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旨邑,不行,你那样太苦,我也会更苦。”水荆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描述 头发的色质,接着对发质做出鉴定性的补充:“可是,我该怎么办? 我不想让你受 委屈,绝不会伤害你。” “是不是把我嫁了,你才舒心? ”旨邑觉得他像个买牛的,相中了一头牛,为 了压价,故意说牛口齿欠佳,还不惜装出寒碜样。 “要你幸福。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牵你的手,送你走到红地毯那头。”他干 脆说买不起这头牛了。 “我现在就很幸福。”卖牛的觉得满意。 “会好好珍爱你。”牛到手了( 卖牛的心甘情愿,他没有一丝强迫,任何时候, 后悔都怨不得他) ,他搂着她,捏着她突起的肩胛骨,分外怜惜。 “我对门那个四十五岁的老光棍,总是带不同的姑娘回家,前天还碰到他带个 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我有暴殄天物的感觉。”旨邑说完警告水荆秋不许喜欢别的姑 娘。 “那是男人中的人渣。旨邑,我绝对不嫖妓,也不会去喜欢别人,你要相信我。” 水荆秋说道。 “老光棍是单身汉,姑娘又是心甘情愿,两情相悦,互不相欠,不造成伤害就 好。”旨邑不太赞同水荆秋对老光棍的道德评价。他们仿佛因老光棍的事情保持沉 默。门口传来年轻的嬉笑声,他们都意识到,是老光棍回家快活来了。 和我们期待的一样,水荆秋时时都在珍爱她。 在水荆秋到来的这几天,旨邑和所有人断绝一切联系。别人当然猜到是这回事, 但没想到她仍是和已婚男人。三年前,旨邑成功摧毁一个家庭,对方正准备和她结 婚,她顿觉索然无味.很无情地结束了那段感情。她似乎要的不是婚姻,她进行的 不是一次恋爱,而是击败另一个女人( 潜藏的敌人) 。旨邑曾有戏言,和未婚男人 谈恋爱平淡无奇,充满和平年代的军人式的空虚无聊。和已婚男人则每天都有嚼头, 每天都有战况,令她饱受折磨。 后来在一起吃饭时,旨邑发誓对已婚男人金盆洗手了( 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 她并不是因为受到伤害,恰恰是厌倦了那种恋爱模式) 。对此引起强烈共鸣的是原 碧。原碧做到了,她果真三年不曾恋爱( 她面无光泽的样子证明她也没过性生活, 她很干净地过日子——尽管这种“干净”对她的身体与性情造成不良影响) ,她看 上去平静得像一只西瓜,让人真想一刀切开它。 原碧三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要谈一场恋爱( 和未婚男人) ,就像树要躲 避风一样难。原碧曾经是全市十大杰出教师之一,教数学很有一套( 如果她EQ很高, 也许早成功嫁人了——当然感情是复杂的,我们除了知道她读大学时候的一次生死 恋情,和一次惨败的插足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学中文的去教数学,注定她命里 暗含太多的阴差阳错。 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任何时候都流露职业的本性,娃娃脸总带着坚贞的表 情。原碧有她的爱情观,与她传统与守旧的形象相符,因而就没什么惊奇的了。实 际上原碧受她母亲的影响太大,她甚至是她母亲的翻版和延续。她母亲认为爱情就 是守株待兔,要有一颗等待射中的靶心。爱情是羞涩的( 女孩要矜持) ,哪怕是暗 恋到望眼欲穿——总之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完成人生。 原碧每隔两个月剪一次发,她从不让头发长到脖颈以下。她严格执行这个标准, 恰如她对恋爱对象的要求——绝对不能小于j=十岁,小于三十岁的,不容分说全 “剪”了( 话又说回来,小于三十岁的,压根儿没出现) 。所以,我们总看见一个 留着短发耳根在外的原碧,也总看见一个绝不和小于三十岁的人拍拖的原碧。我们 习惯这个原碧,就好像原碧习惯她自己。只有旨邑每次见原碧,就要数落她,从她 的穿着到她雷轰不动的条条框框,说她无异于设置诸多清规戒律的教徒。原碧不高 兴,她对旨邑自信的神情很不满意。