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谢不周有个重要情节没跟史今讲,他曾经两次请求和吕霜复婚,遭到吕霜的断 然拒绝,她说她不喜欢他这么做,男人要对自己所做的事承担责任和后果,她就算 孤寡终身,也认了,破镜重圆,总会留有丑陋的裂缝,反照出来的事物,不会是想 象的那样美好,甚至比真实更差,她和他的夫妻情缘,已经尽了,她会当他是朋友, 不再记恨。吕霜还劝他娶史今,不要一错再错。她健康地去另一个城市的现实令谢 不周羞愧难当,赎罪的途径被彻底堵死,他悄然神伤。 他暗自敬佩吕霜,对他最好的人是她,对他最狠的人也是她。他一想到那个骑 自行车顶着毒日头送汤送药,被他视为生命的女孩子,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可是他 背叛了她,他们没有留下孩子,除了记忆,没有留下任何足以证明他与她心心相印, 融为一人的东西,他就被愧悔刺痛,吞下双倍的感冒药丸。 女人太麻烦,除了妓女,没一个省事的。谢不周感到头痛。不过他很快想通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吕霜坚持各走各的,他也无能为力,他想在关键时候,他都 会在她的身边,让她依靠。另外,放弃旨邑未尝不可,如果她心怀悔意来找他,顺 水推舟重新开始更有意思。他喜欢旨邑不屈服于他,这种滋味他尝得不多,像原碧, 那次在海里游泳,她就有所暗示,他按兵不动,把小玉猪送给她,完全是做给旨邑 看。 现在,他已经在原碧的床上度过了快活时光,还给原碧取了昵称:金莲。有双 重含义。叫她金莲时,他感觉自己就是西门庆。这一次爬岳麓山,他带上了原碧, 因为他发现有一片山坡,地势不错,通常四下无人影,树上鸟不绝,可望见湘江浊 水东流,渔船点点。 原碧原本不懂修饰,因为他也刻意打扮起来:白背心套在黑长袖上,肥大的黑 运动裤与平跟小脚球鞋不太谐调;头发贴紧脖子根,发尾凌乱。谢不周对她提了几 点意见,一是做做头发,搞个负离子烫;二是下次带她去选几套衣服;三是多运动, 网上休闲影响健康。原碧欣然应允。谢不周是原碧认识的男人当中最英俊的一个, 虽是翩翩四十老公子,不缺善良真情,对女人温柔,也体贴关怀。她看得出,旨邑 对谢不周心有所动,之所以还在钓他的鱼,十有八九是转进了已婚家庭当中,把谢 不周当后备轮胎了。 他们在爱晚亭坐了一会,面朝湘江。谢不周一边和原碧拥抱接吻,一边想起和 旨邑在橘子洲头,他口惹悬河背诵毛主席诗词,旨邑扶着松树弯腰低笑的妩媚,不 免有些惆怅。于是继续往山上走,山风清凉,穿过一条小路,到了那片山坡。草地 上有些落叶,天空敞开,风将楠竹的叶子弄出爽脆的碎卵石声音。他正式吻她。她 从没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野外做这种事,不免紧张。他喜欢她紧张,这符合良家姑娘 的本分。打开她的过程,等于一次调教。不论在哪里,他都是先脱她的鞋袜,将一 对元宝似的脚往胸兜里揣。有很长一阵,她像个旁观者,欣赏他动情时的猥亵表情, 感到自己确实被他爱着。 这次野合回来,原碧似乎受了风寒,第二天头重脚轻,还发起了高烧,这个模 范教师头一回将学生的考试忘得一干二净,后果严重,遭到学校严厉的批评和处分。 谢不周带她去医院看病打针拿药,送她回来,嘱咐她按时打针吃药,走时给她留下 一万块,要她自己去买衣服,抱歉他不能陪她,他刚接到家里的电话,他的母亲死 了,马上要赶回北京。原碧不要,他把钱塞到她的抽屉里。面对原碧一往深情的眼 神,谢不周真切地感到自己应该多给一万。原碧是无辜的,他并不爱她,他仅喜欢 她的小脚,他却在做那事的时候对她说“我爱你”。她是旨邑的朋友,他有意让旨 邑心里不舒服。他感到自己欺骗了原碧,他以为一万块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不料心 里还有一丝内疚,他认为这丝内疚还值一万块——他再也不想对任何女人心怀歉疚 了。