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阳窝 没有一点儿云。也没有一点儿风。阳婆白亮白亮。天干冷干冷。 一伙男人垒了几尺大寨田后,就窝缩在圪塄下晒暖暖,还不接不续儿的说笑。 “温宝你再给说说里头。”丑丑说温宝。 “都说过几天了。老说。”温宝说。 “可我老也没赶住。听说里头比外前好?”丑丑说。 “我又没说里头比外前好。”温宝说。 “那人们都说。”丑丑说。 “人们说是人们说。谁说谁说去。反正我没说。”温宝说。 “我是说里头能吃上白面大米,能吃上炸油饼儿菜包子,隔上十天半月的还 能吃上肉。”温宝说。 “还有鱼。过时过节的还能吃上鱼。”愣二说。 “鱼?”丑丑说。 “鱼。”愣二说。 “愣二。你见过鱼是啥样子?”五圪蛋说。 “就是那种,那样……就是队长家灶台墙上画着的那种鱼。娃娃抱着的那种 大鱼。比小娃娃大。”愣二说。 人们都哈哈哈哈哈哈笑,哈哈哈笑。哈哈笑。哈笑。笑得笑得就没声了。 “里头还能看电影听洋戏匣。”五圪蛋说。 “啥洋戏匣。半导体!半导体!”愣二拿眼睛白五圪蛋。 “这还不是说里头比外前好?”丑丑说。 “谁说谁说去。我没说。”温宝说。 温宝是前些日从大狱给放回来的,他跟人说里头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受冷冻。 起先人们不信。可后来看看他那白白的肉皮,再看看他那新里新面的一身灰棉制 服,就信了。再看看他日每日早起就跟那下乡的老赵似的,端着个缸子站在门口, 把身子合向前,用白沫沫洗他那白牙,就更信了。 “里头有女人没?”愣二说。 “你就记住个女人。老女人女人的。”五圪蛋说愣二。 “没女人能有男人?没女人能有你?你妈是不是女人?是二尾子?是老黑女 的毛团团?”愣二说五圪蛋。 五圪蛋让愣二给呛得一时贩不上话。 “球。阳世三界上遗留的就是个这。男人女人女人男人。”没眼眼官官说。 垒大寨田本来没官官。他是五保。可他嫌一个人在家憋闷。就老往人多处凑。 “你看。就连野雀雀还是一对儿一对儿的。”狗子说。狗子的手在裆里头摸 呀揣的,看着枯树枝上落着的两只野雀雀。 人们齐看野雀雀。 俩野雀雀喳喳叫着,商量看到哪儿去刨撒点儿吃的。 “去你妈的。”愣二说。愣二拾起圪瘩石头蛋,扔向枯树。 野雀雀“特儿——”地逃命去了。它们觉得有时候得先顾命。 “你看你。人家野雀雀又没招你,又没惹你。”狗子就在裆里摸揣就说愣二。 “谁叫它们一对儿一对儿的。”愣二说。 “眼红得你不是?”五圪蛋说愣二。 “你不眼红?你不眼红咋老听人家温孩的房。连精红大晌午也不歇晌。硬听。” 愣二说。 “你不眼红?一喝醉酒咋老‘白白。白白’的叫。”愣二说。 听了这。人们又都哈哈哈笑。 五圪蛋又叫愣二给噎得没个说的了。只是忽扇忽扇翻眼皮。 愣二愣是愣点儿。可跟人犟嘴老也不输。 狗子终于从裆里捏出个小东西,放在手心说,“球!我还当是个虱子。闹了 半天不是个虱子。”说完,把那东西倒在地下,还搓搓手,好像打平花时搓莜面 鱼鱼。 下等兵趴在地上瞅呀瞅,硬是把那个小东西给找见了。捏起来搁在手心儿说 :“球。我还当不是个虱子。闹了半天就是个虱子。”说完,把那小东西倒在地 下,也学刚才狗子的样。搓搓手,好像打平花时搓莜面鱼鱼。 人们又都笑。放开声“哈哈哈。哈哈哈”地笑。没眼眼官官也混在里头笑, 笑得还最响亮最厉害。别人没人笑了,他还笑,“哈。哈。哈。” “瞎眉瞎眼的。你能看见也算。你知道笑啥?”下等兵说官官。 “你说谁?我?”官官扬起下巴说。好像是下巴底下长着眼,要看看谁在说 他。 “说谁?你。”下等兵说。 “我听你们笑。思谋着保险挺失笑。我也就是个笑。”官官说。 “瞎笑。笑你也是瞎笑。”五圪蛋说。 “人活着就是个这。有时候不瞎笑。有时候就瞎笑。”官官说。 官官虽说是个没眼眼。可他有时候说出的话有股让人琢磨的劲儿。听了他这 话,人们都“唔,唔”点头。 从南过来辆拉粪车。车倌儿坐在辕条上哼哼呀呀唱: 三十三颗养麦九十九道棱 隔着玻璃亲嘴儿坑死个人 瞭得粪车走远了。有人说温宝:“你也给咱来他的一段呗。看忘了没?” 温宝长着个好模样。温宝长着个好嗓子。