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娃 尿不是尿, 可蛋娃还是下地出了院。他解开裤子在墙根站了半天,才挤出了 那么一小股儿。照原先的心思,他还想要把那尿给尿进墙脚上的一个小窟窿洞洞 里,可他的那股尿水水少得可怜,他尿得又很没劲, 那尿就软软的流滴在地皮上 裤腰上,还有他的手背背上。 “你妈的。”蛋娃说。 “饿得过。”蛋娃说。 尿完,他就系裤带就侧起耳朵听。他假装出院尿尿就是为了听。远处,隐圪 嚓嚓传来有好多人的说笑声和嘻闹声。这声音高一阵低一阵,有一阵没一阵,忽 悠悠忽悠悠钻入进他的耳朵,钻入进他的肉皮,钻入进他的骨头,把他弄得心痒 难挠。 “我日死你老柱柱的妈。”蛋娃说。 “我日死你老柱柱的老先人。”蛋娃说。 他就骂老柱柱就返入进窑里。 窑里真黑。从日头地儿一入家,窑里就这么黑。黑得有点发绿。眼睛一忽眨, 那绿里头还有金点点在飘呀飘的游荡。待一会儿才好些。 他女人拾来在灶火旮旯炒莜麦。家里头一满是那种炒莜麦的香煳味。 蛋娃“兹兹”地吸吸鼻子,像有鼻涕要流出来可他又不让它往出流那样,他 “兹兹”地吸了两下鼻子。 他就吸鼻子就上了炕。 “叫你吃饭你不吃。叫你出地你不出。”拾来说。 “硬死停等。硬死停等。”拾来说。 “我又不是停等。”蛋娃说。 “那不出地咋? ”拾来说。 “我是病的。我是尽病的。”蛋娃说。 “病你躺去。你又不躺。”拾来说。 “日头爷都快正了。”拾来说。 蛋娃没言语。 蛋娃看见玉茭面窝头上落着几个苍绳,他就用手把它们给扇跑了。 当炕有个柳条笊篱,里头放着个玉茭面窝头。笊篱旁边还有碗莜面餬餬。虽 说那餬餬原来很稀可搁得时间长了,餬餬表面当中的那块地方给皲住了。但碗边 沿那一圈儿还是稀稀的。蛋娃真想把它们都吃进肚里。他知道有三口就能够把那 个窝头吞下肚。有两口就能够把那碗餬餬吸溜完。可他不好意思这么做。他说他 病的尽病的。他跟拾来说他一点儿也不想吃。已然是这么说了再咋好意思吃呢? 我蛋娃也是个蛋娃。我蛋娃也是个有脸有皮的人。中国人说话得算话。说不吃就 不吃。 蛋娃欠起屁股,从烂窗孔向外瞭望。啥也没瞭出个啥情由,就又把屁股稳下 来。 再不来可就真不来了,再不叫可就真不叫了。蛋娃想。 蛋娃这是在等着有人来叫他。 老柱柱和二柱朋锅后,他拿弟弟朋锅前攒着娶媳妇的钱,捏了三孔新窑。今 儿个就要上门窗。上门窗要跟每家每户都邀个劳力来脖工。 脖工,这是温家窑的说法。毛驴脖子痒痒,没法子抓挠,就叫别的毛驴过来 给用嘴啃。只要是有两个毛驴在一起,它们就你给我啃啃我给你啃啃。相互帮着 啃痒痒。温家窑把毛驴的这种相互帮着啃脖子的做法叫脖工。 上门窗脖工,营生不多。就是为了叫人们去吃油炸糕。这是温家窑祖祖辈辈 传下的一条做法。即便吃不起油炸糕,也得吃烙糕片。 蛋娃一大早就等着老柱柱家的人来叫,可就是没听见有谁来叫他,来敲他的 院门,或是站在街外前喊他一声蛋娃。 