于是他吻她额头,说:“等我有空的时候,另外再陪你去买。”说完这话,他 心里仍不舒服,他惊慌地意识到,无论他怎么弥补,这份歉疚总会存在一半,永远 不能完全消失了。 父亲的另一种讲述让谢不周大吃一惊。他活到将近四十岁,在母亲死后,父亲 才告诉他一个真相: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谢不周觉得荒谬极了,他以为母亲的 死对父亲打击太大,他脑子给弄糊涂了。 然而父亲非常清醒,他坐在客厅的沙发角落,神情颓败憔悴,使沙发和客厅显 得格外空荡。一生放荡不羁的谢不周看见父亲的孤独,因为母亲的去世涂上苍老的 色彩,刹那间感觉自己的罪孽。父亲告诉他,从前关于母亲的说法,都不真实。谢 不周的奶奶一直不喜欢他母亲,他所知道的事情,都是奶奶的版本。真实的情况是, 父亲追求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和戏剧团的一个小生谈恋爱。父亲只能退而观望。后 来,那小生竟然跟一个男人好上了,不再在北京露面。当时谢不周的母亲已经怀孕 (她坚持要留住这个孩子,世界上才有了一个淫荡的谢不周)。母亲发现自己怀孕后, 请求父亲的帮助,父亲二话没说答应了,和她结婚,生活。遭遗弃的母亲一直没有 忘记那个小生,她暗自盼望他回头来找她。她脾气暴躁,酗酒,怀孕时也不例外。 父亲和她几乎没有安宁的生活。两年后小生死于一场车祸,母亲的精神陷入混乱。 这个原本只属于父亲和母亲两人的秘密,如今因为母亲的死,传给了谢不周。 从前对母亲的憎恨与恶毒的谩骂使他愧疚难当。他回忆和母亲有限的几次接触 与面对,他从没正眼瞧过母亲( 在他眼里,母亲还不如一个妓女) ,他对她陌生, 她对他陌生,如今这种陌生刺痛了他,千万种悔恨涌出来,像蛇一样缠紧了他。他 对母亲的痛恨几乎在一瞬间变为同情,然后在一夜间转变为爱。或许他原本就爱母 亲,只是被恨掩盖了,就像河水退去,露出河滩。他唯一不愿去想的,就是那个小 生,他的亲生父亲,他才是真正的人渣。 很长一段时间,谢不周活在不真实的感觉中,从前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乱了, 尤其是他一贯的生活态度,每想起父亲的孤独老态,就无法再以那种方式挥霍自信 与金钱,继而与女人在一起时,兴味索然。 他感到自己就像行情大跌时从证券交易所出来的股民,一脸瘟相。虽然生活好 比那堆股票市值,时涨时亏,但从没像今天这样,亏得元气大伤,他感到整个生活 都被端掉了,甚至出现了巨大的空洞——他又一次亏欠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是自 己母亲。她到死他都没叫过她一声妈,他用一些肮脏的字眼代替她的名字。他想起 他对旨邑说,母亲是个婊子,烂货,旨邑愤怒地反驳他,他的眼泪现在才流下来, 显然已经迟了。 如果说他现在开始头痛,毋宁说是他才意识到头在痛。他把车开到“德玉阁”, 进了旨邑的店里,一屁股坐下来,盯着桌上的茶具发呆。 桌子底下的阿喀琉斯被他吓了一跳,跑到一边警觉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旨邑正手捏“秦半两”,看水荆秋寄来的意大利作家艾柯的书《带着鲑鱼去旅 行》。她也不做声,在他身边坐下,给他倒茶,也像阿喀琉斯那样看着他。 阿喀琉斯避开他绕到旨邑身边,躲在她的另一侧继续盯着他。半晌,谢不周苦 笑一声。旨邑感到他为她憔悴的神情,心被推了一下,像摇椅那样荡悠。到谢不周 开口说话,她才明白他是另有其事,不觉耳根一阵发烫。他说刚办完丧事回来,他 妈妈死了。他说的是“妈妈”,不是“婊子”、“烂货”,他说“妈妈” 时,像使用了一个生疏的词汇,有点不太自然。旨邑反应迟钝地“啊”了一声, 表示她听到的是不幸的事情。他眼眶红了,说对不起他妈妈。