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善家的 温善家的让病拿倒有两天了。她一直窝缩在炕头躺着。除了鼠鼠,没人管她。 她的男人温善在闹土改那年气得得了鼓症。他闹不机明自己祖祖辈辈传下的 地为啥非得白白分给旁人。他气不过,就病了。后来虽说治得好些了,但也落下 了病根儿。又扎挣着活了七八年,在入高级合作社那天,就给死了。他咽气的时 候,外前正“咚嘎咚嘎”响大麻炮,“嗵嚓嗵嚓”敲鼓镲。 她的儿子和和跟奶妹妹板女偷人家会计的白面吃烙饼,第二天就叫人家叫上 公社群专的挨家挨户的搜,给搜出来了。他被捆起来打了一顿后,又给送进大牢。 板女让她男人五成儿货给打断条腿。 自儿子进了班房,板女隔个五七六日的就过来看看她。还拐起个腿给她把水 瓮担满。板女是个有良心的人,可这两天正好也没过来。 温善家的还有个最最亲的人,那就是过去给他们家当长工的贵举老汉。可正 因为和他亲,她才不让他来家。温善死后,贵举和她商量过好几回,说想正大光 明的娶她,她不应承。可他一走,她就又哭。前几年,她常常是在半夜给他留门。 他也常常是在半夜给牲口添完草料,就愉悄悄的过来了。这两年,她不让他进家 门。街上碰着也尽量躲他,不理他。她是地主婆儿,她怕带害他连累他。 这两天,只有鼠鼠守着她。闻她的脸,舔她的手,蹭她的胳膊,卧在她对面 喵呜喵呜叫,问她咋了。 鼠鼠是那年贵举给她捉回的。 那是个春天,温善的鼓症病重了,得到城里去住院。他成份高,人们尽躲他, 连没出五服儿的本家当户的那些人也不帮他。就像他是堆狗屎,怕沾惹着。贵举 不怕。贵举说,那些年咱吃人家喝人家,咱不能忘恩负了义。会计说他那是剥削 你压迫你,你管他?贵举说,球不蛋。他就用独轮轮车把他送进县医院。 一个半前晌。日头红耿耿地照着。温家窑的人们鸡们和牲口们都觉出院里暖 烘烘的,都从窝里跑出来晒阳窝儿。温善家的坐在院圪台洗衣裳。就洗就盘算着 过了多少日子了,看他们走了多少天了。正思谋着,贵举提着个布口袋进院了, 大步大步地向她给走过来。 她最熟悉他那走路的样子了。他那走路的样子就像是推着辆看不见的独轮轮 车。 她站起身冲他笑,两只湿手先空甩甩,后又在大襟上就像剃头匠鐾刀似的, 来回擦。 “八辈子没见似的。”她说。 “统共才十九天零着半前晌。”他说。 “你倒算得机明。”她说。 “给你个小猫娃。”他说。 他把小猫娃从口袋里头给倒出来。小猫娃站在地上四处处瞭望。不知道自个 儿这是到了啥地方。她弯腰把小猫娃捧在手上。 “喵呜——鼠鼠。喵呜——鼠鼠。”她说。 “你咋叫猫娃叫鼠鼠?”他说。 “我一下给想起叫鼠鼠。”她说。 他们就说就进入到家里。 “你把鼠鼠放下炕。”他说。 “放下炕咋?”她说。 “我想让你把鼠鼠放下炕。”他说。 她的脸红了。她知道她把鼠鼠放下炕他就要干啥。 “人家孩温善在医院受罪呢。可怜的。”她说。 “噢。要么甭了。”他说。 “你看你看。我是说说。我又没说甭了。”她说。 她把鼠鼠放在炕上。 他也把她放在炕上。 就在那个月,温善死了。 贵举到温善奶亲家村去接和和。