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段时间,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识谢不周了,她们从没见过这么浪漫体贴的丈 夫( 那些鲜花迷惑了她们) ,没结婚的打算找个像谢不周这样的男人,或者有他一 半表现就行了。她们因此相信,那种活到五十岁还能陪妻子烫发,在一边含情脉脉 地等上几个钟头的男人完全存在。她们的评价令谢不周无地自容。吕霜微笑着全盘 接纳,令他怀疑她已经原谅他了。遗憾的是,吕霜一个月后就出院了( 他真不愿吕 霜出院,一辈子这么照顾她) ,一旦变得对她无用,他内心的苦楚便浮起来,负疚 与亏欠感把他挤压成一片薄纸,最轻微的风都能将他掀翻几个跟斗。 他的头痛病消失了半个月,直到史今哭哭啼啼地叫他回到吕霜身边去( 这娘们 很会欲擒故纵) ,才重新犯病,痛了一宿,史今给他按了一宿。正如他需要吕霜住 院一样,史今同样也需要他的头痛。 他头痛的时候,史今的乳房是活动的,像婴儿时期的一个玩具。他哭,大人便 把这玩具塞给他,他得以忘记其他的需求。史今的乳房是透明的,像他刚学会自己 吃饭时用的那种砸不碎的塑料碗,敲击它会有一种温馨低哑的声音。她身上的洞穴 更是柔韧紧密。他盛满果汁的容器,总像搁浅的船,需要费力地撑上几篙,船才能 划破淤泥滑入河心。果汁从一个容器倒进另一个容器,受伤的河流里汇入一脉溪涧 清泉。不过,性给史今的感受更多的是疼。数学老师说“l 大于0 ”是正确的,这 种“正确”发生在谢不周与史今的性关系中,就形成了障碍。最终她不得不将容器 换成了嘴,他也很快习惯( 乐意) 了。 以上是谢不周对旨邑的部分陈述,以及聆听过程中,旨邑不可遏止的想象。两 个不相干的女人搅得她心头颇为不快。谢不周对吕霜的殷勤几乎让她恼怒,他识不 破史今的心计与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段,还以为在温柔乡里徜徉,简直是个愣头青。 旨邑并没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嫉妒( 她爱的是水荆秋) ,她一会儿站在吕霜的立场, 感觉到报复( 男人) 的快感,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史今,想象他心怀负罪旧情未了 面对受伤的前妻,鞍前马后心绪不平,必定想和她重温旧梦,再拾床笫之私,于是 旨邑心头涌起耻辱感( 或许史今并不会这样) ,她佯笑着轻声漫语,仿佛描述一段 美好的过去:“谢不周,别试图以伟大的行动感动自己,以求得自己的原谅,你所 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你想挽回真正的男人形象,不想背忘恩负义的名声,你的努力使你更像小丑了, 说不定,你还妨碍了吕霜的私生活,她有男友也不一定呢。我知道你不和史今结婚,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你盼着复婚。你以为现在通过赎罪可以换取失去的,吕霜不会原 谅你,因为只有这样,她这辈子才真正拥有你,你永远亏欠她的,你便是她的奴隶, 并将会为此经受一生的折磨。 你把史今放在什么位置了呢? 过去了的,你不让它过去,现在进行的,又不将 之善待,你以为你正做着高尚的事情么,我看那就是犯贱呢。” 仿佛听了一段配有轻音乐背景的抒情诗歌,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一向雄赳赳 的谢不周居然气短情长,半晌才对之作出评价:“你真JB可怕。老夫他妈的忙得连 ‘老二’都顾不上,你半点安慰都没有,尖酸刻薄的女人。” 旨邑从不愿意满足谢不周( 存心不让他舒坦) :“你该躺在史今的怀里,她会 用母爱抚慰你。