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这多少是件丢脸的事,尤其是当我再一次将它说出来。我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一个男人对你好过之后,突然告诉你,他并不爱你。这样也就罢了,如果他还说, 他爱的是你的朋友,他对你好只是想激起朋友的嫉妒心,唤醒她对他的爱情,这才 是真正难过的所在——也就是Z ,他相信z 是爱他的——也就是说,我只是x 的一 颗棋子,他拿我走了几步,虚晃几招,过了楚河汉界,就任凭敌人将我吃掉了。在 他的全盘棋上,他从来没重用过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力量远不止于牺牲。更加悲哀 的是,我以为我赢了Z 。抢走了Z 的男人,一度开心得要命。我到z 的店里去,并 不是真的为了挑什么玩意儿,只是想看看,z 蒙在鼓里的无知样( 那天她那里有个 帅小伙,神情古怪,天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Z 以守为攻,没想到我现在反倒成 了z 的嘲笑对象。我永远不能忘记她抱着x 时看我的挑衅眼神,她故意对x 说那样 温柔的体贴话。看她闷骚的样子,有婊子的潜质,是块当婊子的料。 当X 说完,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但那千真万确。我感到自己正在垮掉。我笑 了。我笑得x 很不自在。我不会乞求他,更不会在他面前可怜地哭泣。我不想让他 觉得自己强大,我不会让他作为一个征服者与主宰者骄傲地垂怜于我,我不需要他 的道歉,甚至不能让他感觉我为此伤心。 侮人者必自侮,我心上插着他刺的剑,鲜血暗流。我问X ,我们一起做过多少 次? 他说有十几次。我说,准确地算,是十次半,有一次不成功。我又笑。我对X 说,我感觉你不错,无论技巧还是东西,中国人当中。很难找到和你相匹敌的,噢, DEEP、HARD、FAST。你喜欢女人这样求你。你很卖力,按十次算吧,总共两万块, 价位还不算低,有需要再来找我,一切都好商量。 我笑着走了。外面风一吹,眼泪就飞,我为我的表现感到欣慰,并且痛彻心肺。 我当时很想找人喝酒,但是我进了美发厅,我用最贵的药水,烫了一个时髦的 发型,如果不是考虑到要站在讲台上,我差点要染成麦子成熟的金黄色,爆炸一头 麦芒,让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我为什么要和z 争风,我当我的老师,她做她的自 由人,她风骚她的。我生活我的,我为什么非要和她比。女人不联合起来抵抗男人, 相反还要和男人勾结起来伤害同类,如此看来,女人没有解放,也不可能获得真正 的解放。我会接着写博客,大家等着,会有更精彩的看头。今天接着贴图片,这一 张已经接近大腿根部了。下一张会到哪个位置,我琢磨一下。 水荆秋兑现了他的诺言,带旨邑到丽江住了一周,彻底弥合了旨邑在阳朔留下 的伤痕。对旨邑来说,那是扬眉吐气的一周。爱情到了一个无法无天的环境里,陡 然膨胀庞大,两人都始料未及,他们几乎更情愿呆在床上。她感到不能再忍受与他 的别离,提出她的想法,她打算把“德玉阁”搬到哈尔滨去,她渴望在他身边生活。 她唯一需要他做的事情就是帮她找好铺面。他顿了一下,过后觉得这想法不错。她 说岂止不错,简直是太过完美。她后悔早没想到这一步,让彼此度过那么多苦苦相 思的日夜。 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是那些相思的日夜,他们才知道对方于己的重要性,而 她也才有搬到哈尔滨生活的决定。总之,想到即将到来的厮守生活,两人不免欢欣 鼓舞。 但水荆秋有他的隐忧,一怕不能时时在她身边,冷落了她;二怕总不着家,惹 梅卡玛生疑。旨邑宽慰他,一切由他掌握,十天半月见一次面,她就满足了,她不 是贪婪的女人。水荆秋说十天半月太长了,他的身心都会反对。她说她会做好饭菜 等他,洗干净身体盼他,她的一切就是他的家。 他们在僻静的树下重演了高原的一幕( 他的手探进她的身体) ,她以相同的方 式回应了他。她感受到高原的气息。新月一弯,藏在薄云里。她怀着感恩的心情, 嗅着身边不知来自何处的芬芳,对他说:“你闻闯,空气里的祝福,甜的。”月色 给她蒙上神秘之纱,他看见她的另一种美,像一只在月光下的森林里东奔西跑的动 物,忽然停在他的面前,满心喜悦地仰望着他。他嗅,但嗅的是她:“你就是我的 空气,甜的。”她立即融在他的怀里。然后他们沿着街道漫步,现实像街道的灯火 慢慢地遥远,缩小,他们从现实的背景里凸显出来,暂时找到了他们的幸福。 于是她希望彼此变成两棵树,永远站在这里。 “我只要你在我生病和死亡的时候,守在我身边。”她想到哈尔滨无亲无故, 他就是她唯一的亲人,眼巴巴地说,“你不能欺负我,任何时候都不能。”