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不要总强调你的生活在我之前,不要暗示现在的局面是我自愿找来的,既然 你丝毫都没有想过它可能改变,在你们的婚姻红润健康之时,我先烂死掉,我走, 可以了吧。” 引起旨邑说这段话的原因很简单,当水荆秋从海南岛回来,她问他在海南岛是 否和梅卡玛交配了( 她不想把“做爱”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那令她不舒服,说 “交配”时,她会将他们想成两头猪,或者两条狗,总之是和她无关的畜类) ,惹 水荆秋生怒,指责她不该总是攻击他的生活,他和梅卡玛在她出现前就是夫妻关系, 他为她的心态感到苦恼。听旨邑说要走,他更是痛苦难堪,细数高原上的第一次见 面到后来的每次恩爱相聚,情到深处眼发潮,音发哽,仰首长叹奈何天。其间有些 细节连她都忘了,听后既震惊又感动,确信他比她苦,比她难,比她对爱更执著( 尽管他的执著与现实相悖)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开回去的想法,与他含泪拥抱, 感觉既是失而复得,又似破镜重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这份感情的珍贵不凡。 然而,旨邑的身体对洗十净了的水荆秋感到不适,她鄙视他不洁的部分,最无 廉耻的部分。存某一时刻,旨邑忽然变成了梅卡玛,亲眼看见水荆秋虚假做秀,便 想到古来俗话,什么百年伉俪是前缘,禽位草木,各有蝉联,所谓伉俪,断不是水 荆秋与梅卡玛这样的夫妻,但这不影响他们活在传颂巾。孔雀藏起尾巴不让人看, 这是孔雀的矜持;男人把外遇的漏洞修盖成藤蔓缠绕的绿荫,这是男人的技术。梅 卡玛在这绿荫中感受习习凉风,神清气爽,无沦如何想不到,之所以如此舒服,全 凶一个叫旨邑的女人.时问使爱情蒙灰,城市星罗棋布的街道瓜分使爱情面目全非。 长沙早过了莺飞草长的时季。岳麓山的花也结了果。湘汀正丰满。鲷子鱼在黄昏跳 跃。鲫鱼早产完了卵。臭豆腐的香味从胡同里飘出来。眼前干燥的街道,验证一片 混沌的日光。水荆秋就是这北方街边的一棵老树,为一个屋檐遮风捎雨,给一扇窗 户拂红送绿。在充满暗示的季节里,他并朱孕育新的饱满的爱情,相反,像产完卯 的鱼那样,感情瘦瘪,习以为常。 旨邑两手抱胸,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她没办法继续在这鬼地方住下去了。 水荆秋去英国了,哈尔滨又空了。在某种意义上,它早就空了,水荆秋将越来 越多的时间留在家里,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 肖息,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警醒,致 使他在原本疏忽的婚姻关系上大做文章。 旨邑的去意也一日强胜一日,心里知道妾的命运.大抵是这般落花流水。 去英困之前,水荆秋临幸了一下旨邑,质量水准一落千丈,旨邑捕述进入老夫 老妻状态了。水荆秋承诺回来补偿,定叫她讨饶。旨邑暗叹,无人能令时光倒流。 她要的恰恰不是身体的硬度,而是心的柔软度,换言之,是爱,是温存。春药不能 证明爱,更不能代替爱。她对他的补偿一说不以为然,淡定思痛,腹中起草回府计 划,少不了找谢不周帮忙,打谢不周手机,无人接听。 旨邑正伤对黄昏,便见稻笫骑摩托车冲进她的视野。她走进来,有几分像秦半 两,只不过他是一匹活跃的种马,稻笫是一匹结实的母马。在没有水荆秋的哈尔滨, 稻笫适时出现,她带来草原的清新空气,令旨邑心底一阵清爽,心底充满感激。显 然,稻第有着殷实的家庭背景,旨邑从她的眼神就能作此判断,而稻第的坐骑及装 备,都在证实她的判断。 稻第带来一个青花笔筒,制形周正端庄,胎质尚算细腻,釉面光滑,瓷器上用 楷书录有韩愈的《师说》,不过她声明这并非清康熙时期的货,那价值几十万的东 西,别说她舍不得送,就是舍得,也不知去哪里寻宝。旨邑喜爱这个青花笔筒,色 泽典雅,精致有加,只是自己受之有愧。稻第二话不说,将旨邑散乱的笔连同发夹 一并放进笔筒里,证明非她莫属。 