难道我说得不对么? 你只是在成就自己,你要重建你被损毁的形象, 你爱的是你自己。吕霜是对的,对于伤害自己的男人,应该给他苦头吃,关键是让 他的灵魂永远活在地狱的煎熬之中,永久地忏悔与哭泣。”旨邑站在吕霜的立场正 义凛然,俨然是吕霜的化身。 谢不周舔舔嘴巴,不说话,脸色更显苍白。他知道,如果他说他爱吕霜,旨邑 一定会怪笑着,用更尖刻的刀子般的话语捅进他的心窝。她有多可怕,就有多可爱, 她的可怕指数升高,个人魅力指数也会随之攀爬。她的眼睛能穿越重重障碍,看到 事物的本质与核心。这就是他从不在她面前伪饰的原因,也是他为之着迷的所在。 之前,旨邑不断咒骂长沙是个烦心之城,可今天它看起来既美丽且充满奇遇, 尤其是水荆秋那句“直抵你的老巢”,有革命者的严肃,也不失为一句亢奋的调情 荡话。 她从书里抬起头,望向橱窗外的街面。时值隆冬,斜雨交织冰粒,街面闪泛黯 淡青光,屋檐下走着双手笼袖的人。 旨邑把手放到腹部,感到自己正怀着孩子,而孩子的爸爸,正在这雨雪交加的 气候里从远方归来。 她想起春节回老家,母亲对她又是独自一人回来过年表示不满,数落她年纪不 小,再不结婚,就错过了生孩子的好年龄。她问到底是想她结婚,还是想她生孩子。 母亲回答自然是结婚生子,同时表示私生一个她也同意。旨邑两姐妹,她是老大, 母亲盼着像别的妇女一样含饴弄孙,但旨邑都快三十了,连对象也没有,抱外孙的 希望仍很渺茫,母亲在外人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旨邑的母亲很是孩子气,她答应母 亲在一年内嫁人生子,母亲便每日晨起锻炼,熬中药补身体,把身体练得倍儿结实, 摩拳擦掌准备带外孙。 然而,肚子的隐痛( 来例假) 使旨邑清醒。她只是那颗寂寞的卵子,渴望拥抱 与交合。除了和水荆秋在电话里做那事,她没有别的男人。她变成一颗新鲜的卵子, 怀着新鲜的希望被分泌出来,在一个潮湿的环境里无望地死去,如此周而复始。 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体格健壮的青年挑帘而人。旨邑正在思忖孩子的问 题,眼见青年,首先想到“品种优良”这个词,他像匹种马似的活力四射。他说要 找一副想象中的首饰,给他的画中人戴。 原来他是个画家。她和他聊得十分愉快,把下午的阳光都挤到角落去了。他是 一枚秦代流通的钱币,小名叫秦半两,学名秦焕辞。他的爷爷是个古玩迷,一辈子 都在搜集秦代的钱币,他的父亲投其所好,结婚后索性生了一个“秦半两”。这枚 现代秦半两完全褪去了泥土与历史的覆盖,装扮似摇滚青年:染黄的鬈发披散一肩, 黑框眼镜神秘诡异,裤腿上拉链口袋神出鬼没,登山鞋穿他脚上有军匪的气息。与 秦半两相比,水荆秋更像一枚“秦半两”,他以一枚古币的神情说话,发出一枚古 币的声音,身上覆盖古币的气味,他几乎与现代生活脱节。这时旨邑才发现,自己 其实更喜欢种马一样活力四射的青年,她感到在某一瞬间,她身上沾染的水荆秋的 尘土,被秦半两冲刷得干干净净。更令人愉快的是,他还没有结婚( 比她小一岁) , 生为北京人,却无北京人的油滑,硬汉般字句清晰铿锵有力。 我们无需对秦半两做更细致的描述,他的意义在于唤醒旨邑对于爱的幻想。他 是匹走四方的种马,绝不可能呆在温暖的马厩里。他欣赏旨邑的自由职业和生活方 式,称她为同道中人。他买了一枚单环青玉,说要戴在画中人的脚踝处。又一天, 天气很好,他们约好去博物馆看《中国玉器全集》里面收藏的部分图片实物。她感 到博物馆像个巨大的墓穴般阴冷,而在对玉器的欣赏中才有了暖意。看到玉质碧绿 的玉龙实物,她惊喜地扯住了秦半两的袖子:“你看,栩栩如生。身体蜷曲,像字 母‘c ’,吻前伸,嘴紧闭,鼻端平齐,双眼突起,还有这,额和颚底都有细密的 方格网纹,边缘斜削成锐刃,而尾部向内弯曲,末端圆钝,整个形状充满力量与动 感。