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茭 别人家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是一个样子,没啥大的变化。可老柱柱家的这两 年简直简红火翻了,一件事接一件事,尽事。 先就是老柱柱和二柱朋了锅。兄弟俩轮着个儿过东房睡。你半个月我半个月, 我半个月你半个月,替换着来。东房的土炕上日每日黑夜不安生,高粱和玉茭的 妈日每日黑夜不闲着。 再就是,他们把朋锅前攒下娶女人的钱拿出来,在房后头又捏了三孔新窑房。 上门窗那天,按着祖辈传下的老则套,让村里每户来一个人,到他家放开裤带吃 油炸糕。狗日的温宝自大狱回来没吃过这么好一顿饭,在那天险些险给吃死。要 不是有人教给他喝尿,把肚里的东西吐出些,他早就没命了。给憋死。那尿是贵 举老汉给端来的。当时人们说贵举老汉你快回牲口圈给端碗尿去,驴的也行马的 也行但你的不行。男人的尿尿没尿臊味,不行。贵举老汉很发愁。那驴那马一下 子哪会有尿就给尿出来?可人们说自个儿的尿是不行的。那该怎么办?正急着, 他猛地给想起个人,就去找她。她说你出去。他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尿尿。她说 那你也出去。他说我出我出,就出去了。一会儿她喊他你入哇,给你。他赶快端 着尿送给温宝,救了他一条狗命。后来人们都知道那尿是谁的。就问温宝,那尿 是不是比红糖水也好喝?温宝说,去球你们的哇。 再有就是,柱柱家的大小子高粱走了工,到矿上当窑黑子去了。这又是件大 好事。这太是件大好事了。要知道,只要走了工就不愁捞摸个女人。这件大好事 全凭人家下乡干部老赵给办的。老赵让高粱妈领进西沟耍了几回水后,就把这个 大好事给办成了。老赵狗日的真是个好人人,真他妈的有天地良心。 柱柱家里头最后的这件大好事就是,他们花了三百块钱给玉茭配了个鬼妻。 玉茭二十七了,是柱柱的二小子。坐月子起名儿的时候,柱柱女人说大的叫 高粱这个就叫黑豆哇,咱家有这两样,就不怕饿死。柱柱说叫玉茭哇,你看他的 小鸡鸡撅撅的,多像个玉茭。这就给玉茭起了个玉茭。 玉茭的那管物件实在是粗壮。十五岁那年就能在上面吊得动犁铧。村里别的 后生都不行。有的当人面试验有的背后试验,都不行。只有玉茭能挺得住。为这, 下等兵输给他一顿不掺高粱面的莜面推窝窝。下等兵平素是个从来都占便宜,永 也不会挨拐的人。可这次在玉茭跟前给输了眼。他骂玉茭说,“狗日的。谁能想 到狗日的真能挺得住。狗日的保准是驴肾太子转的。”听了他的骂,光棍们都笑。 他们都知道驴肾太子。这是下等兵叨的古事里头的一个神人。武则天每夜跟一个 男人睡完觉,第二日就把这个男人给杀了。嫌他不顶用。一连杀了成百上千的男 人。玉皇大帝知道了这事,就派驴肾太子下来跟她睡,一睡她满意了,再没换人 也再没杀人。下等兵的这种牲口古事大多了,日每日黑夜给光棍儿们叨古。听得 光棍儿们坐也坐不稳,一个一个的在炕上尽揉屁股,好像有尿憋得慌似的那么揉 来揉去地摇晃。 保险是那管物件的过。玉茭开心早不说,还过愈的跟人不一样。六岁那年, 他老在半夜爹妈做那个啥的时候,给猛的一下往着划洋火,看他爹妈的好看。为 这,他妈就不想搂他了,把他打发到西房,让他跟叔叔和哥哥去睡。 七岁开始,他就常常到大队饲养房,还好跟贵举老汉去放牲口。到饲养房也 好跟着去放牲口也好,他为得是看驴尿尿骡尿尿牛尿尿马尿尿。他看是看母的, 不看公的。他看它们尿的时候把尾巴翘起来,就有尿从那块肉瘤的夹缝儿里哗哗 地涌挤出来。尿完,那块肉瘤忽扇忽扇的忽扇几下后才慢慢合住,再慢慢的把尾 巴放下来,苫盖住那块地方。不让玉茭看了,想看得等下回。玉茭真恨那些尾巴, 要没那些尾巴该有多好,让那些肉瘤永就那样给他亮出来,让他看个够,那该有 多好。 “贵举大爷贵举大爷,它们长尾巴干啥?”玉茭问。贵举老汉说,“就像人 穿裤子,为护羞。再就是,要是没有尾巴,蝇子们蚊子们都扒上去了,痒痒得哪 能受得了。牲口们全凭拿尾巴抽打那些不要脸的蝇子蚊子。”玉茭说,“蝇子们 蚊子们真不要逼脸。” “热!”“热!” 每回看牲口尿完,玉茭都要“热、热”的热几声。贵举老汉闹不机明这孩子 咋了,为啥动不动就热的热的。 长大了,玉茭看牲口们尿尿不解瘾了,他就想看女人们尿尿。看不成外旁人 的,他就下心苦看他妈的。他瞅着他妈到了茅厕,又估摸着他妈解开裤子圪蹴下 来,他就一下子撞进去。来个猛不防。起初,他妈以为正好跟儿子赶在一块儿想 到茅厕。可老这样,他妈就机明了,知道灰小子是专故意的。可她又不好意思往 明说,只得尽量躲避着他。他妈想去茅厕或是偷悄悄去,不让玉茭知道。或是瞅 玉茭出街耍的时候再去。要不就是让玉茭到前头院看碾子有人用着没,把他打发 开。 在地里受苦的时候,有哪个女人放下锄杖或是放下镰刀,放下手里的营生活 儿离开人伙,玉茭就知道她这是要去干啥。他不敢像在自个儿家里那样跟着她, 他就偷悄悄的拿眼瞅,瞅那女人是躲在哪条圪塄下,还是钻进了哪块庄稼地,等 那女人返回来,再隔上那么一小会儿时间,他就也假装要尿尿,走出做营生的人 伙,去寻找那女人尿过的地方。每当他真的给找到的时候,他简直简就要高兴死 了。他当下就弯住腰低着头,狠狠地抽吸鼻子,去闻那块让尿给洇湿润黑了的地 方。每当每在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下等兵说过的一句牲口话,“没有粉条,豆腐也 将就。没有板鸡,屁股也将就。”对于狗日的玉茭来说,看不上女人们尿尿,看 看尿过的地方也将就。狗日的玉茭他实在是太好看女人尿过的地方了。太好闻女 人的尿尿味儿了。太好了。 看着那女人压在地上的两个脚印子,玉茭就能想出那女人是把腿叉开些站在 那里,先解开缠在腰上的红的或是蓝的布裤带,再把裤带搭挂在脖子上。尔后, 手再一松,大裤裆就“忽隆嗵”滑落到膝盖那儿,把白屁股白大腿露出来。紧接 住就要尿。要是狗日的玉茭不急着让她尿的话,要是他想让她就那么多站会儿好 让他多看会儿的话,狗日的玉茭他就又想见出那女人又撩起主腰子或是布衫子, 露出白肚皮,再用两手噌噌地挠。挠完前胸挠后背,挠完肚皮挠大腿,挠完外侧 挠里侧,挠完前头挠后头。“噌、噌”。就这么挠。要是狗日的玉茭不想再看她 们挠了,这才叫她们给圪蹴下来去尿。 