞不前的,一个人的悲愁还阻止不了它迈出的脚步。甚至,让它慢半 拍也不可能。她没法计较或在意明天会发生什么,仿佛她的字典里只有今天,没有 明天。想着想着,她心底的悲哀又涌上来了,独自沉浸在无言、无助、无奈的凄苦 之中,眼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流淌了出来。 贾兴安有些惊讶,想了想走到她身边,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 承认我是一个不成功甚至落魄的男人,没有能力使自己立足于世,也就更没有资格 要求别人按照我的想法生活?只是我有一个愿望,还有几天,也就是我们的结婚纪 念日了。我想好了,过了那一天,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明娟顿时呆若木鸡。这一回轮到她吃惊了。她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似乎不想让自己背上陈世美的罪名!尤其让她感到愤怒的,是他的口气中那种嫁祸 于她的味道,怎么会是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如果一定要放 在那一天,谁也没有办法,主动权绝对始终在他手里。她觉得全身就像泡在冰水里 一样难受,让她冷彻心扉。僵持的时间一长,喘气都觉得困难,手脚也像冻住了, 全身麻木,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冷冰冰的。她强制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至少表面 上要做到。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失落和酸楚。她打算还是好好地睡上一觉,以便 明天能以充沛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之中。至少工作上不会有外遇问题的困扰。杨浦让 她牵头为招商引资筹建的展室,进展十分顺利,制作和布置基本就绪。杨方明编写 的解说词也送到了她办公桌上,杨浦看中的柳溪镇那个解说员小张下午也来局里报 到上班了。她和杨浦下午还找了新近分管他们的刘市长,专题将这事作了汇报,刘 市长很感兴趣,表示全力支持,尤其是他让市规划局和开发区送来了部分沙盘和模 型,让展室增色不少。看来,现在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才能感受到些许 的阳光和暖意。就在她起身朝卧室走去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她没有去接,心里 像是被蚊子叮咬了一下。 贾兴安迟疑地拿起了话筒,很快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 道:“什么商调函?不会弄错吧!嗯……嗯,不会不会,我没听我爱人说过这事。 行,我明天一早就过来。行行行,我一定请客,事情成了我一定请,国宴标准。浅 不浅薄啊,说得那么复杂,不就四菜一汤吗!” 刘明娟刚进卧室,贾兴安就旋风似的跟了进来,有些激动地对她说道:“是你 给我办的调动手续吧!真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着我,我……” 刘明娟不耐烦地说道:“你用不着这副样子,也不用给我说什么。这事是我们 局杨局长替你办的,他原来就是那所学校的老师,你要是有什么感谢的话对他说去 吧。我现在要休息了。” 贾兴安沉默地站了一会,悻悻地转身离去,脸上刚刚闪烁出的喜悦顿时被沮丧 取代了。 刘明娟躺在床上,两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她听王晓雅说过, 贾兴安的这次调动还颇费了些周折。先是杨浦和王晓雅过去找到学校的人事部长, 那位人事部长一听便是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了下来,当天下午就把他的侄女带到了 局里。他侄女只是一个计算机应用专业的大专生,杨浦尽管有些不太满意,却丝毫 没犹豫就应承了下来。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那位人事部长打来电话,说事情 被分管副校长卡住了,几经打听和了解,才知道那位副校长有个儿子在中学教书, 一直想进机关当公务员。杨浦有些为难了,几经考虑,最后还是咬牙同意了一石换 二鸟。刘明娟心里有数,杨浦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她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了一 口气,似乎在吞下他给她的那一份清淡而又浓郁的情意,催生出一种叫做感动的物 质。她甚至设想过,这事要是换成了宋局长,或者是朱局长,他们会这样爽快地答 应下来吗?!想着想着,她更加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了。 客厅里传来了贾兴安的斥责声,看来他是在把儿子当出气筒。他急得直跺脚, 声音很大:“贾谊,你的历史课怎么才考成这个样子!你这样,很让我这个教历史 的爸爸丢脸,你知不知道?” 儿子有些不服气,在那里顶嘴道:“爸爸,你要弄清楚,我是给你考还是给我 自己考,你未必还想让我跟着你当历史学家呀!我听老师讲,男的要是不受宫刑, 就基本上没有当好历史学家的可能。” 贾兴安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的老师都是些什么老师,一天到晚都教些什么呀, 难怪你考得不好!唉,我读书时,历史成绩总是九十八分以上,而你才得六十几分。” 儿子感到很委屈,拖腔拖调地小声嘀咕道:“爸爸,你自己说,你读书的那个 时候,历史是不是要短得多啊!哪里像我,需要死记硬背那么多,起码又要多背十 多二十年新发生的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