背上有一对穿圆孔,不知哪个公子爷佩戴过。” 她像饿极的穷孩子望着橱柜里的蛋糕,不断地咽口水。 秦半两摸摸她的头,“丫头,这是好东西,但人家不卖,咱们到别的地方看看。” 她笑了。他牵起她的手。她乖乖地跟着。 “我真想晚上来打劫。”她悄悄对他说。 “好主意,你准备两只丝袜,一个手电筒,一把玩具手枪,还有,顺便通知你 爸妈,逢年过节探监时多带点肉,监狱里伙食不好。”他非常郑重地交待。 她笑了。认识秦半两后,她不断地被他逗笑,仿佛她是个爱笑的人。他把种马 的活力传给了她。他是一匹棕色的骏马,四肢健壮挺拔,皮毛光洁,肌肉结实隆起, 线条圆润柔韧,眼神温和高贵。他在她面前踢腿、前蹄腾空、嘶鸣、迎风奔跑,鬃 毛翻卷,马尾飘逸。她原本是匹青春的母马,在阴暗的马厩里淡忘了草原,熄灭了 奔跑的激情,这匹种马带来了亮光,照亮了她。她情愿跟着他,奔向太阳升起的地 方。 母马忽然神情黯淡,与种马前蹄相缠,他稍微俯下头来,立刻就能耳鬓厮磨。 母马知道他一定也在想这个问题。因为他的手指在她的手里颤动,像被困的虫子寻 找出口,或者挣扎。幸好很快参观完了博物馆,两只手分开了,都没有就此别离的 意思。于是秦半两提议去看全国顶尖的油画展或去古玩市场淘宝。旨邑选择后者, 他们打辆车七弯八拐来到一条较宽的弄堂,只见各种玩物两边一溜儿席地铺开,再 往后则是有头有脸的店铺,依旧是那些物什,看上去仿佛要货真价实得多。 旨邑没想到秦半两从他爷爷那里学了几招,东摸摸,西捏捏,也能识出个好歹。 逛一溜下来,徒劳无获,最后买了一本破旧的红皮《毛主席语录》,正要走,看见 弄堂拐角处,一个不起眼的人,面前摆了几件可怜兮兮的东西,包括古钱币、玉观 音、紫沙壶。 秦半两蹲下去,发现一大一小两枚形状可疑的钱币,立刻握在手里反复捏、搓、 抠,慢慢辨认出“半两”的字样,他克制激动漫不经心地问价钱,那人请他给个价, 夸他是识货的人。他坚持要卖主给价,那人便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百,他二话不说 给了人六百块钱。 离开弄堂,旨邑说还到两百块钱,他也会乐呵呵地卖掉,干吗要花六百? 秦半 两小声说,他认为这是两枚“秦半两”,样子朴拙,饱满憨厚,绿泥和锈斑不像做 上去的,再说旁边有人晃悠,万一是真家伙,被别人抢了去,岂不可惜了? 两枚秦 半两,一枚送旨邑留着,另一枚拿回去,请他爷爷老眼昏花地鉴定一下。 末了他又说,如果是真货,值几十万,即便是假货,三百块钱就买回一个秦半 两,仍是物有所值。说不定放到店里,遇到古币发烧友,卖个三千、三万也不一定。 旨邑说她不会拿去卖,在她心目中,秦半两是无价之宝。他问她指的是人还是钱币, 她说人和钱币都一样。他说她这孩子懂事,他没白疼她。到分手的时候,秦半两把 他已被捏拿得溜光圆润的一枚钱币放在她手心。 旨邑总是无法完整地想起水荆秋的样子。一旦他从她身体里退去,将自己连根 拔走,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他们分开,她和他之间立刻隔着云海、苍山。 春节来临的前几天,旨邑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骚乱( 她记不清从哪年开始 对节日充满恐惧) 。 对于她来说,春节就是一条漫长漆黑的隧道,她是一只蚂蚁。现在,蚂蚁望见 了隧道,浑身发抖,这一次如何穿越隧道的漆黑抵达光明,它完全没有把握。 那个巨大洞口,既像枪口瞄准它,又似要吞噬它的身体。它徘徊,绞尽脑汁。 它需要一个伙伴,需要勇气,需要爱。它驮回沉重的食物,包括饮料、熏肉、大米, 感到纤细的腿支撑不住,快被压断,其中有一条似乎已经扭伤,开始疼痛。一个人 的生活,令它无法不顾影自怜。 或许是听从了旨邑“分手趁早”的劝告,谢不周有意疏远史今,不和她过春节, 也不再以准女婿的身份惊扰她的母亲。