看着渗过尿后的那处湿印子,狗日的玉茭还能想见出那女人刚才尿尿的架式。 是撅着屁股让尿唰唰的尿在身后呢,还是圪蹴得很低让尿兹兹地朝前猛冲。这些, 狗日的他都能想见得出来。 “热!”“热!” 每当每在这个时候,玉茭他就也要热热的热几声,热完,他就从裆里掏出自 个儿的那管物件,他要在刚才那个女人尿过的地方把自个儿的尿也冲撒在上面。 他最盼望的是女人们圪蹴着朝前冲着尿。他还品验出往往是年轻女人是这么种尿 法。这种尿法就能冲出一个很深的尿尿窝儿。只要有这种尿尿窝儿,玉茭他就不 放过。他先把中指头探进去捅,就像蛇蜴往洞里钻那样,让自个儿的中指头也慢 慢的钻进去。再后来,他就解开裤子也圪蹴下来。他就憋足劲头把自个儿的尿一 齐冲向那个尿窝儿。他要把这个尿窝儿冲得深深的,深深的。他狠把狠让自个儿 也一头栽进那个深坑儿。那多好,那该多解瘾。 三日九,九日三。人们知道了玉茭好看女人尿尿的地方,好闻女人的尿尿味 儿。每当每有女人离开大伙儿,就有人说他,“去!跟她去!”也有的女人直接 就喊他说,“来!跟我来!”这时,玉茭的红色的脸就蠕蠕地给发了紫。 人们说,狗日的玉茭原来也懂得害羞。 玉茭最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了。要是有个女人真心的叫他,他也不敢跟着 去。就是在黑夜里梦梦跟女人做那个啥的时候,他老梦见的压在身底下的女人不 是别人,而是自个儿的妈。他不敢梦别的女人,就算是梦见了,也只是躲藏起来 偷偷地跟着看人家。不敢就向梦见跟自个儿妈那样子,压在她身上做那个啥。 柱柱家的自留地和黑旦家的自留地挨着。那次玉茭在自留地起山药蛋,黑旦 的儿子蛋娃和女人拾来也在拔豆子。玉茭一边起山药一边愉愉看拾来,看呀看, 看见她站起往地头走,后来下到河弯看不见了,玉茭瞭瞭蛋娃,见他正埋头拔豆 子,玉茭就也溜着往地头走。地头和河弯隔着道沟渠。河坝上有棵大柳树,在那 儿正好看,看拾来。远是远了些,可他能看见拾来的白屁股让日头给照得明晃晃 的。拾来不是尿尿,拾来是在做别的,拾来圪蹴在那儿老半天没往起站。后来他 看见她欠起身,伸出胳膊探石头,探了探,没探住瞅中的那块。她不死心,就圪 蹴着往前挪了两步,那赤露着白屁股圪蹴着走步的样子,玉茭觉得真好看,他从 来没看见过这样的景象。正看得上劲,他觉出头发让人给一把揪搐住了。是蛋娃。 蛋娃一用力,玉茭给滚跌到沟渠里。 “牲口!”蛋娃说。 玉茭窝缩在沟渠不敢起来,也不敢看蛋娃,只把脑瓜低着看跟前的地。 “你是个牲口!”蛋娃说。 “你是个吃草的牲口!”蛋娃说。 玉茭的眼睛看了一下蛋娃。但是只看了一下,就又低头看地,不做声。 “你说,你自个儿说你是个吃草的牲口。你说!说!”蛋娃说。 “我,我是个吃草的牲口。毛驴。灰毛驴!”玉茭说。 “谁是毛驴灰毛驴?”蛋娃说。 “我是。我是吃草的灰毛驴,野地的吃草的灰毛驴。”玉茭说。 “你吃!你给吃吃草。你吃。吃!”蛋娃说。 玉茭不敢反答,顺手拔了一撮草放进嘴,圪噌圪噌嚼。嚼得两嘴岔往出流绿 水。 “咽!你咋光嚼不咽?”蛋娃说。 “咽!你咽!”蛋娃说。 玉茭挺伸脖子,狠死地把嘴里的绿草糊都咽进肚里。咽完,他又“啊啊啊” 地张圆嘴,冲着蛋娃。他是让蛋娃看他咽了没。 “再吃,再吃!”蛋娃说。 “可涩呢。草是涩的。”玉茭说。 “再吃!你还摇头?你是不是想挨几石头?”蛋娃说。 “算了算了。”拾来说。拾来不知在啥时候过来了。 蛋娃这才算了,返回地里去拔黑豆。玉茭从沟渠爬起,咕咕漱漱口,冲地唾 唾,返进地里起山药蛋。 有人说老柱柱:“该给玉茭娶女人了。” “唉——”老柱柱摇头。 有人说柱柱家的:“快给玉茭娶女人哇。” “唉——”柱柱家的摇头。 玉茭爹玉茭妈没法子。只是摇头和唉唉叹气。 玉茭实在是太想有个女人了。太想了。尤其是半夜他光着脚板偷偷扒在东房 门口,听完里头他妈跟他爹或是跟他叔叔的那种响动后,他更是心痒难挠没抓没 挖的。有回他返入到西房就把枕头骑在裆底瞎揉搓。 “热!”“热!” 他就热热的热,就揉搓。他爹让他给吵醒了,把头扭一边唉唉地叹气。玉茭 他不管。你唉你的我热我的,直到有东西给涌撞出来。 玉茭的这种做法是下等兵教的,下等兵说这叫“跑马”。他说光棍儿要是不 学会跑马的话,那就要得大蛋病,得了大蛋病腰就直不起了,慢慢的就成了废人 了,就再也起不了阳了,男人起不了阳就不成为个男人了。光棍儿们怕不成为个 男人就都照下等兵的办。果真果,光棍儿们没一个成了废人的,没一个起不了阳 不成为男人的,都健健壮壮的活着,要是不想像羊娃那样到西沟上吊的话,都还 死不了。 村人们说,“下等兵你日他妈的实在是光棍儿们的大救星。狗能连蛋鸡能匝 蛋,光棍儿们也总得有个法子。下等兵你真是光棍儿们的大救星。” 尽管跟下等兵学会了跑马,可那仅仅是不得大蛋病。枕头不是女人。狗日的 玉茭太想有个女人了。太想了。 山上的石头们,你们为啥不都变成女人?南梁的杨树们,你们为啥都不变成 女人?沟底的蛤蟆们草滩的白羊们身上的虱子们,你们为啥不都变成女人?只要 女人多了,就能娶得起了,就用不着骑枕头了。 枕头不是女人。狗日的玉茭太想有个女人了。狗日的女人。 自哥哥高粱当了矿工,隔十天半月的就有媒人找上门。只是因为他们家掏不 起女方要的大价码,才都没有说成。可玉茭机明,这都是冲着哥哥来的,没一个 是来给他说媒的。玉茭还知道哥哥迟早会娶个女人的。只要一娶过,女人就跟着 哥哥上矿了。根本就没自个儿的份儿,根本就别指望能像叔叔那样,跟哥哥嫂嫂 朋锅。 一个半后晌,高粱穿着矿上发的新圪铮铮的工作服回村了。玉茭知道他这是 又要在第二日相对象呀。吃夜饭的时候,玉茭举起餬餬碗狠狠的砸在地下。那 “叭”的一声响,把家里人都给吓愣了。都看他。 “爷知道!你们这是不管爷了!”说完,他就跳下地跑到西房给哭去了。高 粱追过去说,“茭茭茭茭你甭哭,明儿哥哥不相了,这回你相哇。哥不相了,哥 明天就上矿。”玉茭这才不哭了。 第二日,高粱把新工作服留给玉茭,一大早就上矿去了。 狗日的玉茭把脸和脖子拿水擦洗了一遍又一遍,尔后就穿起哥哥的新工作服, 坐在家里等人来相他。可他等了一前晌没人来。 女的听说在家等的这个不是当矿工的那个,不见他。人家要找挣钱的不找农 民。 玉茭心痒难挠的白等了一上午,气灰了。听说女的在本村亲戚家还没走,他 就在村外的大路上等。等到起了晌等住了。等他们走过去又走出一大截,他就冲 他们狠狠的骂。 “爷日死你妈们的灰祖祖!” “让大毛驴日烂你们的嗓子!” “把那二两喂猫儿肉喂猫儿去哇!” 和女的相跟着的还有个男的,四十来岁。不知道是女的什么人。那男的丢下 女的就朝玉茭走来。玉茭见这人脸上有股怒气,就怕了,拔腿向庄稼地跑去。 玉茭最是个门限大王。他只敢跟家里人闹,不敢跟外人闹。他跑出有半里地, 见人家没跟上来,这才停下来喘气。 回到家,他把工作服脱下来,扔在妈怀里。 “爷要穿爷自个儿的工作服。”他说。 “爷也要当工人。”他说。 “听着没?爷也要走工。”他说。 他妈在炕上缝新盖窝,没理他。新崭新的粉色盖窝面,上头有大红花朵大绿 孔雀,还有金黄金黄的向日葵一团一团的开放在学了大寨的梯田上,梯田上还有 好几根电线拉在水库的大坝上。白洋布新里子散发出一股一股好闻的布味儿。这 一切都使得玉茭很恼火儿。他知道这跟他没关系。这是给他哥哥高粱准备的。 “没有媳妇儿你缝也是白缝。”玉茭说。 “爷非给你拿火烧了不可。”玉茭说。 “你当那当工人好当?”他妈说。 “老赵在烂布袋窑下乡呢。”玉茭说。 “你再找他去。”玉茭说。 “老赵又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叔叔。”他妈说。 “不是我爹不是我叔叔可他为啥跟你睡觉?”玉茭说。 玉茭妈的脸唰地给红了。上牙咬着下嘴唇,说不出话。 “你当爷不知道?在西沟的杨树林。”玉茭说。 “不能叫他白睡。你不找我找去。叫他也给我找工作。”玉茭说。 “爷非找他不可。”玉茭说。 玉茭说完就摔门走了。他妈想追,可下地紧穿鞋工夫,他早跑得没影儿了。 玉茭真的到烂布袋窑找老赵去了,他也真的给一下子找见了。老赵正在村头 的空场面那儿,手里攥着个报纸卷儿,给一群社员讲话。 老赵说:要备战备荒为人民服务,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世界大战不是不 打而是要打原子弹,原子弹别看就像鸡蛋大,一颗原子弹就能把咱们公社炸得啥 也没有啥,但是不怕,我们有倒弹,倒弹能把原子弹给倒回去,倒到他苏修,倒 到他美帝,我们人人都是英雄好汉。 “快打哇。我好去当兵。当回兵就能像愣大那样,就有了工作。”玉茭想。 老赵的两片嘴唇巴几巴几还在说: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我们一 定要解放台湾,把那儿的社员群众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来,让他们也过过我们这 样的好生活。 “台湾的社员群众真可怜。”玉茭想。 “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真可怜。”玉茭想。 老赵停住了讲说,朝玉茭这儿看。坐在那儿听讲说的社员们也都扭头朝玉茭 看。玉茭有点发毛。要不是老赵认出他就是温家窑俏媳妇的儿子,就笑就招手就 往过走的话,他差点儿就给转身跑了。 玉茭没敢跟老赵说别的,只是说我妈叫你去。 老赵就盼望着他说这句话。烂布袋窑的女人们都脏巴拉几邋里邋遢的,没一 个进了老赵眼的。老赵早就想这个干干净净的女人了,想这个虽说四十二可看上 去就像二十四的女人了。 老赵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老赵知道柱柱家最缺的是钱。他见玉茭妈清粼粼 的眼泪一串串给流下来,他也眼泪汪汪的快哭呀。 “你别哭,让我给想想。”老赵说,“对对对。就他哇。” 老赵“嚓”一声从小本本撕下一张纸,在上头写了些字。又摸出手戳哈哈气 后,在纸上按了一阵。他说县砖瓦厂书记跟我一块儿打过日本埋过地雷,一找准 行。他又说,让玉茭爹和叔叔他们也都去哇。还说临时工有临时工的好处,受的 多挣的多,吃啥苦挣啥钱,三个人摽住劲儿受上半年六个月不愁扑闹不了个媳妇 钱。 老柱柱一家人让老赵给感动得不知说啥好,也不知该给老赵吃啥好。 这事让会计眼红了,说三个好劳力都走了要影响大队的抓革命促生产。老赵 说你扯逼,他们去县砖瓦厂是为了抓更大的革命促更大的生产,局部利益要服从 整体。会计没的说了,只好批准了他们的外出劳动假。 老柱柱父儿三个都走了,好心眼儿的老赵怕玉茭妈一个女人家独个儿害怕, 他就日每日要从烂布袋窑过来跟她做伴儿。还在好几个的晌午把她约到西沟那个 好地方,让她听听雀儿叫,吹吹清凉风,在暖暖的坝池里洗洗身子洗洗头发,再 返入杨树林儿里躺躺,躺躺,再躺躺。你看那天多蓝,你看那云多白,你看那树 多绿,你看你眼睛仁儿里又有天又有云又有树,还有我,还有,还……有,有… …有…… 离开村不到二十天光景,玉茭就从砖瓦厂回来了。因为狗日的他偷看人家女 工尿尿,让给撵回来了。 砖瓦厂有好多的女工,足够二百。住在十个大工棚里。玉茭从没一下子见过 这多的女人。这些女工都是个头有个头模样有模样,年龄也都是十八九二十上下。 把狗日的玉茭都看得傻了眼儿。他平素只恨女人太少,可这下看也看不过来。 女工们跟他爹和叔叔一样,都是打土坯的。玉茭年轻力壮,让他背砖。背砖 的没女工。他背砖时老往打土坯的大平场那儿瞭望。砖窑和大平场离得老远,可 他能从身影就看出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 大食堂打饭的时候,玉茭挪挪对对总要排在女工后头。要是哪个女工插他的 行儿,他假装不情愿的样子,可心里却真高兴。一见又有女工来了,他就往后退 让,使自个儿的前头有点空地方,好让过来的女工挤进来,如比那个女工没注意 到,他就“啃啃”地干咳几声。为得是让那女工看见这儿有个缝儿,可以把你夹 进来。 到了买饭口,人们都乱挤。玉茭就趁机拿自己的胳膊去和女工的那些胳膊们 磨擦。在村里他连做梦也梦不见会有这种好事。再说,村里的女人们都把胳膊裹 在袖筒里,严严实实的,就像她们有多金贵似的。这儿的女工不这样,都把袖子 撸起到肘弯上头。有的干脆就穿着半袖衫。偶尔那女工一抬胳膊,玉茭还能看见 胳肢窝的黑毛。这黑毛能使狗日的玉茭想到她别的地方。想到下等兵说的那处 “毛毛草草一道沟,一年四季水常流,一个和尚来洗澡,碰得脑浆满沟流”的地 方。 玉茭瞅住机会还故意挤撞她们的胸脯。女工的胸脯都有两堆绵绵软软的肉。 堆大堆小不等,都有。