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我与塞北民歌 我好唱,成天唱。经常有熟人问我说,“见你就骑车就自言自语。一个人在 说什么呢?”其实我那是在唱。距离远,他听不出声音,只见嘴动,以为是在说 话。 我好唱,可我不是唱别的,我是在唱我们塞北的民歌。“你在圪梁上我在沟, 亲不上嘴嘴招招手”、“红瓤西瓜撒白糖,不如妹妹的唾沫香”。我就是唱这一 类的被叫做是“麻烦调”、“苦零丁”、“爬场调”、“山曲儿”的地方民歌。 也有人把这种民歌叫做“要饭调”的。一点儿也不错。从古至今,这确实是要饭 人唱的正宗的歌。有回我见一个老汉和一个女娃唱着这种歌要饭,唱得是不错, 我掏出10块钱给了他们。为了听他们唱,后来我又跟着他们走了几处处地方。那 老汉误解了我,悄悄的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我看你是个好人。叫我这个孩子 到你家给你洗个锅涮个碗去哇。”我一听,吓了一跳,忙说,“别别别!我有, 我有。”说完赶快逃走了。自那以后,要饭的里头只要有女娃,我就不敢再跟着 听了,要听也是远远的听。 我实在是太喜欢要饭调也太好唱要饭调了。要知道,这是奶功。我没学会走 路就学会了唱。当时我一听见隔壁院换换姐喂鸡喂羊或是做别的营生,我就冲着 窗户大声唱: 哥哥在山上嗖喽嗖喽割莜麦 妹妹在山下圪嘣圪嘣挑苦菜 这是换换姐教我的山曲儿。唱完我才大声喊,“换换姐——抱抱我——”可 她老假装没听见,让我重唱。为了让她过来抱我出去玩,我只好又扯开嗓子用更 大的音量唱给她听。当时我是三岁(真不好意思,我四岁才会走的),根本不懂 得这首山曲儿里的情爱,也不理解歌词所包容的生活情趣。我只知道唱这首歌能 放得开声,能给远处的人唱。我还知道我唱这首山曲儿能唱得很好,能得到人们 的夸赞。 九岁时我到了大同市上学,可寒署假期我总要回村,而大部分时间是在姥姥 村度过的。姥姥村有个叫疤存金的放羊倌,他会唱很多很多的山曲儿。我哄姥姥 说到野地背书,就瞒着家里人跟他去放羊。河弯那清清的泉水,树荫那悠悠的凉 风,山梁那碎小的野花,蓝天那飘游的白云,大自然的这一切一切都使得我无比 的快乐。可我更喜欢的是听疤存金唱山曲儿。他唱的时候眼睛老是痴痴地盯着山 下的村庄,好像是唱给村里的哪个人听似的。“对坝坝圪梁上那是个谁,那是个 要命鬼干妹妹。崖头上的杨树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数干妹妹好。”唱完,他坐 在那里半天不做声,随手摸住身边的土坷垃或石头蛋往坡梁下狠狠地扔。有老鹰 在蓝天下盘旋,看羊狗汪汪叫着去追赶鹰投下的影子。我拿起书本,可怎么也看 不进去。他那哀伤凄楚的山曲儿感染了我,虽说程度不同,可也使得我跟着他进 入了那种情绪那种氛围。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又回到姥姥村,听说疤存金死了。他骑奸母羊让人 给看见了,他羞得把自个儿吊在山里的一棵歪脖树上。人们找见他时,他的尸体 仍完整地吊在树上,没被鹰啄过。人们说鹰嫌他的肉苦。他身上的肌肉已经枯干, 躯体让风吹得悠悠飘晃,像面旗(我的《温家窑风景·天日》就是以他为原型写 出来的)。我认准他在临死前一定是冲着村庄的方向大声吼唱过。 羊羔羔吃奶前腿腿跪 没老婆的羊倌活受罪 羊羔羔吃奶后蹄蹄蹬 没老婆的羊倌谁心疼 这是他常唱的两段山曲儿。当时他准定是把这两段唱了又唱,向荒山向苍天, 向他心中的要命鬼干妹妹,倾诉着自己的焦渴与无奈。以后,每当我唱起这两段 山曲儿就想起了他,想起了他那眼睛痴痴地盯着村庄的样子,想起了他那一下一 下狠狠扔石头蛋的样子,还想起了他那吊在树上的枯干身躯,像面旗似的在风中 一悠一晃的样子。如果说是换换姐启蒙我爱上了山曲儿,那么疤存金就是我的第 一位唱山曲儿的老师。他那一段又一段高亢粗犷朴实淳厚的山曲儿永远留在我的 记忆中。 我们这地区的山曲儿实际上和内蒙的“爬山调”陕西的“信天游”是一回事 儿,而且曲调相互雷同词句相互混杂。就拿《擗白菜》来说,这在我们地区是广 为流传的要饭调,可这首歌的曲调却同陕北的“大生产呀么呼儿咳,齐动员呀么 呼儿咳”几乎是一样的。