他计划春节约几个朋友开车去新疆旅行,问 旨邑意下如何,如果怕他路上非礼她,可以叫上原碧壮胆。新疆是旨邑的兴奋点, 突然被谢不周摸了一下,表现自然亢奋。但她立刻冷静下来,她不能不回家看望父 母——他们从她离开那天起就盼她回,年年如此。谢不周笑着说干脆他陪她回家过 年算了。他又摸到了旨邑的兴奋点,她很奇怪地叫了起来,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 同样,她的兴奋很快灭了——她不能带谢不周回家。因为他白得过分,像嫖客,和 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母亲不放心,唠叨起来更麻烦。母亲不会听她的话,母亲相信 自己的眼睛,即便她告诉母亲,长得白不是他的错,谢不周是个极为心善的男人, 每年还资助十几个贫困儿童上学,拒绝接受采访,从不给自己脸上抹彩虹。这样的 男人,自得像嫖客也不遗憾。 婉拒谢不周后,旨邑心里窝了一团火,爱一个人,听见他感彻肺腑的情话,却 不能双双把家还:“水荆秋啊水荆秋,我这是什么爱情? 是扯JB淡! ” 她十分顺溜地说出谢不周的专用词汇,吓了一跳,然后大笑起来,说出这个词 让她感到痛快,就像解开了袋子的死结,把东西哗啦啦全部倒出来,于是又狠狠地 说了一遍,居然说出了几分谢不周的味道,她想,他妈的受他影响了。 各处飘散的过年气氛阴魂不散,旨邑感到自己被往绝路上逼。水荆秋感到她的 躁动不安,深知自己分身无术,除了输送甜蜜温情,给她寄有价值的书以外,别无 他法。但是现在不同,水荆秋越是这样,旨邑越是嫉恨,连街上忙碌的男女一并唾 弃了。在她看来,他们浮在生活水面,而她沉入了底部。她是一条鱼。看见沉入湖 底的生活渣滓,那些死掉的贝壳、摔碎的杯子,撕裂的布帛,断腿的眼镜,如卵石 一样光滑的谎言,静卧湖底,而肮脏的碎片正源源不断地沉淀下来。她又想起了秦 半两,谢不周,以及其他认识的男人,在她与水荆秋分手后,她必需和其中一个马 上投入恋爱。秦半两的手指被困在她的手心,它们寻求出路的躁动,可以翻江倒海。 她的后脑勺留着他温暖手印。被他牵过的左手比右手幸福。她捂住自己酥痒的心, 手里捏着那枚秦半两,手指感觉这温润、拙朴、另类、独特的混合物,她辨不出它 的真伪,更无法判断,他在她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爱情是一枚高吊树梢的果子,旨邑是一只不会爬树的动物,仰望着它,守着它, 觉得拥有它,又清醒地意识到它生长在树上,不相信它会掉下来,等不到它成熟后 掉下来,她转身要走放弃它。她接着哭。 她想到了高原上那一刹那的震颤。那只已婚的手,如今已涉足属于她身体的高 原、丛林、溪谷,以及星星、月亮、茂密的草地,此后将不再重复,她无法不对此 表示伤痛。她枕他腿上,听他讲古今历史宗教起源,最后以淫声荡语谢幕,她无法 不对此表示怀念。 她情深意重地泪流满面,心想以后无论如何得找一个可以陪在身边的男人。 ’水荆秋给她打来电话,近乎嗫嚅地说:“太快了,太短暂了,太刻骨了,太伤心 了,如果你是一个离过婚又结了婚且有了孩子且充分认识了婚娴本质的人,你会明 白我的心情。我理解你对我的不耐烦,在你放弃我的时候,我还是要说,我爱你。” 他的声音像一只在地面匍伏前进的乌龟,风雨交织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一 面要辨清方向,一面不断地躲避障碍物,它艰难地爬完一段路,靠着一块石头停止 不动,脑袋藏进乌龟壳里。于是只剩下雨打在龟壳上的声音。她知道他哭了。 旨邑一直在哭,她感到身体有口深潭,两股清泉源源不断地自眼睛里突涌出来, 抹干又湿了,于是索性不抹,随它们四处流淌。有一阵她猛觉轻松,而松下来的那 个瞬间给她一击,又让她不堪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