他点头, 说他永远都在她的身边,永远都不可能伤害她,她永远都是他最疼爱的人。 他们在昆明机场分手,他回哈尔滨,她回长沙。 她似乎找到人生目标与意义,忙着打点一切。 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当水荆秋一辈子的情人,旨邑不问这个,但目前对此义无反 顾。“德玉阁”的租用合同还差一年多到期,她考虑叫母亲过来打理( 这样阿喀琉 斯也有人照顾) ,又担心母亲离不开小镇,也不放心她独自呆在长沙。想来想去, 干脆关店挂上“外出采购”的牌子,免得老主顾以为玉店倒闭了,印象不好。当旨 邑意识到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为回来作打算时,不免吃了一惊,于是对自己的行为 提出质疑:究竟是欲还是爱,促使自己去哈尔滨,去水荆秋的身边。或者仅仅只是 以大动作证明她对他的爱,以期换取他对她更深的爱,也就是说,只有他对她有更 深的爱恋,才会使他感到要挣脱原有的家庭束缚,迫切地想要飞到她的怀里来。他 曾经说过,他是鸟,她是他的天空;她是鱼,他是她的海洋,现在鱼向海里游去, 鸟儿也理当向天空飞来。她还想到生个儿子,这个念头从没消失过,它就像她的血 液,一直在她的体内循环。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 里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无论如何,她希望麦子落在地里死去。 别的事情好安排,让旨邑感到棘手的是,不知道阿喀琉斯怎么办。原碧不喜欢 动物,关系也已经弄僵了,不能找她;秦半两要去贵州;另有两个朋友忙得前脚踢 后脚,饥一顿,饱一顿,阿喀琉斯跟着她们过不好,算来算去,还是托付给谢不周 比较合适。 旨邑见谢不周的第一感觉是他变了,像关进动物园的狮子,模样块头还是原样, 依旧健康强壮,只是皮毛不及先前有光泽,眼里烟波浩渺。鸭子死了嘴还硬,粗话 不改,但是说出来也不如从前爽脆,好像开了封的饼干,因为受潮变得软润。她叫 他别一副霜打过的样子,她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她的父亲在她上高中的时候 病死了,她一天也没有孝敬过父亲。她说谢不周,你没有必要认为全是你的错,好 好生活,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样 子。 谢不周笑道:“生活个JB,生活比妓女的感情还虚假,但他妈的能怎么办,虚 假就是生活的本质,老夫一直以为活得很真实,扯淡,一切都在教导老夫,包括你, 旨邑,你自己恰恰是放任自流的生活,你根本不想从生活里抓住什么,你和我都是 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不过是以不同的消极方式与生活对抗。老夫知道你心有所属, 你在挣扎,你喜欢这种挣扎,在挣扎和疼痛中,你才感觉到你的存在。和老夫一样, 也是个受虐狂。说实话,如果你和老夫上了床,用不了多久,老夫就会去找别的女 人,老夫喜欢不和老夫上床的你,懂吗? ” 旨邑笑着说:“我当然懂,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看透了你。咱们是一路人,一路 人是不能纠缠在一起的。我很高兴你说这些,咱们的确可以做兄弟了。 我跟你说,谢不周兄弟,并非我不想和你上床,你身体很性感,连性格也是性 感的,你说生活是假的,但你比任何男人都更真实地面对它。我不和你上床,因为 我一定要相信爱情,相信爱情,就不能亵渎它。 今天我告诉你两件事,一是我要去哈尔滨生活,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 都不知道;二是请帮我照顾阿喀琉斯,它是我从屠刀下救回来的,它是一只土狗, 不会有宠物狗那些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它知道如何真实地生活。” “去追随那个男人? 你所谓的爱情? 旨邑,他不离婚——他有家室老夫没猜错 吧?(旨邑点点头) ——就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你。老夫不相信男人,老夫比你更懂男 人。你觉得他为你颤抖,为你投入,这个老夫相信不会假,有时候男人自己都分不 清他是什么东西呢,他也会夸大感觉,进入表演状态。 他给你谈起离婚这样那样的困难吧,说妻子对他付出过很多,妻儿没了他不能 活对吧? 让你觉得他很有责任感,不由自主地同情他,怜爱他,钦佩他,死心踏地 地跟着他——你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具爱心的男人了——老夫言中了吧? ” “兄弟,给点鼓励,别泼冷水,我这是头一次为了爱情背井离乡。