蛋娃——他真盼着有人这么喊他一声。可就是没人喊。 狗日的他这是把我给忘了。蛋娃想。 狗日的是忙得把我给忘了。蛋娃想。 除了大年,再没吃过顿油炸糕。看样子今儿这顿油糕是吃球不上了。蛋娃想。 他看看窝头,早又有一伙蝇子给落在上面。他伸出右手又把它们扇跑了。可 没等他的手缩回到原处,那些不要脸的绳子又给落在窝头上。他的左手离它们近, 他就又拿左手去扇它们。它们又跑了。可一眨眼又给落回来。他又扇。就这么, 蛋娃和蝇子你来我去,谁也不让谁。好像在比赛看谁的耐性大。临完,还是蛋娃 给告草了。他不扇了。他不管它们了。任它们在窝头上窜呀窜。 一下子,他听到院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赶快欠起屁股跪在炕脚底窗台前。 把睛睛堵在烂窗孔上。 是三寡妇的儿媳妇财财家的。她站在当院,眼睛四处处瞭望。 “我家的凤凤没跑你院? ”财财家的说。 “我家的凤凤一到下蛋就往别人院跑。”财财家的说。 “没见价。”拾来说。 “再说我家又没养活公鸡。”拾来说。 “财财没出地? ”蛋娃说。 “队长说今儿不出地也不扣工分儿。谁出。”财财家的说。 “财财在家? ”蛋娃说。 财财家的没听着蛋娃的这句问话。走了。 “球! ”蛋娃说。 蛋娃把屁股又稳在炕上。 窝头上有好些黑点点。那是蝇子的屎巴巴。那屎巴巴起先没颜色,后来就慢 慢给变成了黑的了。 有几个蝇子从窝头上飞到碗边,撅起屁股喝餬餬。它们的毛舌头一吐一吐的, 忽溜忽溜给喝餬餬。 日你妈们的,爷饿着,你们倒又吃又喝。蛋娃想。 蛋娃刚想伸出左手去轰它们,又换成了右手。他把右手弯曲起来,一点一点, 缓缓地向碗靠去。他要逮活的。 “嗖! ” 他的手猛一扫。有个蝇子让他给捉住了。那蝇子在他手心儿里伸胳膊蹬腿儿, 把他的手心弄得痒痒的。手心儿一痒,他觉出脚心儿也痒痒。脚心儿一痒,他觉 出裆里头有个地方也给痒起来。他揉了揉屁股。 “爷非好好儿整搓整搓你狗日的不可。”蛋娃想。 “爷非叫你死死不了,活活不成。”蛋娃想。 他很小心地把手里的那只活蝇子的翅膀捏住,又撩起炕席,掰下一根席秸棍 儿。他把席秸棍儿的一头拿牙咬住,用空着的手的指甲一下一下把席秸棍儿给刮 薄。这样,就做成一把刀。他就拿这把席秸刀,把那个倒霉的蝇子的头给“噌” 地割下来。他这才把它给放了。 没头蝇子“呜”地一声飞走了,“嘭”地一声撞住窗户纸,“啪”地一声掉 在窗台上,又“呜”地一声飞起来。蛋娃没看见它给飞哪儿了。 他又把右手掌弯曲起来,伸向窝头和餬餬碗。那上面还有好些些只知道吃喝 不知道死活的倒霉鬼。 蛋娃就用这种法子做出了好多个没头蝇子。不一会儿,满家尽是没头蝇子在 瞎飞瞎撞。 人要是没了头就活球不成。蛋娃想。 狗日的蝇子倒日能。蛋娃想。 “看看那会耍的。”拾来说。 “看看那能耐的。武艺儿的。”拾来说。 “你咋叫个拾来? ”蛋娃说。 “人家谁叫名字叫拾来。就你。”蛋娃说。 “管我。”