她只记得他对他母亲 的仇恨,看他这副神情,既有不解,又想着怎么安慰他,便抓起他搁在桌上的手, 几秒钟后再缩回来,他的手呈她握过的样子散在那里,仿佛由那只手讲述他妈妈的 真实经历,以及他父亲的苦,连带骂那个抛弃他和他母亲的小生。她对他内心的痛 苦无能为力,只是一句话也不说,陪着流泪。她从来没见过他悲伤的一面,即便是 她拒绝他的求爱,他也只是嬉笑而过。他说完了,她还是不知如何安慰他。他头痛 欲裂,没有带药,她让他坐着别动,她马上去药店买,她记得要广州厂的。 她很快买回来了,看着他把药吃下去,猛然间体会到史今对他的爱情——她突 然感到自己这一刻对他柔情满怀。她想对他表示除爱情之外的关怀,握他的手,替 他按摩头部缓解疼痛,甚至把他抱在怀里,替他抚背揉肩。她这么想着,已经站起 来,走到他背后,隔着椅子两手抱住他。她对他有种说不清的感情,有时候觉得是 兄长,有时候是亲密朋友,有时像惦念的恋人,而现在,多种情感因素结合到一起, 她从后面抱着他,因为她想不出怎样给他安慰。 他被她抱着,两个人都纹丝不动。只有阿喀琉斯在舔自己的脚。 这时,原碧突然出现了,仿佛她已在某个角落窥视多时。 谢不周不知道有人进来,旨邑松开他抽回双手时,他拽住了。 原碧转到谢不周对面,盯住二人,一副捉奸在床的神情。 原碧一脸的粗鄙相惹恼了旨邑,后者以原有的姿势抱着谢不周,同样不动声色 ;同时,她对谢不周将玉猪送给原碧这件事重新感到愤怒,甚至耻辱。 谢不周一直闭着眼,不知道外部发生的情况。 他感到头部的疼痛正在旨邑的怀里缓缓消退,像水被海绵吸收那样,然后,又 有种新的、柔软的东西慢慢流进来,棉絮一样轻盈,溪涧水一样清澈,他感觉到旨 邑胸部的温度,以及她身体予以的慰藉。他不动.也不敢妄动,怕不小心把舒服时 刻弄浊了。 旨邑与原碧清楚这对峙局面,前者怀着看戏的心态等着后者的表现能保持多久。 遗憾的是,期待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原碧忍无可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挺会享 受啊”。旨邑感到谢不周身体微微一震。谢不周睁开眼睛,看见气急败坏但强做斯 文的原碧,平静地说道:“头疼,你也可以让我享受一下。”原碧说:“你可以同 时享受几个人,我可做不到同时伺候几个人。”旨邑立刻明白她指桑骂槐,含沙射 影,将她和谢不周都搭进去了。她原本想放开谢不周,这下反倒箍得更紧,低头对 谢不周说:“今天你挺累,要不先回去吧,记得少吃药,尽量休息好,别去想难受 的事情。”旨邑的话意味着她和谢不周的感情,较之原碧要深得多。原碧知道,所 谓“难受的事情”,无疑是指他母亲死了,但他需要的不是她原碧的安慰,而是倒 在旨邑的怀里。原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仿佛马上就要昏厥过去。 谢不周极不情愿地离开旨邑的怀抱,从桌上拿起车钥匙,歪歪扭扭地走了,出 门后又转回来对原碧说:“走吧,送你回去。” 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说:“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摹痴男女情性, 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戈矛也。余弱冠 时,读书杭州。闻有某贾人女,明艳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瘵疾,父母以 是书贻祸,取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日: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死。杭人传以为笑。” 