稻第在旨邑面前只那么一晃,她便看清她的头发:剪得极短,发质柔韧,乌黑 闪亮,仿佛青花器釉,黑色沉淀于釉光深处,干净明亮。 旨邑喜欢它们,只说:“原来送礼物也可以这么霸道。”稻第道:“你以为只 有爱情才霸道吗? 其实,一个人可以遮蔽你的世界,你也完全可以站在世界之巅来 看一个人。”旨邑愣了,匆匆回答:“你这小孩,倒会纸上谈兵。”稻笫道:“后 半句话,是我妈妈说的。我七岁时父母离了婚,我只看见妈妈的痛苦。 我当时就想长大了要保护所有女人。”旨邑说:“感情上你一定有恋父情结, 喜欢成熟男人。就像我,偏爱找已婚男人。”稻笫道:“爱受制于心,而不是受制 于理性。但你不健康。你有病。” 旨邑答自己是有病,问稻笫喝点什么,稻第说最好是啤酒,旨邑取出两罐青岛, 说道:“他去了英国。 不用多久,我也回南方去了。”稻第玩着啤酒罐,没吭声,直到啤酒罐从手中 掉下来,问:“不再来了? ” 旨邑点头:“橘生南为桔,生北为枳。为人妻显贵,为人妾无尊,回去做我的 自由人去。”稻笫替旨邑拉开啤酒罐,“干一杯,让爱情成为一场宿醉。”旨邑狠 狠喝了几口,骂道:“小屁孩,老装成熟,你谈过恋爱没有? 知道妾是什么东西吗 ?妾是一条丧家犬,要忠诚,还要容忍他喜欢别的犬。在少得可怜的遛犬时间里,穿 得漂漂亮亮,戴着颈圈,被他牵着,贱到幸福。我离开自己太久……真的……受够 了。” 稻笫低下头,仿佛有愧于旨邑,从表情到形体语言,无不呈现出认罪的状态。 良久,稻第缓缓说道:“我爱过一个有夫之妇。” 旨邑的电话响了,是谢不周,“老夫适才在洗澡,想念老夫了? ”旨邑问为什 么洗澡,谢不周称旨邑为多疑的女人,他只是爬了山,是岳麓山,与女人那座山无 关。旨邑问长沙天气怎么样,她过些天想搬回长沙。谢不周说自打旨邑离开,长沙 不是下雨就是大雾,天若有情天亦老,眼看整个城市就要发霉了,还有,湘江发了 一次大水,差点淹了橘子洲头那棵松树。旨邑问哪棵松树。谢不周说,就是他背《 沁园春》,她弯腰笑时,以手相撑的那棵松树,前几日,他发现松树被她撑歪了, 树干上还留着她的掌印。 谢不周的玩笑照亮了旨邑的内心,她立觉温暖,甚至甜蜜。谢不周要来哈尔滨 接旨邑,旨邑道无必要,倒是长沙有几桩事需他帮忙安排,便逐一嘱托,谢不周皆 满口应允。 “刚才聊到哪儿了? 你说什么……爱过有夫之妇? ”旨邑挂了电话,以为稻第 将“有妇之夫”说成了“有夫之妇”。稻第打断她,“敢不敢跟我去飙车,追风逐 日? ”旨邑看一眼摩托车,双排管,翘臀,后座比前座略高,她必须身体前倾紧伏 在稻笫的背上。她看稻笫,这匹结实的母马的背,光泽耀眼,青春勃发,她犹疑不 定,才发现贴紧同性的背,并不比异性容易。然而,在空城的最后几天,旨邑不想 以泪洗面,她要朝气蓬勃地开始全新生活,水荆秋与他的苟且婚姻,将如她体内排 出的废气,消逝于北方的天空。 稻第给旨邑扣上头盔,手碰到她的下巴,旨邑身体一紧,突然问道:“你没有 男朋友? ”稻第低头看旨邑,“我不喜欢男人。”两人相距太近,稻第的呼吸在旨 邑的脸上爬。旨邑在感到这种对峙的危险时,脸立刻红了。稻笫摘下旨邑的头盔( 旨邑心惊肉跳) ,再给她戴好( 旨邑松口气) ,翘起一边嘴角( 笑形很酷) ,道: “你顶多二十四岁。”旨邑说:“我有自知之明,无需你来告知。”稻笫故作惊诧, “你一点都不谦虚。”旨邑笑道:“你没听说,过谦者藏奸,过默者怀诈么? ”稻 第说道:“不错,我喜欢。” 她们很快上了北环高速。风驰电掣。旨邑环住稻第的腰,贴在她的背上,由于 情境的特殊,除却紧张,竞无闲乱想,穿梭中感觉在飞,像玩电子游戏,身临其境, 果然刺激。夕阳挂在树梢,云团遮住了彩光,不一会便下起了小雨。天公作美,旨 邑催稻第极速飞驰,体验雨中快感,只见二人仿佛凌空于水面,人车一体,一切都 在腾云驾雾。 旨邑正沉浸于美妙,只觉车身几次抽搐后,猛然一歪,斜刺里冲向中间绿化带 (与此同时,她右小腿一阵灼热),被树挡了一把,最后横在草地上,只剩两个轮子 飞速旋转。 稻第左手骨折。旨邑右腿皮肉之伤。在医院,稻第对旨邑道歉,旨邑愧疚,说 :“是我的错,应该叫你慢开。”稻笫翘起一边嘴角,“那不是你的性格。 你性格中有太多被压抑的东西。”旨邑说道:“小屁孩。”稻笫求她,“我妈 会送饭来,陪我吃。”旨邑严肃,“不许说我和你飙车。”稻笫说:“骗我妈太难 了。”旨邑问:“骗谁容易? ”稻第虚晃一枪,“谁都不容易被骗。”