她和她是大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在外人看 来,她们似乎无话不谈,其实都保留着自己的秘密与最真实的内心。说穿了,原碧 打心眼里嫉妒旨邑的模样与自由生活。 旨邑对原碧说:“从时间上来说,你母亲的年代距离你已是三十年了;从地理 上来看,这里是长沙,不是你山东那个小县城。难道这个时间差距和地理变化就是 你的价值——你想像你母亲一样活一遍? ”原碧表示她爱她的母亲。原碧的话没有 说服力——天底下谁人不爱自己的母亲呢。不过,旨邑说再多也没用( 改变一个女 人,有时候不是另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 ——像原碧这样的女人,只有爱情才能将 她改变。 旨邑有她自己的问题。和水荆秋的相聚,意味着面临告别。在高原死里诞生的 那种无法解释的温暖一直留在她的心底( 这使水荆秋得以与其他任何男人区别开来 )。相聚的喜悦不免蒙上忧伤。而这种忧伤又不是自然出现的,是她先想到他的温暖, 再想到他将离去,她必须忧伤以对。她做不到像原碧那样.在情欲很旺盛的年纪, 把已婚男人“剪”了,把小于自己的男人“剪”了,剩下的,就只是一点渺茫的希 望和无尽的孤独( 尽管有了水荆秋,她仍然是孤独的,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孤独— —自然,对付不同的孤独,需付出不同的代价) 。 他们一块吃饭( 他和她都很珍惜这种机会) ,他第一筷子菜定是先夹给她( 暗 示她是第一位的) 。 他爱吃肥肉,她爱吃瘦肉,他把肥的啃了,瘦的给她。他也会吃她剩下的饭菜。 吃西瓜,他把最中间那块给她。走路时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心里,生怕她飞走。有 时停下几步,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背影。他恶补似的对她好。也迷恋她的身体,饥 饿和疯狂。 介入的是一个完好而非破败的家庭,这是旨邑的困境。至于“完好”到什么程 度,旨邑不知道。或许是与大多数婚姻家庭一样的“完好”,或许是因他们独特的 历史而“完好”一一总之在她之前没有分崩离析的境象( 甚至可以说是牢不可破) , 在她之后也没有。水荆秋决不说一句有损他婚娴的话,他会给她谈道理:“其实我 已经没资格和你谈爱情。许多爱情原本是悲剧性的、无出路的。社会日常性把爱情 吸引向下,使之变得无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会建制,同时也否定了作为生命张力 和神魂颠倒的爱情的权利。社会日常性否定爱情的自由,认为爱情的自由是不道德 的。爱情主题一开始就是非社会化的。社会化的是家庭。纯粹状态的爱欲是奴役, 是爱者的奴役和被爱者的奴役。爱欲可能是无怜悯心的和残酷的,它制造最大的暴 力。有一个法国人说情人会要人的命。旨邑,我现在就感觉你在要我的命呢! ” “亲爱的,我觉得关于爱情的自由争论是荒谬的。除了爱情的自南之外,不可 能有任何其他形式的爱情,强迫的、从外面决定的爱情是荒谬的词组。 但是,我们是爱情的奴役。我愿意是这样。我有要你的命吗? 你愿意我要你的 命吗? ” “旨邑,我要你明白婚姻和家庭仅是人的生存的客体化,和爱情没关系。我是 你的,任凭你屠宰。” “我是自由的人,而我常因你的不自由而感到不自由。”旨邑说道。 她为他亲自下厨。她烹调技术不差,加之用心专注.做出可口的菜肴,让他赞 不绝口。饭后他要求收拾桌子、洗豌刷锅,但是面对杯盘狼藉,他不知从何下手。 她一看就知他根本没做过这类琐事。她想剑不会煮茶的哲学家罗素,妻子外出时, 把煮茶的过程一一写在纸上:让罗素依次操作,他仍然把一切弄得一团糟。这是无 伤大雅的小事,旨邑原谅水荆秋作为知识分子对日常生活的笨拙与粗心,甚至觉得 他新添了几分可爱.而她则增加了几分母性与宽容。 直到水荆秋同哈尔滨,旨邑都没有见他与梅卞玛通过电话( 他没打过去,梅卡 玛也没打给他) 。旨邑试着猜测这个观象的几种可能:一- 是水荆秋背着她给梅卡 玛打了电话( 比如趁她到店里的时候) ;二是梅卡玛对水荆秋绝对信任;三是梅卡 玛根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个可能都不正确。水荆秋和梅卡玛可以四天不通 电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旨邑感到苦恼。