下等兵说那两堆肉是两个凉粉砣儿,可玉茭觉得那两堆肉 是两个坟,他真想就把自个儿埋在那坟堆里。憋死就憋死。不冤。 五六天过去后,他的胆子大了些。那回趁拥挤,就把自个儿的裆挨住女工的 后头,使劲顶。女工让他顶得难受,回头问他啥东西硬梆梆的。他说,“是,是 手电棒儿。”那女工说,“叫群专没收你的。”从那以后,他不敢拿裆顶人了。 可他又学会了新的做法。把鼻子凑在女工头发跟前闻。不管是汗味儿香皂味儿脑 油味儿,他都觉得好闻。他就一股劲儿往鼻子里吸。有次前头猛一下都往后拥来, 他的鼻头让一个女工的后脑瓜给碰了。疼得他“噢”的叫了一声。他以为流血了。 摸摸。没有。可是,生疼生疼的,早有眼泪给流下来。他打好饭往出挤的时候, 故意撞在一个女工的怀里。他有准备,端菜的碗稳稳当当还在手里,只把玉茭面 窝头掉在地下。那女工不住口的给他说好话,还掏出饭票要赔他。他推来推去的 不要。他把窝头抬起,剥剥皮都吃了。剥得不太干净,嚼在嘴里沙沙渗渗的。可 他不在乎,他觉得值得。他和那女工推推让让的当中,把她的手背手腕握了又握。 值得。除了在梦梦当中动过自个儿妈,他这是头一遭实实在在动了一个女人,一 个年轻姑娘家。他想她准定是个姑娘家。下等兵说,女人走路时两腿夹得紧紧的, 就是姑娘家。腿有些叉开的,就是媳妇,这个女工就是那种夹着腿走路的人。 狗日的玉茭很清楚的记得他们出来的第十五天的事。白天厂子给人们发工资, 他们总共是七十快。他爹高兴的说,“咱们说啥也该贺贺,晚饭一人吃上一个两 毛的菜哇。每人每再多买个馒头。”吃完饭,天黑了。玉茭跟爹说肚尽憋的,出 去转会儿。他就出了男工棚,偷偷绕到女工棚那儿,躲在土坯垛后头看。窗口很 高,看不见里头的人,只能看见横三顺四的铁绳上凉着的小玩意儿衣裳。他猜出 那小玩意儿衣裳都是直接能挨住女工们的肉皮。他很想让自己变成这些小衣裳, 那该有多好。他还很想让自己变成围着电灯泡飞来绕去的蛾儿。不。不变蛾儿。 蛾儿笨。要变就变蝇子,飞进工棚去。在这件小衣裳上落落,再在那件小衣裳上 落落,伸出毛舌头“忽溜忽溜”舔舔,吸吸那上面的水儿。那准定是很香很甜很 好闻的。 女工棚里传出嘻嘻嘻哈哈哈的笑声。笑声里头有个又尖又亮又急的嗓音。玉 茭猜想那准定是有几个女娃在圪肢另一个女娃,逼着她说出尽和心上的哥哥做过 啥,他摸过你这儿和那儿吗?被圪肢的女娃不给好好说。她们就圪肢她的脖子圪 肢她的腰窝儿,还圪肢她的大腿根儿。玉茭还猜想出这时她们都是只穿着小衣裳, 挨圪肢的那个女娃滚躺在地铺上,面迎天招架光胳膊,蹬踢光腿腿。狗日的玉茭 他也想加入进她们戏闹的伙子里。要那样的话,他就不仅仅只是圪肢圪肢就算完。 他还要把她的小玩意衣裳给剥光。她急了。向他告草求饶说,“玉茭哥哥玉茭哥 哥。耍是耍笑是笑,不能按倒真格儿闹。”听她这么说,别的女工娃们都笑了。 玉茭也跟着笑了。 “嘿嘿。”狗日的玉茭笑了这么两声后,才发觉自个儿并没加入进里头戏闹 的人伙里,才知道自个儿只是像个贼似的藏在土坯垛后头偷听。而刚才的那一幕 也是自个儿在脑子里思谋出来的。 女工棚里又传出哗哗啦啦洗涮的声音。他正想细细地猜想猜想这是在洗啥的 时候,一个女工倒退着用背顶开门帘,端着盆水出来了。她“哗——”地把水扬 在门口。跟着一股风,就有水珠飘洒过来。玉茭觉得这味道实在是不错。里头有 股女人味儿。这时候,他想起了另种味道。狗日的他给想起了女人的尿尿味儿。 时长了没闻到那种味道,他真想那种味道。 玉茭注意过,砖瓦厂的女工们都他妈的不在外边尿,都他妈的要到那个叫做 厕所的地方去变戏法儿。这个,玉茭早就注意到了。玉茭为自个儿没理由走近女 厕所而发愁。他太恨那个叫做女厕所的地方了。他还恨它为啥不和男厕所连住。 非要东墙一个西墙一个,相距有半里地。 后来,狗日的玉茭终于有了好法子了。 那个早晨,没有开窖的砖窑。他和几个后生跳出厂围墙,去地里偷萝卜吃。 返回时他们绕着围墙走,打算从厂门进去。为得是就走就把萝卜吃掉。走着走着, 玉茭才看见才知道:厕所的粪坑原来是在围墙外。狗日的一眼就认出这是女厕所。 粪坑下,有水水顺着凹糟糟从里头给流出来。他还听到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他又专门注意了一下,有台阶能够通到坑底。坑底的当中还有块大石头平凸 出来,那准是掏粪的人为方便,放置在那里的。 和他相跟着的后生都嫌味道不好,都快快地走了过去。他不急,就走就看, 但也没敢停下来。临离开时,他把手里的半根萝卜狠狠扔在坑里。“轰”一下, 成百的臭蜜蜂成千的大苍蝇给惊起,乱飞乱扑。 他激灵了一下。狗日的他给想起了个好主意。 那以后,他好几天都在盘算着这件事。终于在有一天的半前晌,他给偷偷的 下到了那粪坑底,把想看的东西给看到了。梦梦里他妈的那是想出来的,有点像 驴的有点像羊的。可这是真人的。他给看到了。是人的。他给看着了。狗日的玉 茭他给看着了。 头一次,他看了一个就慌慌的上了便坑逃走了,心说再不了。第二天他等住 三个,又说再不了。 不了不了又一回。 不了不了又一回。 可那天,他蹲在坑底的石头上刚把腰弯下来,就听得“打!”一声喊叫。接 着从墙头跳出几个人,跳出几个穿着退了色的绿军装的人。他们是厂部群众专政 委员会的。 狗日的玉茭让他们给五花大绑捆到了群专办。要不是厂书记出面说这是老革 命的外甥,那他就遭殃了,在厂公开游斗后还要把他送到大狱,也让他过过温宝 说的那种好日子。他只是在往群专办拉拽的当中,被乱打了一顿。 他让撵回村。 他爹和叔叔还留在厂里。为了多挣几个,他们都不打土坯了,都要求改换成 了背砖。 玉茭回到家,他说把腰扭了。他说在背砖时摔倒扭的,脸上的黑青是碰的, 胳膊上的黑青是让砖砸的。他说缓两天还去。他妈信以为是真的,日每日给他做 好的吃。给他下挂面跌鸡蛋,给他吃梨罐头苹果罐头,这些好东西都是下乡干部 老赵给他妈的。老赵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也不是那种小里小气的人。他每次来和 玉茭妈做伴时,都要带好吃的来。玉茭妈不舍得吃,都攒了下来。玉茭才不管这 是哪来的,吃完喝完就钻入西房睡大觉。他妈更信真他这就是病了,叫来赤脚医 生给他看。赤脚医生让他妈给他把脊背拿水擦洗干净,就给他的宽脊背贴了三张 伤湿止痛膏。他唏唏的吸冷气,假装很疼。他妈说,俺孩忍忍。赤脚医生还给他 留了两种药片,让他每天三顿每顿各样喝两颗,饭后用温水送下。