拾来说。 “我知道你咋就叫个拾来。”蛋娃说。 “我听我妈说,我妈听你爹说,说你是在路上拾的。”蛋娃说。 “你爹真会取名叫。拾来的就叫个拾来。你说你爹笨也不笨? ”蛋娃说。 “你管我拾来不拾来。”拾来说。 “我妈说你爹原先没有过女人。”蛋娃说。 “你管的事宽。”拾来说。 “你爹说一年叫我妈去一个月。可你爹为啥老来往走接我妈。”蛋娃说。 “刚刚送回又来接。刚刚送回又来接。”蛋娃说。 “有你啥相干。”拾来说。 “要知道接走我妈我爹就剩一个人了。”蛋娃说。 “接走我妈你爹不打光棍儿了,可我爹就成了光棍儿。”蛋娃说。 “你不打就行了。压碾去。跟我。”拾来说。 “我不去压碾。女人才压碾呢。”蛋娃说。 “我到自留地锄山药蛋去呀。”蛋娃说。 拾来再没说啥。把罗面罗子和扫炕笤帚放在炒莜麦笸箩里,把笸箩托在肩肩 上,走了。 瞭得女人出了街,蛋娃抓起那个窝头三口两口填进肚。他又端起那碗莜面餬 餬狠劲吸溜,有个没头蝇子撞进他的碗,也让他捎带着给吸溜进肚里。 炕上好多蝇子头,都拿一双双的大眼睛瞪他。他不理它们。他从院门头够下 张锄,出街了。 远处处那儿的吵杂声和嘻笑声又传入进他的耳朵,钻入进他骨头里。 他扛着锄,迈开脚步往前走。可他没往自留地走。他是走向了老柱柱的新窑。 “高粱高粱。捏窑呢? ”他问老柱柱的大小子高粱。高粱顾忙营生,没听着。 “玉茭玉茭。捏窑呢? ”他问老柱柱的二小子玉茭。玉茭也没听着。 “柱柱大爷。今儿是喜日子。上门窗呢? ”他问老柱柱。老柱柱听着了。 “你早早儿跟地回了。”老柱柱说。 “听说今儿不出地也不扣工分儿。谁出。”蛋娃说。 蛋娃还想跟老柱柱说句话,可有人把老柱柱喊走了。蛋娃一调头,看见他的 爹也在人伙里头,帮着做营生。 狗日的。他倒来了。蛋娃想。 他倒能吃上油糕。蛋娃想。 一准是叫了他了就不叫我了。按说我另立了户了。是两家人了。各是各的, 可叫他不叫我。蛋娃想。 就叫他冲得。我吃不上他吃上了。蛋娃想。 猛的。蛋娃想起个念头。他想耍耍他爹。这个念头一想出来,他真高兴。 “爹——”蛋娃喊。 “爹——”蛋娃喊。 黑旦听见儿子叫他,放下营生过来了。 “爹。拾来爹来了。把我妈送回了。寻你寻不着,拾来爹走了。”蛋娃说。 “真格儿? ”黑旦说。 “哄你我是驴日下的。”蛋娃说。 黑旦撇下蛋娃,就急急地往家跑。 狗日的。他当真了。蛋娃想。 狗日的他憋不住了。想老婆了。蛋娃想。 狗日的他也不想想,没住一个月拾来爹能放我妈回? 蛋娃想。 瞭不着他爹的背影儿,蛋娃朝村外走去。 蛋娃的自留地和老柱柱家的挨着。到了地头,蛋娃把锄一扔,坐在地塄畔。 狗日的老柱柱他不是把我忘了。他是原本儿也没打算叫我。我站在他跟前他 也没说叫我。狗日的他说你早早儿跟地回了,可他没说你就在这儿吃油炸糕哇。 狗日的。蛋娃想。 狗日的,我啥时候把他给得罪上了。蛋娃想。 莫非是那回? 蛋娃想起在场面的那回事了。 那回的事是这样的: 场面铺了一层谷穗。蛋娃牵着蒙住眼的毛驴。