旨邑又骂: “油嘴,小心长出歪胳膊来。” 稻第说:“我有个表姐在长沙,看来得加强联系。”旨邑不信,“表姐是一种 菌吧,下雨就往外生长。”稻第十分认真,“你知道我最喜欢哪种青花瓷吗? 颜色 白而闪青,质莹而薄,釉面光滑,吹釉烧成后能看出制胎时的旋纹,青花色沉淀于 白釉的深处,润泽典雅的那种。”旨邑补充道:“还要配以这样的形体:撇口,束 颈,丰肩,肩以下渐收。”稻第说:“就像你。” 转眼到了秋天,旨邑又作了回长沙的决定,她怕在大海上渴死。水荆秋离开十 天,她只是平静地想起他,就像一边看书,一边摸阿喀琉斯光滑的毛;或者是喝茶 时,吐掉嘴里的茶叶渣,他几乎在她的意识之外了。 旨邑正思忖“俱往矣”,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颤颤微微地说在机场遇到了怪 人,可能要出大事,正在登机,回来再细说。旨邑满头雾水,头一次见水荆秋这样 慌张,便想那怪人是否三头六臂,面目狰狞。 水荆秋下飞机直接到旨邑的住处,放下行李箱,不安地点上一根烟,眼望旨邑, 脸色既诡异又无辜。旨邑吓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水荆秋夹烟的手指抖动, 眼神像被大雨淋过的鸡,“我正要打算过安检,一个陌生男人拦住我,说我印堂发 黑,半年内必有大劫,照他说的做,能化凶为吉。”旨邑哑然失笑,讽刺道:“教 授,你相信了? 被骗了多少钱? ”水荆秋:“三百多块。身上没更多的钱。”旨邑 心想真是迂腐,又问是什么大劫。水荆秋说:“桃花劫。不能近女色,反之,则有 大难。”旨邑笑道:“荒诞! 荆秋,你不想近我这女色,何必拿这种玄秘的东西做 借口。”水荆秋见旨邑不信,从包里摸出几张黄色符纸,“晚上十二点正,要把它 们烧了。他很负责,还留了名片。”旨邑看到符纸只觉后背一凉,心里七上八下, 便问那人长相穿着,水荆秋说穿的西装革履,长什么样完全不记得了。旨邑道: “毫无疑问,是个骗子。你根本就不该答理他。你既然已经信了,那就该听他的, 别近女色。”旨邑说的真心话,水荆秋反倒掐了烟,手一挥,说:“不去想了,该 干吗干吗,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说完一把将旨邑抱在怀里。 此举令旨邑心生痛快,感动莫名,脱口说了下面这番话:“亲爱的,如果像你 这种常年烧香拜佛的人都会有大难,那么像我这种从不烧香的人,怎么得了? 有什 么大难,让它全部落在我的身上。”谁也不会想到,旨邑这样说会一语成谶。 水荆秋百忙之中问:“安全不? ”旨邑答:“安全,身上才干净。”一晌贪欢 无需赘述。事后水荆秋心中戚戚,夜晚近十二点,揣了纸符到街上烧了回来.长吁 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听天由命吧。”旨邑说:“你后悔了? ”水荆秋:“不 后悔,死也认了。”旨邑:“那该死的骗子,坏我们的气氛。今晚回去吗? ”水荆 秋道:“我说是明天的飞机回来。”旨邑贪恋这一刻温馨,本打算告诉水荆秋将回 长沙,却难得与他同床入梦,不想进一步坏了良宵,便只管尽温柔之术.不谈扫兴 之事,甚至一度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再度缠绵时,水荆秋才发现旨邑的腿伤,惊呼了一声,抱腿在怀看了许久,很 是心疼。旨邑说碰到一起车祸,两辆汽车相撞,摩托车为避免追尾往人行道冲,她 正在走路,就这样被擦伤了腿。旨邑撒谎。她只想表现自己的孤独与不幸,让水荆 秋产生内疚,让他因自私而忏悔。水荆秋听得捏了一把汗,紧搂住旨邑,果然说道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否则我会难过一辈子。” 旨邑感动流涕,抱着属于别人的丈夫,顿觉甘愿如此与他终老。 只是天一亮,当光从帘缝里钻进来,时间和生活立刻变得十分具体,夜里的一 切随夜淡去了,要面对的现实随光涌来了,到水荆秋提起箱子回家,旨邑的心里便 空了。接下来,旨邑的情绪进入某种循环,当她训练自己的爱,让它向现实妥协时, 爱既吻她。也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