和和说不回。和和说完,就跟奶妹妹板女子 相跟着出去了。瞭着和和的背影儿,瞭着和和那像推着辆看不见的独轮轮车走路 的架式。贵举“哎哎”地摇头。 从那以后,温善家的就单独单地自个儿过日子。身边只有个鼠鼠陪伴她。 和和在十九岁那年从奶妈家回到了温家窑村,可他不跟他妈住。独个儿住在 村北头的一间没人住的破窑里。只是在隔个五七六日的才过来给他妈担担水。在 年底把工分儿让会计给他妈拨过些,算是养活了他妈。 温善家的顺墙根睡着。她的身子动了动。胳膊往胸脯前并并,手指头扭呀扭 的。她是在梦梦呢。她梦见过端午节。 她梦见贵举背着一大捆银灰色的艾草回来了。路过门洞,她悄悄叫了声贵举 哥。平素她不叫她贵举哥,只是在有时候才偷悄悄这么叫他一声。 他跟贵举在院窗台底下编艾绳。贵举编了一根又一根,每根都是三尺多长。 她不那么编,她是要编很长很长的一根,像井绳似的一圈圈盘绕起来。 “你咋那样编?”他说。 “我就想这样编。”她说。 “编哇编哇。” 西房传出温善念书的声音。西房是温善的书房。温善好念书。他有书念就行, 成天就念书,别的事不管,只是念书。日本人在的时候请他去坐官,他说我不好 坐官。他念书非得念出声音,不念出声音他就不知道是在念啥。 这阵子,他又在念: 君子竹,大夫松。偷香粉蝶,采蜜黄蜂。风走荷香细,日高花影重。大庚岭 头梅灿烂,姑苏台足草蒙茸。跃马游人苑内观花夸景美,操豚野老田间拜社祝年 丰。 听着温善的念书声。他看她。她看他。俩人憋住嘴笑。 “走哇。吃粽子去哇。”她说。 “黄米粽子蘸饧糖,不如妹妹的唾沫香。” “去你的。” 他们入了东下房。东下房是伙房。她给他剥了三个粽子,放在碗里。又在上 面用调羹淋了些饧。他接过碗,一下把三个粽子都填入进嘴里。 “噎着!噎着!”她说。 她这么急急地说着的同时,听到“喵鸣!”一声惨惨的猫叫声。 温善家的醒了。耳朵跟前没有了温善的念书声,没有了贵举的说笑声。眼跟 前也没有了饧罐子和粽盆子。她这才知道这是在梦梦呢。 窗外前下着雨,在沙沙沙沙下着雨。是那种没有雷声没有闪电的春天的雨。 她仍旧躺着,没有动弹。她觉出头不咋的疼了。身上也不咋的烧滚烫热的了。 她还觉出有些肚饥,还想喝水。 这就是说,这病是好了。她想。 她算了算,算出自个儿躺了两天。还算出今儿是端午节。 怨不得给梦见吃粽子呢,今儿是端午。她想。 她这么想着,觉出鼻子跟前有股粽子的香味道。起先,她以为是做完梦心里 犯疑惑,可她又使劲吸吸鼻子后,断定这味道是真真切切的,实实在在的。 当她把眼睛打开后,又欠起些身的时候,就给惊愣住了。她看见枕头旁边果 真果就有粽子,有三个。 她啥也没想,连气也没歇一口,就把三个粽子吃下肚。有张粽叶的边沿粘着 几颗糯米,她把它们用舌头舔进嘴。临完,她把一颗枣核扔进嘴里,像吮糖蛋蛋 似的吮了又吮。 怨不得给梦见吃粽子呢,敢情是闻见了粽子的味道的过。 这是哪儿来的?这是谁给送的?板女?贵举?咋不往醒叫叫我。 她正这么想着,听到地下有种异样的响动。她把身子探向前,瞭地。看见有 团东西正好从门限上滚跌下来。她先是吓了一跳。