我想想这并不奇怪,同在一角蓝天,同属一方厚土, “爬山调”也好“信天游”也好,以及我们这地区的要饭调也好,都在表现着黄 土高坡的民俗文化和地域风情。 我七岁学会吹口琴,之后又依次学会了横笛、二胡、竖箫、三弦、管笙、唢 呐、扬琴。我妈骂我说,“成天价吱吱扭扭哼哼呀呀,一满是要饭呀。”我相信 如果真要饭的话,我准定是个好要饭的,准定能够要得多。 大革文化命的最后一年,我被派到边远的北温窑村给插队知识青年带队。这 是一个穷村。人们的穿戴破破烂烂,全家人盖一张烂羊皮被窝,炕上铺不起席子, 裱着从矿上拾回的牛皮纸洋灰袋。尽管他们穷,可他们很喜欢唱。山高皇帝远, 他们不是唱样板戏也不是唱语录歌,是唱要饭调。他们把要饭调又叫做“挖莜面”。 唱得最好的味道最浓的是一个叫二明的后生。“白天想你墙头上爬,黑夜想你没 办法”。二明一唱,我就能想起姥姥村里的疤存金。他俩唱民歌有个相同之处, 那就是,能把全部的感情投入进去。因此,也就特别地感人。我往往是眼泪汪汪 地在听他唱,有时候泪蛋蛋竟会控制不住地流淌下来。我总感觉到他们不是在唱 歌,而是在哭诉。一吃完夜饭,人们都吹灭灯睡觉了。有时候年轻的光棍们就聚 在一起打平花。他们打平花没酒没肉,他们的力量达不到,也根本不奢望这些。 他们左不过是你从家拿点山药蛋我拿点莜面他拿点麻油,凑在一起饱饱吃一顿夜 饭,吃完,他们就开始唱。有这样的机会我尽量不误过。我供应他们香烟,我也 给他们唱。他们惊奇地说,曹队长原来也会来咱们的挖莜面。我还把二胡带到村 里给他们伴奏。我学着要饭人的做法,把两根弦儿并在一起拉,发出一种很特别 的和声。经过这样的处理,拉出的音色才最接近挖莜面的味道。凡这样的场合二 明当然是主角。 白天想你拿不动针 黑夜想你吹不灭灯 白天想你盼到黄昏 黑夜想你盼到天明 二明唱完,往往就沉默起来,可有时候就猛猛地来一句“我日死你妈”,摔 门走了。有人告诉我,他并不是骂谁也不是跟谁生气,说他就是这么一个愣人。 有次打平花我除了供应他们香烟外,还下公社灌回三斤白酒。那次究竟有几个喝 醉的,我忘了。可我清楚地记得,有个光棍把一根整整的香烟放进嘴里,嚼呀嚼 呀的,最后都给咽进肚里。另有两个光棍儿竟给紧紧地搂抱住,没完没了地亲嘴。 见他们这种样子,我先是觉得很无聊很恶心,后来就觉出有一阵一阵的悲哀袭下 心头,又凉到心底。 我在北温窑呆了一年。这一年给我的感受实在是太深刻了,给我的震动也实 在是太强烈了。这深刻的感受这强烈的震动,首先是来自他们那使人镂骨铭心撕 肝裂肺的要饭调。十二年后,我突然想起该写写他们,写写那里,写写我的《温 家窑风景》,并决定用二明唱过的“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这句呼叹,作为情感 基调,来统摄我的这组系列小说。在这二十九题系列小说中,我大量地引用了 “山曲儿”、“麻烦调”、“苦零丁”、“伤心调”、“要饭调”、“挖莜面”, 只有这些民歌才能表达出人们对食欲性欲得不到应有的满足时的渴望和寻求。也 惟有这些民歌才能表达出我对他们的思情和苦念,才能表达出我对那片黄土地的 热恋和倾心。 现在我除了经常吹吹箫和偶尔拉拉二胡外,别的乐器都不动了。但对要饭调 这类的民歌却是更加喜爱了。和这类的民歌相比,别的歌曲在我的心目中或是没 有地位或是屈居其后。最使我心烦的是那些换了一茬又一茬的所谓流行歌曲,词 儿虽是花里忽哨得可以,但一满是无病呻吟强说愁。我认为《光棍哭妻》们比《 涛声依旧》们不知要好几十倍,我认为后者左不过是在伤心地掉泪,而前者却是 在痛苦地滴血。 我太喜欢我们的地方民歌了,我真想拖起打狗棒,操起四弦琴,唱起我们的 要饭调,沿街乞讨,浪迹天涯。试问,可有知音愿意与我同往?“你变成狐子我 变成狼,一溜溜山弯弯相跟上”,可有依人的小鸟愿意落在我的肩头?和我一同 来歌唱,和我一起去流浪。最后我们再回到山的怀抱,爬上山的巅峰,在美丽的 晚霞中像两面旗,迎风飘扬。 (原载《湖南文学》1995年第1 期) (连载完)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