他嫌苦,每次 等他妈一转身,就把药片扔进炉灶的嗓窝儿里,给炉灶治病去了。 过了那么几天,他开始出街。 光棍儿们拄着锄,在当村围了一圈儿。等到队长在井台上呼喊“社员们啊— —出地哇——南梁畔拉胡麻——”他们就跟着去地里受。玉茭窝着腰凑过去,跟 光棍儿们说他背砖时怎样怎样就把腰给扭了,这两天在家养工伤,日每日有一块 钱补助。他这么一说,眼红得愣二不住口说“我日死你妈。我日死你妈”。 玉茭说着说着就忘了先头说啥了,就把窝缩的腰给伸直起来,吹开了牛。他 说他在县城里加入了杀人放火团,还干闹女人的事。他说县群专正抓他,他这是 回来躲躲。后来干脆承认说扭着腰是假的。丑帮照他的脊背猛不防拍了一巴掌, 果真果不见他有疼样子。 他又添油加醋的把在厕所瞭女人的事给说出来,光棍们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 的,就信了一大半儿。 “走!咱们这就到路上拦截女人去。”听他这么说,有的摇头有的不摇头, 可都不做声。他看愣二,愣二赶快把头低下看地。他骂他们脓包,“你们不去我 去。看我敢不敢。”说完他就朝村外走。 狗日的玉茭真的给躲藏在庄稼地等女人。狗日的也挺有心眼儿,他是在过了 一个村才钻入进庄稼地里的。他真的给等住了。可他并不敢真的就把人家给按倒。 他只是从地里钻出来,在地塄畔狠死的跺脚,还大声喊,“站住!你给爷站住!” 那女人吓得扔下手里的包包就跑。玉茭见那女人急急地逃命的样子很失笑,觉得 很有意思。 半后晌,远远的又来了一个。他觉得光喊喊没多大劲头。他就把裤子脱掉, 光着屁股,等那女人过来了,他就猛地跳出来,站在当道,八叉开两腿喊,“看!” 那女人转身就跑,哇哇叫着。 他也不追,藏起来再等。 天越来越黑了。约莫等不住了,他才穿上裤子返回村。吃完夜饭,他去了下 等兵家。光棍儿们晚上没的做,日每日都聚在这里瞎红火。玉茭跟他们吹牛说, 在后晌又闹了两个。这次光棍儿们都不信。他说:“不信跟我去看。那女人的包 包还在路边的草窝窝里。”愣二和福牛都说要跟他去看,他就领他们去了。那儿 早有了人。是公社群专的,打着手电棒儿在地上晃来晃去地扫荡。里头有个人提 着后晌那女人丢下的包包。他们三个人站住了,不敢往前走。 群专喊他们,问干什么的。狗日的玉茭吓得不敢吱声。福牛远远回话说是看 田的。群专就不再问他们,可不让到跟前,让他们快走开。他们原本儿也不想往 前走了,返过头就忙忙的回了村。 狗日的玉茭这下可出了名。 “你先别奓。明儿公社群专就来群专你。”下等兵说。 “不怕球。”玉茭说。 “甭你嘴硬。捆你狗日的一绳你就舒服了。”五圪蛋说。 “怕也不怕。”玉茭说。 玉茭嘴上说不怕,可他心里头怕。当着人面说不怕,可他背后觉出怕。他想 起在砖瓦厂让捆的那一绳,让揍的那一顿。他不禁出了一身虚汗。他就又钻在家 里不出门了,更别说再敢到路上去吓唬女人。 狗日的玉茭这回可真给吓坏了。他知道这回再让抓住就非得坐班房不可。 他躺在炕上一合眼,就看见群专的穿着退了色的绿军装进来了,就看见群专 的扎着腰带提着缆绳进来了。街门外一有人说话,他就侧起耳朵听。听听是不是 问路,问玉茭家可是在这个门? 过了那么三几天。不见有啥动静,玉茭这才把心放下来些。又过了那么四五 天,仍没有人来抓他,他就完完全全不把这件事往心上放了。他就又腾出心思来 想女人,挨着个儿想他的那一伙子女人。 他想起了在砖瓦厂大食堂被他撞了怀的那个女娃。他猜想在厕所看过的准有 那个女娃。可那该是第几个呢?他一个一个想过后,就把她定在了第四个的身上。 第四个他看得最清楚了,他对第四个的印象最好了。笑嘻嘻的。被撞了怀的那个 就是那么笑嘻嘻的。不对不对。这第四个该是女工棚里被众人按住圪肢的那个, 那个光洁的胳膊在空中乱挥动,光洁的腿腿在空中乱蹬踢的女工。那个说“耍是 耍,笑是笑,不能按倒真格儿闹”的女工。 他又想起了在路上被拦过的那两个女人,可他想来想去咋也想不起她俩长得 是啥模样,好像连多大年龄也想不起。他只知道她俩都是女人,都吓得哇哇叫着 逃命去了。他还知道她们都长着他在厕所看到的那种东西,那种下等兵叫做是二 两喂猫儿肉的东西。 他还想起了金兰想起了银兰,想起了不给往开解裤带的温孩女人,想起了圪 蹴着走向石头蛋露着白屁股的蛋娃女人拾来。 不管想到谁,最后总得要跟她们做做那个啥。他就按下等兵教给光棍儿们的 办法,把枕头夹在裆里滚呀滚的瞎揉搓。可他瞎揉搓的最终,总觉得压在身底下 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妈。尤其是当他“热!热”的时候,身底下的枕头已 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光身子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是别旁人。这个女人就是他的 妈。 连住三黑夜了,玉茭都要骑着枕头想女人。夜夜不脱空。可是,每次折腾完, 他都觉得没劲道。枕头总归是枕头,不是女人。手总归是手,不是喂猫儿肉。 狗日的他实在是想试试真的。见也见过了,就差试试了。他实在是想尝尝喂 猫儿肉究竟是咋底的一种味道。见也见过了,就差尝尝了。 下等兵说他在傅作义部队当伙头军那年头,只要有钱就能闹真的,能去逛窑 子。可现在没有这种好地方。有钱也没个花处。他身上就装着有七块钱。哥哥高 梁给过五块,另两块是在砖瓦厂从饭钱里省出的。要在下等兵说的那年头,这七 块钱就能逛七回窑子。那该有多好,那该有多荣华。 三寡妇就在大同的三道营房巷的窑门里呆过,可三寡妇得黄病死了。她要是 活着的话,或许能拿这七块钱去碰回运气,可她死了。还听说老黑女从不把自个 儿的喂猫儿肉当回事,谁想尝尝就来尝尝,还不跟人要钱。可是老黑女也让火给 烧死了。 村上的活女人谁还会是三寡妇那种人呢?谁还会有老黑女那么好的心肠呢? 他想了想,一个也想不出。 唉!有钱也投个花处。 没个花的地方。省下哇。 省下钱喝洒哇。 这时,狗日的玉茭猛猛的给想起下等兵说过的一句话:想闹你闹狗,省下钱 喝酒。 想闹你闹狗。 想闹你闹狗。 嗨呀呀!为啥早不想起这? 想闹你闹狗。 他为自个儿给想到这而感到高兴。他一下子来了精神。温家窑的人穷,不怕 人偷。温家窑的人穷,养活不起狗。村里没狗,可村里有别的。 