长沙是我读 大学、生活成长的地方,我从没动过到另一个城市生活的念头呢。男人怎么样我不 管,我感觉我没看错人,他不娶我没有关系,如果给我留个孩子就更知足了。你以 为我是一心要结婚的女人? 俗。兄弟我看透了婚姻,婚姻像什么呢? 婚姻就像一场 掩耳盗铃的游戏,懂我的意思吗? 至于婚姻能不能解决性生活,你比我更清楚,你 说过你一结婚就阳萎,一个完全属于你的女人像张白纸似的,既读不出内容,更没 写点什么的兴趣。 我认识的已婚男人在家守身如玉,在外统统外遇。 这就是我三十年的生活经验总结。” “看来,无需老夫帮你认识男人了,老夫无话可说。阿喀琉斯没问题,老夫请 了保姆,说不定哪天晚上一锅炖了——别急,逗你玩。其实,老夫也有事跟你讲, 你什么时候走,看看是否能喝到老夫私底下设置的小范围的喜酒——老夫打算结JB 婚了。”谢不周并无喜悦神色,倒像天黑前自觉走进笼子里的鸡。 “和谁结? 和原碧? ”旨邑故意说出错误答案。 “别你妈总点老夫死穴。史今是个好姑娘,不和她结婚,她也不会嫁给别人, 所以结不结都是厮守一辈子的事了,主要是缓她父母之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人 家嫩嫩的黄花闺女,转眼就被老夫糟蹋四年了——结了婚,不能到处随心插柳,真 是亏。”谢不周还是那腔调。 “少喊冤,你哪次结了婚规矩过。结婚是对的,别连对女人负责都感到难为情。 我知道你是羞愧这个决定迟了,让史今等久了,对她亏。”旨邑又点一次他的死穴。 旨邑心里承认对秦半两有一丝不舍,她愿意接受“一丝”这个说法,浓缩且浓 烈的一丝,像苦丁茶,若经泡散,可能是一杯巨大的带浓酸苦涩味道的东西。她想 起他第一次到她的店里找玉饰,他宛如一条小溪,自然平淡地流向她寂寞的森林, 她感到自己是一棵溪边的草,立即弹出了两片新叶。她和他说话,彼此竟全无生疏 感。他的一切都很对她的胃口,暗合了她对未知恋人的某些想象( 对水荆秋的爱并 非油然,而是被他征服) 。想到此处,她宁愿相信,对秦半两有一缕不舍。她认为 一缕比一丝多,用一缕恰到好处,既没有抹杀内心对秦半两的牵挂,又不至于像绳 索那么强大到对水荆秋的情感构成威胁。 她想起秦半两就刹不住车,从他们去看古墓,博物馆,到逛古玩市场,吃饭, 谈论,以及惊心动魄的近距离接触,仍是心惊肉跳。一种醉感,瞬即麻痹全身。她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不愿意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她不得不老实回答自己,其实对 秦半两的想念,有一绺那么多。她相信一绺比一缕略为丰富,缕还是纤细的,而绺, 有时可以为一大绺,但是松散的,不至于牢固到绳索似的对水荆秋的情感构成破坏。 她很少这么仔细地想过秦半两。因为离别,她得以如此深入地回想。每次被他 攥着手,就感觉整个身体、整个生命都被他攥紧了。他卷翘的发梢,透出一种健康 与乐观。有时很文雅,有时像一个西部牛仔。 他有着正派男人的言行举止,着装整洁,走路绝不拖泥带水,表情净爽,极严 肃又极单纯……旨邑感觉再往细想,有精神越轨的危险。她想去哈尔滨前再和他见 上一面——不知他人在长沙,还是贵州。她去湖南大学找他,又不想显得刻意,刻 意是危险的举措,是危险的暗示,她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雷区。 她一路走,一边看周边景致,像个外地人。她想起刚到学校报到时,看见长沙 这样的大城市,很是惊愕。现在长沙的一切都已平常。临近湖南大学时,旨邑忽然 有点紧张,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见秦半两的准备,于是在毛主席挥手的雕像周围 徘徊。 她感到似乎没有必要来这一趟,电话说一句就行了,甚至可以什么也不说,反 正他和她都会离开长沙。 但是,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躲躲闪闪,她感到自己神经兮兮的很可笑,像个初 恋的小女生。她抽了自己一鞭子,便马不停蹄,往秦半两的工作室疾驰而去。 见那两扇车库似的大铁门半开半掩,她知道他在,仿佛已经看见了他,她忽觉 心满意足,要打道回府,却被寂静的神秘之门召唤,她还是走了过去。她看见秦半 两正坐在画板前,他左前方的沙发上,侧卧一半裸的女人,双脚翘搁于沙发扶手之 上,手里翻着一本有彩色插图的书,紧接着她看见了女人脸上笨重的狮子鼻——千 真万确,那正是属于原碧的鼻子。 旨邑吃惊不小,即便如此,她仍保持平淡无奇的神色,原碧穿的是宽大及膝的 男式衬衫,她再一次感到原碧是个不可估摸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