再细看,像是她的鼠鼠。 鼠鼠浑身湿漉漉的满是泥水,身子贴着地皮向温善家的跟前蹭。它的嘴里叼 着个泥东西,努向她。她伸手捏住。一看,是个滚泥了的粽子。她这才知道刚才 吃的粽子是哪儿来的,她这才知道刚才吃的粽子是她的鼠鼠不知道从谁家给叼回 来的。 “我的鼠鼠呀。我挨心的鼠鼠。”她就说着就探下身,拽住鼠鼠的前腿想把 它提上炕。 “喵鸣!” 鼠鼠给惨惨的尖尖地叫了一声。 她赶快把它放开。她想起,刚才在梦里好像也听到了这声惨叫。 鼠鼠这是有疼处了,伤着了。她又想起鼠鼠刚才从门限滚跌进来的样子。 她下地掀起门帘,看见从堂屋门到家门的砖地上有条印子,一条宽宽的湿湿 的泥水印子。这是鼠鼠的身子给拖拉出来的。 鼠鼠这是伤得不能站起走路了。 她又跑出院。院里还下着那种小雨。她看见从西墙根直到堂屋门,鼠鼠的身 子也给拖拉出条宽印子。院是泥土地,又叫雨给洇软了,那印子被拖拉得更深。 她看见靠前些的泥印里头好像是有红水水。她圪蹴下来才看清那是血。越往前越 看得清,红水水也越多。是血。 可怜的鼠鼠原来就是这么一下一下爬蹭进家的。可它又不舍得把粽子丢下, 又给我叼回家。 “我的鼠鼠呀!” 她跑入进东房。鼠鼠还在门里爬着。她跪下来,想看看鼠鼠哪儿有伤了,可 鼠鼠不让她摆弄。尤其是不准她往起抱它。她用二拇指慢慢的试着把它的全身都 点按过,最后断定它的后腰骨断了。脖梁颈也有疼病。这两处地方根本就不让她 动。一动就“喵呜!”地尖叫。 后来她才又看见鼠鼠的长尾巴短了多半截。连毛带骨头齐茬茬给短了半截。 那血就是从断口处流出的。 “谁这么狠心呀,我的鼠鼠。我知道谁这么狠心呀,我的鼠鼠。”她哭着说。 鼠鼠听着她哭,用死劲把头抬起了些,看她。只看了那么一下,它就疼得又 把脑袋给垂下来。放在前爪爪上,圪挤住了眼。 就在当天的半夜,温善家的发现她的鼠鼠不在地下了。她不知道她的鼠鼠在 啥时候又给出了院,就那么忍着疼痛又拖拉着身子爬出了院。她掌着灯出去找, 她的鼠鼠的嘴大张着,硬挺挺地侧躺在堂屋门外。 她的鼠鼠死了。 温善家的下公社买回个鱼罐头,撬开摆在八仙桌上的梳妆台前。 梳妆台的底座儿是并排着的两个抽屉,一大一小。这阵儿,鼠鼠就在那个大 抽屉里躺着。它死后,温善家的给它把浑身上下的泥都洗净,擦干。铺着她的白 羊肚肚手巾,把它放进大抽屉里。她打算就用这个大抽屉给她的鼠鼠当棺材。 她用碗装了半碗小米,在小米碗上插了三炷点着的香。她又跪在草垫上给鼠 鼠磕了三头。就磕头就在心里说,鼠鼠,你是为了给我往回偷粽子才让人打死的。 鼠鼠,我对不住你呀,我的鼠鼠。我可不能让你白死呀,鼠鼠。 “呜啊,啊——”温善家的哭了。她放开声哭,放开声哭她的鼠鼠。 温善家的也要像给死鬼温善办丧事那样,也要等到第七天才发引,葬埋她的 鼠鼠。 日每日,温善家的都在想她的鼠鼠,想她的可怜的鼠鼠。 九年当中,可怜的鼠鼠不是这灾就是那难。完也没个完。完也没个完。她想。 会计跟他女人打架,女人跑回娘家。两个月后才返回温家窑村。会计硬说女 人在娘家准定是接了野汉子。女人不承认这事。会计出院从窗台捉住个小猫娃, 填进了女人的裤裆里头。