村里没狗,可村里有别的。 他当下就朝饲养房走去。怕他妈听着门响问去哪,他没走门。他慢慢开开耳 窗,悄悄出了院。把耳窗轻轻拉住,爬上西墙。 饲养房的门牙开着,有道灯光给打出来,像把刀,把黑黑的院给一劈两半。 他推开门。贵举老汉把头凑在煤油灯下正捉虱子。锅台放着根点着的艾绳。 屋里一满是那种艾烟的香味道。 “贵举大爷您还没睡?”玉茭说。 “是玉茭。深更半夜的。”贵举老汉说。 “我到赤脚医生那儿要了点药。路过见您灯着着。” “老了。觉少。” “我可能睡呢。我睡觉比吃油炸糕也香。” “我年轻时候也是。东家媳妇就老说我。” “贵举大爷贵举大爷。我差点儿忘跟您说,刚才我听赤脚医生说,她病了。” “谁?” “有谁。您东家媳妇。” “你胡说去哇。” “我要哄您是几巴毛。” 见贵举老汉好像有点坐不住,玉茭心里头嘻嘻笑。贵举老汉把主腰子穿上, 扣住,拿起艾绳吹吹火头,又放在锅台上。 玉茭说了声是不是也有虱子了,就脱下裤子,露出光屁股。他把裤裆翻出来, 就住灯苗儿寻虱子。见了光和着了凉的虱子都钻进了补丁缝儿里藏起来,让玉茭 找也找不见。 “你坐会儿。家尽热的。我出去凉凉。”贵举老汉说完就走了,把玉茭独个 儿留在屋里。 他老狗日的信真了,他老狗日的去她那儿了。他一时半时回不来了,玉茭就 这么想就下地把门推严。 他拉开中墙的门。里边有驴有马还有牛。那驴那马那牛,都长着有他急着想 要的东西。狗日的好东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玉茭觉得好像是就那么一小会儿,贵举老汉推门,他 忙忙从中门出来,把裤子蹬在腿上。 贵举老汉说,你小狗日的哄人。玉茭说,可能我是听错了。说完,头也不回 就走了,他走的一拐一拐的。他的腿让驴蹄给碰了一下。但是没断。他还能从墙 头跳进院,还能从耳窗爬进家。 他脱下裤子划着洋火看,挨碰的那块地方胖肿起来。他从背上撕下两片止痛 膏儿。这是后晌他妈硬给他贴上去的,药劲儿还很大。往下撕扯时候,他觉出背 上的汁毛圪嘣圪嘣被揪断了。当时他不想贴,可这阵儿有了用处。他把撕下的药 膏儿又往腿疼的地方贴,贴不住,硬贴,还是贴不住,只好不贴了。 这夜,他没睡踏实。 起先,他很后悔事先没想得周到。该着拿条绳把驴的后腿捆绑住才对。这样, 它又不能尥蹶子又不能往起站。可刚才白费了半天劲。没闹成不说,还差点儿让 把腿踢断。下次去就带根绳子。后来,他一会儿听见牛铃在叮叮响,一会儿听见 骡子在打喷鼻。他一会儿又听见马蹄在跺地,一会儿又好像听见有门在响。再后 来他又听见有种声音,是他非常熟悉的那种声音,让他心痒难挠的那种熟悉的声 音。 他睁开眼,天麻亮了。家里头也能看得见墙上刷的红胶泥炕围,地上也能看 见那一溜白的高泥瓮。白泥瓮像几个光溜着身子的女人,给他挨着个儿站在那里。 他又听到了那种响声。 他侧楞起耳朵,听出那响声是从东房传来的。 莫非是爹或是叔叔在半夜给回来了? 他光溜着身子悄悄到了堂屋,扒在东房的门缝儿朝里看。只能看得见锅台, 看不见炕。 他最最熟悉的那种声音听得更真切了。 他又轻轻地大跨着步绕出堂屋,扒在东房的西耳窗往里瞭望。窗上的麻纸有 个窟窿眼儿,正好能瞭见炕。当炕,对角斜着两个光身子,摞压在一起。玉茭不 由地把身子往起直直,把拳头往紧攥攥。他定了定神后,又把右眼对住窗窟窿眼 儿。 他看见他的妈上牙咬着下嘴唇,光腿腿绷得直直的,两个胳膊肘支住炕,托 着身上的那个白泥瓮似的东西。那个东西像正在配种的老丁羊,直颠揉他的大屁 股。 他认准那白东西不是他爹也不是他的叔叔。他们没有那么白,也没有那么圆 胖。 他转身大踏着步子进了堂房。定定神后,一下子把东房门给撞开。站在当地。 他看见,骑压在他妈身上的白东西是下乡干部老赵。 他看见,他妈被下乡干部老赵给骑压着。 老赵先是一愣,随着就急急的跪倒在一旁,连连的给玉茭磕头。 “好兄弟好兄弟好兄弟好……”老赵就磕头就不住口的说好兄弟。 玉茭痴痴的站在当地,不做声。 玉茭妈很快速的卷住老赵的衣裳,给他扔在身上,“还不快走?” 老赵这才醒转过来,这才停下磕头,停下说好兄弟,抱着衣裳跑了。 玉茭仍是痴痴的站在那里。 玉茭妈拉过盖窝要往光身子上遮苫。但是,迟了。 她迟了。 玉茭一把把她揪住,拉过,按倒。身子一横,压在她上面。 玉茭妈只“噢”地吟唤了那么一声后,她就再没出声。她没翻恼也没喊叫也 没求饶,只是用上牙紧紧咬着下嘴唇。任玉茭把那坚硬的物件凉凉地插入进自个 儿的裆里。任玉茭把粗壮的胳膊紧紧箍住自个儿的两肩,任玉茭发了疯似的在自 个儿身上跃动。她没翻恼没喊叫没求饶,只是把眼睛紧紧闭住,上牙咬着下嘴唇。 玉茭也是紧闭着眼,把压在身底下的人当成一个又一个别的女人。当他“热! 热!”地一遍又一遍哀叫过后,玉茭才机明过来,才闹机明他身底下的人到底是 个谁。是个谁。是个,谁。 他噌地扒起,跪坐在一旁。裆里那个物件在一下一下弹跳,起先还是气势汹 汹,后来就一动一动的疲软下来。 玉茭妈瘫在那里不动弹。 玉茭愣了一大阵才想起说话。 “妈,爷不是闹你。”他说。 “妈呀妈,爷不是闹你。爷真的不是。”他说。 “爷不是,妈。爷不是,妈。”他说。 他妈仍旧瘫在那里不动弹。 “妈!妈呀妈!噢啊——” 玉茭哭了。他弯倒腰扒在炕上哭了。 “出去哇。”玉茭妈说。 “你出去哇。”她说。 玉茭这才下地出去了。 白天,玉茭躺在西房整日价没挪窝儿。他没吃饭没喝水,可他也没觉出饥也 没觉出渴。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才想起一整天没见到他妈,没见到他妈像以往那样过来 问他好些了没,吃药了没。没见他妈像以往那样过来,问他俺孩想吃啥妈给俺孩 做。他扒起身过到东房。 屋里黑乎乎的。炕上有个黑影子。他冲黑影子喊了两声妈,没听见应答。他 伸出手推,这才知道黑影子不是他妈。是盖窝。是早起的盖窝还没往起迭。 他慌忙到锅台脖摸住详火。划着一看,他的妈没在屋里。 他妈呀一声哭了。哭着跑出街。他先想起西沟的那棵歪脖子树。他一口气跑 到那儿。他的妈没在那棵树上吊着。他又跑进沟里的杨树林,绕树摸。没摸着他 的妈在哪棵树上挂着。 西沟的坝池水浅,淹不死人。不会在那里的。 莫非跳井了?想想。不会的。温家窑祖祖辈辈没传下跳井这种做法,他们都 怕把井水弄脏,要死都是上吊。 他返回家划着洋火把东房西房又都照照,还是没有他的妈,柴禾房也没有。 