毛驴拉着一头大一头小的碌碡。 蛋娃和毛驴在谷穗上一圈儿又一圈儿的转,碾场。 女人们在谷垛下用小手镰往下割谷穗头。 蛋娃看见老柱柱的大小子高粱也混在女人伙里头,还紧挨着拾来。蛋娃还看 见高粱的大腿正压在拾来的大腿上。蛋娃又看见高粱每割一下谷穗,他那大腿就 往下压一下拾来的大腿。 蛋娃放开毛驴缰绳,冲高粱走去。 “高粱高粱你咋拿你大腿压我女人大腿。”蛋娃说。 “我没压。”高粱说。 “没压你咋压了? ”蛋娃说。 “我没压。”高粱说。 “压了。” “没压。” “压了。” “没压。” “丢人! ”拾来说。拾来说得很响亮。说完站起走了。 “丢人。”蛋娃说。 “丢人。”高粱说。 “丢人! ” “丢人! ” “丢人丢人丢人丢人! ” “丢人丢人丢人丢人! ” “丢丢丢丢……” “丢丢丢丢……” 他们同时都说丢丢丢丢,一直往下说,谁也不停。最后让队长给喊住了。队 长说你俩的那两片片红肉要是发痒的话,让公社的大公猪巴克夏给操操。这下他 们谁也不丢了。各做各的营生去了。 这回事总不能怨我哇。他压人家女人大腿还不让人家说说? 再说,收工后高 粱揪住我领子打了我两个耳光,又不是我打了他。不是这回不是这回,要是也不 是这回。蛋娃想。 那该是哪回呢? 我咋就把他家给得罪了呢? 蛋娃想。 “咚——嘎——” “噼啪噼啪噼啪……” “日死你妈响喜炮呢。”蛋娃说。 “响完喜炮就吃糕呀。”蛋娃说。 “人们这就吃油糕呀。”蛋娃说。 蛋娃一下蹦起来,提着锄就进了自留地。 他进了老柱柱家的自留地。 嚓! 嚓! 嚓! 他一下一下地锄。 嚓! 嚓! 嚓! 他一股劲儿地锄。 他直锄得满头是汗珠珠,满身是汗水水。他真高兴。 他听得埋在土里头的玉茭苗的根子在“圪崩。圪崩”响。 他听到玉茭苗的根子的那种圪崩圪崩断裂的声音,他真高兴。 日你妈。你甭叫爷吃油糕。蛋娃就锄就在心里头骂。 日你妈。爷就叫你甭叫爷吃油糕。蛋娃就锄就在心里头骂。 蛋娃就锄就骂,就骂就锄。直锄得两眼发黑,看天不蓝,才停下来。 那些被锄断根的玉茭苗儿们,眼下还直直的站着,还绿绿的活着。可蛋娃知 道在明儿的这个时候它们该是啥个样子。 他真高兴。他真解恨。 蛋娃坐在地圪塄看着那些玉茭苗儿们,歇了好大一阵,这才扛起锄往家走。 就走就唱: 油炸脆糕粉条条菜 妹妹你没钱解裤带 就这两句,他一路唱呀唱的,唱回到家。 院门口,他碰住拾来。 “咋才回? ”拾来说。 “饿灰了。”拾来说。 “还用说。”蛋娃说。 “快进去吃油糕哇。”拾来说。 蛋娃进入窑里,揭开炕头的红瓦盆。红瓦盆里有半盆油糕。红瓦盆里头有半 盆香喷喷黄灿灿金闪闪的油炸糕。 “哪的? ”蛋娃说。 “有哪的。老柱柱叫人给送来的。”拾来说。 “我。我。我日死我妈。”蛋娃说。 蛋娃赶快把眼从糕盆转向炕,正好看见那一伙蝇子头。蝇子头们拿一对一对 的大眼睛在瞪他。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