这个没运气的小猫娃正好是鼠鼠。会计拿掸杆子一边打 女人的裤裆,一边问女人接没接野汉子,鼠鼠在黑洞洞的裤裆里让掸杆抽打得乱 蹬乱抓,可又没个跑处,只是喵呜喵呜地惨叫。会计女人让鼠鼠抓得实在是受不 了了,忙忙地应承说接了接了。会计还不行,直到女人说把娘家一村男人都接了 才算完。才把鼠鼠放出来。会计说,“好,那你以后也管不着我。”从那以后, 会计的女人把鼠鼠恨翻了。她不敢恨她的男人,却把鼠鼠恨翻了。 “咳。可怜的鼠鼠。”温善家的说。 “今儿是第七天了。鼠鼠。我可不能让你白死。鼠鼠。”她说。 隔壁院儿会计家有两只猫儿,她叫那只母的叫大眼儿。叫那只公的叫黑贼。 大眼儿的叫声是绵绵的软软的甜丝丝的。“娘儿——娘儿——”,大眼儿就是这 样叫。黑贼的叫唤声是“灭啊。灭啊”,温善家的觉得黑贼的叫声真难听。 大眼儿和鼠鼠老常老常在一处处耍。为这,黑贼就跟鼠鼠打架。可它又打不 过鼠鼠。有次叫鼠鼠把它的耳朵给咬了个豁口口。隔几天后,鼠鼠的右耳朵齐茬 茬给少了半个。温善家的一看就知道是叫人给拿剪子铰下的。温善家的也知道是 隔壁院会计女人干的。别人没这么狠毒。 “鼠鼠的尾巴就是叫她给剁下的。”温善家的说。 “她知道猫儿要是没有了尾巴,就不能爬高下低,就得摔跟头。”温善家的 说。 “被剁下尾巴的鼠鼠就是从墙头摔下摔死的。”温善家的说。 自鼠鼠摔死后。大眼儿日每日都要过来好几回,“娘儿。娘儿”叫鼠鼠,寻 鼠鼠。黑贼“灭啊。灭啊”跟在它后头。可猫洞叫温善家的用枕头从里给堵住了, 它进不去家。 温善家的从南房取出铁锹。在当院挖出个两尺见方一尺多深的坑。她打算就 把鼠鼠埋在这里头。 她听见大眼儿又在院窗台“娘儿──娘儿──”叫,她就把堵猫洞的枕头揪 下来。大眼儿立刻就钻入进家里,跳到八仙桌上。温善家的听见黑贼也来了,可 它不敢进家,拿头把猫洞的布帘顶起道缝儿,冲着大眼儿叫。它一边还察看着温 善家的,看看是不是要扔过啥东西打它。 温善家的把鱼块扔在地下。黑贼像扑耗子似的扑下地,把鱼块叼在嘴。它不 像大眼儿那样就在原地吃。它是给钻进了瓮旮旯。 温善家的用枕头把猫洞又给堵死。 家门,她早就关住了。 就这样,会计家的两只猫就再也没回过他的家。 大眼儿和鼠鼠睡在梳妆台的抽屉匣里。黑贼装在半个牛皮纸洋灰袋里。温善 家的把它们一齐埋在当院的那个坑坑里。埋的时候,温善家的听见大眼儿在“娘 儿──娘儿──”叫,黑贼在“灭啊!灭啊!”叫,后来它们就不叫了,要不就 是又叫过几声,可温善家的听不着了,那声音让她撒在坑上的土给盖住了。 当下,温善家的在虚土上面种了些海娜花籽籽,又点了三颗朝阳阳的籽籽。 没几个月,温善家的的院里就一满是那种甜甜的香味道。那是粉红的海娜花 和金黄的朝阳阳给散放出来的。 到了秋天,朝阳阳饼子长得有锅盖大。人们都觉得日怪,都觉得稀罕,都问 温善家的。温善家的也说真日怪真稀罕。人们都说,熟了给我几颗朝阳阳子儿, 我好当籽籽。温善家的说,好说。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