他猛的给想起砖瓦厂。他想他的妈准定准是到了县砖瓦厂,去告他去了,向 他的爹他的叔叔给告他去了。 这可灰了。他想,别的人好说,这两个人知道了是绝不会饶过我的。 这得跑。他想。 跑。这得有钱。没钱得饿死在半道。他想。 他知道捏完那三孔窑房家里还剩着有钱。他就阔家翻找。可是他翻来翻去把 家翻遍了,也没找见那钱藏在哪里。 没钱可不行。年轻后生家要饭是要不出来的。自个儿能张开口,别人也不会 给的。他想。 他一下想起了会计。狗日的会计两年没给他家结算工钱了,说他家吃救济的 那几年欠着大队好些些款,再有两年也还不清,村人们都吃过救济,可有的家户 他就把当年的工钱给结算了。就是不给他家结算。玉茭知道这是啥原因,这是因 为他妈没让会计给谋算了的过。 他狠狠骂了声狗日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敲会计的门。他预先就知道会计不会好好给这钱的,他 就在裤腰带上明晃晃的别了一把菜刀。玉茭这是豁出去了。 会计一看玉茭今儿是拼命呀,吓得连忙就答应了玉茭的要求。这两年,有一 年每个工码是七分钱,有一年的年景好些,一个工码是一毛三。两年加起统共结 算出三百零五块。会计原想多多少少再扣些,可他看看玉茭的脸色就没敢这么做。 玉茭装上钱就朝北走。他打算往口外跑。 走出村没半里地,他觉出鞋不跟脚。他穿的是王八蛋老赵的鞋。狗日的当时 顾着跑,连鞋也没来得及拿。刚才玉茭见是皮鞋,就给穿上了。可是玉茭从没穿 过皮鞋,原以为有多好,没想到实在是不跟脚。扔掉它光脚走也不行,走远路不 穿鞋是不行的。再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他有点饿了。他想起了家里还有些 罐头和饼干。 他抬头瞭瞭阳婆,就往回返。入了家,他又想起乘这阵儿亮堂堂的,干脆再 找找捏完窑剩余的那些钱,他知道准有,就是不知道在哪儿放着。 他把门和窗都从里插住,又开始乱翻腾。正翻腾着,听得有声音。是喊叫声 和敲门声。他扒门缝儿往外瞭望。是他的爹。再看,他叔叔和他妈也都在院门口 站着,叔叔背着那卷烂盖窝,像个要饭鬼。 老柱柱叫不开门,以为玉茭还在睡觉。他从烂窗孔瞅,见家里的泥瓮都给挪 在了当地,白木箱的破破烂烂东西给扔的阔炕都是。就是不见玉茭在哪里。 老柱柱拿拳头狠死的捣门。二柱和玉茭妈也帮着叫。里头就是没人答应。 “二柱,你拿身子撞开门,看看里头咋了。”老柱柱说。 二柱把行李卷给了嫂子。他憋住劲儿往后退退,正要撞门,门缝儿“噌”地 插出一把菜刀。 “谁敢?”玉茭说。 “谁进砍谁!”玉茭说。 外前的人一下给愣住了。都不做声。都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 “狗日的疯了。”老柱柱说。 “他这是咋回事?”二柱说。 玉茭妈站在他俩后头,上牙咬住下嘴唇。没言语。 房里头“哼哼、啃啃”的,那是玉茭把放粮的大泥瓮和沤苦菜的大瓷瓮给堵 在了堂屋门口。从门是进不去了,硬进了话,泥瓮和瓷瓮非得打烂不可。 听见了喊叫和吵闹声,街上的人都跑进院看红火,挤了半院。他们给出主意 说,“慢慢来,好好儿商量。” “二侄二侄好好儿说。”二柱说。 “茭茭。有话好好儿说。”二柱说。 “说球呢,说。”玉茭说。 “你到底是想要啥?”二柱说。 “要啥?”玉茭说,“爷要女人。” 看红火的人都听着了这句话,轰地都笑了。温孩的大狗和小狗也在人伙里。 俩家伙给乘机起哄,一递一句说,“哈哈哈——女人。”“哈哈哈——女人。” 有人骂喝了他俩一顿,俩狗这才住下口。 “日你灰祖宗你到底是给爷发啥灰?丢人败兴的。”老柱柱说。 “爷又没发灰。”玉茭说。 “爷丢人败兴又不是丢人败兴。爷闹爷妈又不是闹爷妈。”玉茭说。 看红火的人不吵吵了。都看玉茭妈。 柱柱和二柱也转身看她。 “爷跟爷妈说了,爷又不是闹她。爷跟爷妈说过了。爷当是砖瓦厂的女工。” 玉茭说。 “爷又没闹的回数多。就一回。再说爷又不当爷妈是爷妈。爷当是砖瓦厂的 女工。”玉茭说。 玉茭妈一下跌坐在行李卷儿上。老柱柱照脸给了玉茭妈一巴掌,把她打倒在 地下。她两手一捂脸“哇——”一声哭了。 “我日死你灰祖宗我日死你灰祖宗。”老柱柱说。 老柱柱气得手在颤,就骂就阔院绕。看红火的人轰地跑到这儿轰地跑到那儿, 给老柱柱让道儿。老柱柱眼睛瞅来瞅去找东西。最后从茅厕的矮墙头摇下块青石, 向窑冲来。看红火的人急急地躲散开了,好像柱柱是要拿那青石砸他们似的。柱 柱冲到西房的东耳窗跟前,朝着玉茭刚才说话的声音那儿举起石头,要往里砸, 让二柱给拦住了。玉茭妈也尖叫着激起来,从后背抱住他的腰。 “你砸死爷算了。爷原本儿也不想活了。”玉茭说。 老柱柱肩膀一抖,猛的把二柱和女人甩开,把青石冲着耳窗砸去。 “哐!”青石把耳窗砸出个洞,穿入进家里。 “噢——”屋里面传出一声嚎叫。 “茭茭茭茭!”玉茭妈扑起到窗跟前,欠着脚从窟窿洞往里看。玉茭窝缩在 炕上,满脸都是血。老柱柱一把把女人拉开,从窟窿洞伸进胳膊,哗哒哗哒往开 摇耳窗的插关。可他“啊——”一声大叫,就跌倒在窗台底下。他的两手紧紧抱 着。二柱扳开一看,他的一个手指头短了半截。起先看见骨头茬白白的,后来就 有血嘟嘟往外冒。 “快快儿!快快儿!”玉茭妈光是快快儿快快儿瞎叫喊,可不知道该咋办好。 二柱跑着出去把赤脚医生给叫来了。给老柱柱包扎完,柱柱家的说给玉茭也包包。 赤脚医生不敢进家里头,光给他扔进包止血粉面儿还扔进卷白纱布,让玉茭自个 儿按在伤口上。玉茭不要,把那些东西又给从洞口扔出了院。 “爷不要。爷就不包。”玉茭说。 老柱柱疼得浑身冒汗,脸死白。二柱把他搀到隔壁院的财财家。 看红火的人见事情闹得过大,有点吓人倒怪,不好看了不红火了。再就是都 怕玉茭从窗口跳出来乱劈乱砍。人们一个一个的都离开了柱柱院,远远的聚在街 巷口探头探脑往这儿瞭望。还有的人家,干脆圪缩在窑里不敢出来,怕玉茭捎带 着把他们也给杀了。 会计在一张纸上写了些字,打发人送到公社群专,说温家窑出了两个杀人犯。 一个是杀儿子一个是杀老子。让赶快派人来把他们都群专了。 群专不来,说是家务事,你们按迫按迫算了。会计骂了声王八蛋。不知他是 骂群专还是骂送信人,还是骂谁,骂完,把猪撵回院,把院门拿粗木杠顶住,会 计知道,玉茭要是出来杀人的话,定准定第一个来杀他。 