瘵疾就是现在的痨症,从前的闺秀死于这种痨症的很多,名为痨症,其实又不 是痨症,或者不止是痨症,十有八九是因抑制而发生的性心理的变态或病态。不过 是当时的人不解罢了。我知道读《红楼梦》产生的意淫是美好的,对我的小脚产生 的意淫同样也是美好的。总之同胞们千万别憋出病来,但也别惹出火来。 我最近有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我发现男人比婊子还贱。有个男人仅通过一次 电话,没几天就发短信来,说他想我,想亲我,如果我同意,他立马就飞过来。我 回答我不召男妓。还有一个也没见过面,交流稍微多一点,但也无特别的情感。此 人有晚突然发信给我,说他整整三十五岁了,活得痛苦辛苦艰苦孤苦,今晚他谁也 不想,就想和我在一起。我可怜他,我告诉他这世界上谁也不会比谁好过多少,痛 苦是活着的唯一理由。他坚持要与我见面,我回答没什么好见的,我没有义务替他 消愁解闷,我更不会和他睡觉。 其实我真想把自己扔到垃圾堆里去。 我最近心情非常糟糕,我亲眼见到大白天x 跟z 抱在一起( 夜里头什么事都可 能干出来) 。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视若无睹。 Z 真是个淫贱货,明知道X 和我的关系。 她是见不得x 和我好,嫉妒了,不舒服了,又想插一脚,搅一杠子。x 不承认 和她有暧昧关系,他说他们是好朋友。脑袋都贴到她乳房上了,我不相信他和她是 纯洁的男女关系。我着实痛苦,我不想写出“痛苦”这两个字,真痛苦是没法言说 的,所以我闭嘴。扪心自问,我是真心爱x ,真心对他好,我真心真意。但是,世 界上的女人太多了。凭心而论,x 真的是个不错的男人,我这么说,并非因为他出 手大方。和他一起感觉很好,他知道怎么让女人身心愉快。 我最终相信x 和z 没做肮脏事,x 的母亲死了,在那种特殊情境下,发生那一 幕,似乎可以理解。但我还是愤懑,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是春情荡漾,那 么,会是什么样的心理活动? 如果地点换在其中一人的家里,他们一定会有进一步 的动作,总之,他们什么也没干,是当时的环境条件不允许。话又说回来,事情过 去N 天了,,我为何还要对此纠缠不休。 某天上午x 给了我一万块钱,告诉我买哪个品牌的衣服,在韶山路某个商场有 专卖店。或者是五星级酒店的购物中心,他还是不能陪我。我认为他是不愿意和我 一起行走。我真的去了,意大利品牌,一套衣服四五千,穿上身不错,我舍不得买。 我不是那个消费层次的人。我在步行街挑了几件,给X 买了一件“BOSS”牌长袖红 色T 恤.顶我三件衣服的价格。下午X 又来找我,他把我拉到一个咖啡厅,好像有 一段很长的故事要讲。我把衣服给他,他看一眼放下来,告诉我给自己买就行了, 他衣服很多。他看上去神色不好,破天荒穿了件黑毛衣,似乎还在服丧期。我给他 点蓝山咖啡,他不要;我给他柠檬水,他要矿泉水,好像有意和我拧巴。我感到问 题严重,我问他我犯了什么错,他说不是我的错,是他对不起我。我以为他打算向 我坦白他和z 的关系。我一边为我对那事的敏感把握感到高兴.一边又为此怒不可 遏。我佯装宽厚,告诉他什么也别说,我都知道,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x 对我的态度表示惊奇,他问我都知道些什么,在说某些事情以前,他还是强调一下, 他和Z 什么问题也没有。于是轮到我诧异了,问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犹豫了很 久,咖啡都喝得见底了,他仍没找到他要说的话。其间他感到头痛。用白水吃了两 片药丸。我感到自从他母亲死后,他情绪一直不对,似乎有一个问题始终琢磨不透, 而他又拚命琢磨,将一辈子琢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