片刻之后,这个问题变得十分重要,并且 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见他的手机心就猛跳几下,觉得那里头装着他所有 的秘密。有几次她想问他,但她内心反感提到梅卡玛,或者是对梅卡玛反感。梅卡 玛天生是她的敌人。她感到这样的夫妻关系是虚假的、立马就要完蛋的。她必须知 道真相,以确定她对水荆秋的方式与态度( 是否该用劲,或如何用劲) 。但是,万 一他没打过,她一问便提醒了他,反而唤起他对梅卡玛的内疚感( 在她看来,内疚 感就是温情) ;即便是从他嘴里得知他打过电话,她会更不好受——他竟然那么惦 记梅卡玛( 并且要躲着她,肯定说了许多含情的话)-一他真是个混蛋! 直到晚上出 去吃饭,旨邑仍然陷在一种怨愤与嫉妒当中( 她凡事总给自己添堵,尽往痛处想) 。 雨哗哗地下,气温骤然降低。他们去日本餐厅吃烤肉。炉火很旺。薄肉片放上 去滋滋地响。青烟腾起。她一刻不停地烤,仿佛往灶里添柴,让青烟持续不断。他 只当她心怀离愁别绪,一边吃,一边佐以言浯温存抚慰。她被芥茉辣出眼泪。他以 为她伤心至哭。 她狠狠地干掉一盘五花肉。现实就像五花肉,几分钟前,还好好地叠在盘子里, 红白相间,色润肉鲜,吃进肚子里,只剩下空盘盛着虚无,直到第二天,现实的五 花肉将变成一堆废物排泄出来,连舌尖也淡忘了五化肉的味道一一她和他的感情, 很可能就是一盘五花肉的下场。 ( 更严重的后果是,这段爱情比旨邑没想的更惨一一她吃下的将是一盘带病毒 的五花肉——病菌终生潜藏在她的体内,直接影响与危害她的精神与健康。) 服务 员将空盘子撤走了,虚无倒进了旨邑的心里,洁白的一大碟。她想对他描述这一大 碟虚无,是这一大碟虚无将她撑饱了,她什么也吃不下了。 她不情愿说话,扫他一眼。仿佛因为惜别,他变得动作迟缓,陡见老态。 “我的孩子,你义胡思乱想了。虚无感不足坏东西。虚无是一种必然性。存在 与不存在都存在。 它以神秘莫测的方式深入生活,就像劫数、命运、天数、天命,无处躲避它, 也无法摆脱它。” 她一瞥,他知道她闹情绪了。 “我从不逃避什么。包括虚无激起的恐惧。我怎么是你的孩子了,听起来像乱 伦。”他的话让她活泛起来( 她喜欢他这样叫她,温馨刺激) 。 怀着新奇,他们回家索性玩起了“乱伦”的游戏( 她扮演他的孩子,他当她的 父亲) ,淫邪带来的巨大快感使他们彼此感到短暂的荒谬——最具销魂魅力的性竟 然建立在打破常规的基础之上——简单说来,婚外的性比婚内的美妙( 打破婚姻常 规) ;而现在,模仿“乱伦”的性又比遵循身份原则的性刺激( 打破身份常规) — —性的更新要求比电脑系统更频繁——性在破坏,同时也在铸就。 此时旨邑已经完全忘记梅卡玛了,她甚至不在乎他是否给梅卡玛打过电话。她 光着“孩子”的屁股上洗手间,哗啦哗啦尿声畅快,接着是抽水马桶更为酣畅地吸 卷,一切预示着到达快乐的顶峰。经过客厅返回房间时,水荆秋的手机屏幕闪烁, 忽明忽灭的荧光挡住了旨邑的去路——她立刻想起梅卡玛来。她强迫自己直接回房, 但中了迷魂阵似的绕不过去,她手伸向手机,觉得自己像一个贼( 不折不扣的贼) , 同时感到手机烙手( 道德罪恶) ,她几乎想立刻放下它——但是,那闪烁的神秘光 晕刺激了她( 她兴奋极了) ,她肯定这是个有价值的秘密,她期待并恐惧发现一个 廉耻的真相( 她时常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有别的情人) ——她毅然按下键时,手指乱 抖,像考试作弊的学生。 “激情? 想想我们都什么年纪了? 激情在咱们孩子的身上。记住,字少情意重。” 短信的内容如此暖昧( 必定是水荆秋先问对方要激情) ,气愤使旨邑手抖得更 厉害( 她想他是个龌龊的东西) ,她不可收拾地要知道一切,她翻阅了所有的短信, 发件箱里的另一则短信“我现在不方便给你电话”更是意蕴无穷。两则可疑短信只 显示不同的手机号码( 这只能说明关系非常隐秘,安全起见,她将号码熟记于心) , 她立刻感到和他有亲密关系的人远不止她。 纯洁的感情被两则短信亵渎了——不,是被他的下流无耻玷污了,旨邑全身都 抖起来。 她躺进被窝时仍然在抖。 “冷吧,快盖严实点。”水荆秋赤身贴紧她。 她一声不吭。只是抖。 “我的孩子,你怎么了? ”他扳起她的脸。 “你真的没有别的女人? ”她神色冰冷( 心里说我不是你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