老柱柱的院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有不知谁家的草鸡下完蛋“咕尔——咯咯 咯,咕尔——咯咯咯”的叫声。还能听见远处有孩娃们追着打闹的声音。 玉茭妈扒在破窗洞往里看。看不见玉茭,她又从堂屋的门缝儿瞭望。玉茭没 在堂屋。她又去瞅东房,也没有。 东房的两个耳窗坏过,一开窗就往下掉,最后干脆给钉死了。玉茭妈猜想玉 茭是在西房。她就返到西房窗台下,扒在破洞口冲里说话。 “茭茭,茭茭。俺孩在哪?妈跟你说话呢。”她说。 “他们都不在了。我跟俺娃说。”她说。 “我的茭茭。茭茭,茭茭!”她说。 玉茭从西房的炕沿底下站出来。他的右手还握着菜刀。他脸上脖子上胸脯上 的血都干了,原来的鲜红色变成了紫红。他的右眼窝胖肿起来,连眼珠也快看不 着了,周围散出一圈黑青。眉头骨上有块血圪瘩,还湿湿的在闪着亮光。血就是 从那儿流出来的。这阵子不流了。 “你过来,妈给你缠住。”玉茭妈说。她手里拿着玉茭先前扔出的纸包儿和 纱布。 玉茭摇头。只摇了一下,就“兹”地吸了口气。 “俺娃甭摇头。一摇头那儿就疼得厉害。”玉茭妈说。 “茭茭。妈又没跟人说那个事,你咋给说了。”她说。 “妈只说你病得厉害,他们才回来的,他们是回来看你了的。”她说。 “妈。妈,妈——”玉茭哭了。他扒在炕沿给哭了。哭得肩膀一动一动的。 玉茭妈站在外前的窗台下也在流泪。泪太多,擦不过来,她又拿手里的纱布擦。 “茭茭。俺孩甭哭。越哭眉头那儿就会越疼。”玉茭妈说。 “呜呜呃,呃——”玉茭哭。 “呃——妈呀,妈,呜呜。”他哭。 玉茭妈就流泪就伸手探住耳窗的插关,想往开推耳窗。玉茭听着了声音,猛 的把头抬起。 “不让你进!”他说。 “妈想进去给你包包那儿。你哭得那儿又渗出了血。”玉茭妈说。 “不包。我不包。” “你疼的。” “我不疼。我不怕疼。我就连活也不想活了。” 玉茭妈又探进手往开摇插关。玉茭跳上炕,站在耳窗跟前。 “你摇我就劈你呀!”他说。 他妈还往开摇。插关挺死,她就摇就拔。玉茭拿左手扳他妈的手。他妈紧紧 抓住插关不往开松。玉茭急了,举起菜刀说:“我劈呀!” “劈哇。妈也不活了。”她说。 玉茭没劈。玉茭一弯腰照他妈胳膊咬了一口。她一疼,把胳膊抽回去了。 “爷真想吃了你。爷那天忘了就把你给吃了。”他说。 有人过来了。是二柱。 二柱见嫂嫂拿手捂着胳膊,扳开一看,嫂嫂的胳膊破了。他要嫂嫂手里的纸 包儿和纱布给她包扎。她硬不让。他抢着要给嫂嫂包,玉茭妈一下把纸包和纱布 给扔在窑顶上了。她拿定主意要让自个儿的胳膊也疼着才好。 老柱柱家的这件事一直僵了两白天两黑夜。里头的人不出来,外前的人进不 去。 “又劈爹又咬妈,还把妈给做了那个啥。咱温家窑祖祖辈辈没传下这一条。” 一个脸上的皱纹像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地,下巴的胡子像羊啃过没啃净的坟头草的 老汉说。他说柱柱。 “把家里人还打得回不了家。咱温家窑祖祖辈辈没传下这条。”他说柱柱。 “像这种儿子有还不如没有。”他说柱柱。 “有他还不如没有他。”他说柱柱。 “该咋?”柱柱说。 “该咋?不捆起来饿死他要他挠球?”他说柱柱。 那天早起,玉茭听见窗外前有人叫茭茭,可又不是他妈的声音。他又听听, 听出是高粱,他以为是在梦梦。这两天他不梦女人了。尽梦高粱。梦高粱这梦高 粱那。梦高粱背着他抠他的脚心儿。梦高粱年初儿吃饺子把馅儿齐给了他。梦高 粱扒在井沿探冰凌棒儿给他吃,梦高粱这梦高粱那的尽梦高粱。 他以为这又是在梦梦。 “茭茭。茭茭!我。是我!”高粱在外前叫玉茭。 玉茭这下听真了。 “我的哥哥我的亲哥哥呀。”玉茭高兴得差点儿给哭出来。嘴扁了两下,快 哭呀,可没哭。他跳上炕就去给高粱开耳窗。他又看见哥哥后头还站着舅舅,舅 舅在跟他笑。姥姥家就数舅舅跟他亲了。 他半圪蹴着把插关摇开,把耳窗打开。 狗日的玉茭万万没想到,当他把亲哥哥亲舅舅放进家,亲哥哥骂了一声我日 死你妈的同时,一把红辣椒粉冲他的眼窝给扬来。他还没闹机明一二三,亲舅舅 给扑上来把他按倒在炕上。紧接着他二叔也从窗口跳进来,一齐压在他的身上, 把他两条胳膊反剪在后背,拿缆绳把他捆住了。比群专那次捆他还要捆得结实。 玉茭没挣扎也没喊叫。他知道这都没用。 他被捆在一扇平放着的门板上,嘴里给实实的填进些驴粪蛋,临后又被抬到 房后头他们家的新窑里。 他家的新窑还没住过人。窗户和堂屋门原先都是用土坯从外给垒裱严实了的。 为了往进放玉茭,把门外前的土坯折开了。把他放进窑里,锁住门,就又用土坯 给垒裱住了。 第三天的夜里,柱柱家的拿着吃的和水偷偷地到了房后头,可她还没把垒裱 在门上的土坯取开,老柱柱和二柱就来了,把她拉了回去。 第十天,老柱柱雇着下等兵和五圪蛋给玉茭洗身。还让给他把高粱的那身新 工作服换上。“洗身”和“换衣”这是温家窑祖祖辈辈传下的做法。给死人洗洗 身换换干净的衣裳,死鬼到了阴间就不受欺负,还有就是,再转生的时候,就能 转个干干净净的用不着受苦的人,让人上看的人。 下等兵和五圪蛋后来跟人说,狗日的玉茭当时还有口悠悠气。他们给他在盆 里洗手时,狗日的手好像是在撩那脏水,也好像是想往嘴里送。他们说,狗日的 只不过是想那么做,可他不能够了,他没力气能够往起抬胳膊了。他们还说狗日 的他也不会咽了。当时他们看他可怜,把嘴里的驴粪掏出后,就用手捧掬着把那 脏水喂了他一口,可他不会咽,那水又都从嘴岔岔给倒流出来了。 第十七天的头儿,柱柱家又热热闹闹大红火起来。这天是大吉大庆的日子。 这个大吉大庆的日子是给玉茭娶鬼妻。 鬼妻是玉茭的亲舅舅在他们村给花了三百块钱订下的。鬼妻是个姑娘家,半 年前因为不想嫁给一个人,从家偷跑出来在西沟的歪脖子树上吊死的。为这事, 温家窑的人很气愤,说你们村人为啥跑我们的歪脖子树来上吊。要知道歪脖子树 是我们村的歪脖子树又不是你们村的歪脖子树。可这会儿看来,这事是闹对了。 那女娃死对了地方。没死错。 当鬼妻的棺材从板板车上抬下来时,玉茭妈哇地放声哭了。 人们说你甭哭,玉茭妈玉茭妈你甭哭,大吉大庆的日子你甭哭。玉茭妈这才 不哭了。 人们说玉茭孩想要个女人,这下有了,这大喜的日子你该笑才对。玉茭妈的 腮帮子动了动,想装笑可笑不出,差点儿又要放开声哭。她赶快拿上牙咬住下嘴 唇。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