温宝在蹲大狱前扛着木匠家俱走过 南到过北。学会了好多好多的调调。温宝是温家窑的戏子。 “来个啥?”温宝说。 “来个‘当兵的不是好东西,拉拉扯扯把俺拉进高粱地’。”愣二说。 “那……”温宝说。 “就是那个‘我的大娘呀,我的大娘呀’就那个。”愣二唱着给提音。 “不来那不来那。那是四旧。有毒。我给唱段新戏哇。”温宝说。 在大家伙儿都说好好的时候,温宝站起身,往空地挪挪。 “啵!啵!”温宝冲地狠狠唾了两口。唾完又说,“这里面尽是沙子。” 人们都犯愣,都闹不机明温宝刚才还好好儿的,这阵儿嘴里咋就尽是沙子。 “这叫什么世道!”温宝说完这句,两手一摊,唱开了: 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 铁蹄下苦挣扎仇恨难消 春雷爆发等待时机到 英勇的中国人民岂能够 俯首对屠刀 盼只盼柏山的同志早来到 红灯高挂迎头照 我吆喝一声 磨剪子来锵菜刀 温宝就唱就比划着做动作。动作做得干巴利索,杀是杀砍是砍,挺像回事儿。 唱完,返回原地坐下。 人们都不做声,只听得温宝在呼哧呼哧喘大气。 过了半天人们才开始吵嚷,说就听懂一句磨剪子铲菜刀。 “唱戏咋还磨剪子铲菜刀?”狗子说。 “这是新戏。”温宝说。 “你他妈唱的这是哪路调子?”五圪蛋说。 “样板戏。京剧。”温宝说。 “啥金具银具牛具马具的。这也是在里头学的?”狗子说。 “嗯。我在里头唱过大戏。”温宝说。 “啥?里头还唱大戏?”下等兵说。 “我日死你妈。里头还唱大戏。”愣二说。 “唱,还是整场的。我们还慰问演出。每次演出完还吃八八六六。”温宝说。 “我日死你妈!再有个女人你狗日的就是神仙了。”愣二说。 “球。女人还不就是个女人。好几次卸台的时候卖粥大嫂就把我拉到背地让 跟她立旮旯儿。”温宝说。 “我日死你妈。立旮旯儿。”愣二说。 “我看你吹牛。我看你吹牛不跟牛商量。我看你吹牛不贴印花。”下等兵说 温宝。 “谁吹牛谁是你的那个。”温宝说。 “你立旮旯儿就不怕给逮住?”五圪蛋说。 “人是人。人又不是狗。嘁嚓两下就完。能逮住?要叫我就逮不住我。”愣 二说。愣二就好呛白五圪蛋。 “就好像你跟女人做过那个啥似的。”五圪蛋说。 愣二这下没的可说了,眼睛恨恨的瞪五圪蛋。五圪蛋不看愣二。五圪蛋笑笑 的看别处。 “还做过啥?再说说别的。”丑帮给往开打话茬儿。丑帮倒不是怕愣二跟五 圪蛋打起来。温家窑的人们祖祖辈辈没传下打架这一说。丑帮是不想再听人们说 女人了。一听人们说女人,丑帮黑夜就睡不着觉,就要一黑夜一黑夜的想那个嫁 到矿上的要命鬼奴奴。 “温宝你给说说里头还做啥?”丑丑说。 “啥也做。我们还耍篮球耍乒乓球还出操还拔河还跳高还跳远还,还,还做 别的。啥也做。”温宝说。 大家伙儿又都不做声了。人们都在寻思这耍篮球乒乓球拔河出操这都是在做 啥。 “我说温宝。你狗日的说你不是吹牛。可那里头又有吃喝又有穿戴还有女人。 你狗日的不住在里头出来干啥?”下等兵说。 “这,这……”温宝说。 “甭这这这。你说。”下等兵说。 “这,这由人?人家不让我住了。想住也不让我住了。”温宝说。 “咋不由人。你想回去你再到公社喝醉酒骂骂书记不就又进去了?”下等兵 说。 “我,我真的不是吹牛。可我也真的不想进去了。”温宝说。 “那咋?”人们都“那咋那咋”的问温宝。 “我是嫌里头不如外前自自在在。”温宝说。 “不自由。”温宝说。 “有吃有穿就行了。要自在做啥。”有人说。 “你们倒进去试试看。”温宝说。 “唉——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个东西。”官官说。 听了官官的这话。人们又都“唔。唔”点头。可是寻思来寻思去,还是闹不 机明官官这话是啥意思,也闹不机明人这个东西到底是个啥东西。 “我日死你妈。”愣二猛猛的来了这么一句。愣二老好猛猛的来这么一句。 也不知道他在骂谁。 又有一辆拉粪车过来了。赶车倌儿坐在辕条上哼哼呀呀唱: 妹妹你是哥哥心上的人 一阵阵儿不见满村村寻 没有一点儿风。没有一点儿云。阳婆白亮白亮。天干冷干冷。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