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月初八,贺敏之早早就上床休息。 聂十三问道:“明日会试可有把握?” 贺敏之沉吟片刻,道:“会元留待他人去中,我出贡就好。” 聂十三轻笑道:“你这心思,倒有些像檀轻尘。” 挨着贺敏之躺下,双目寒星般闪烁:“当日在白鹿山师兄弟过招时,檀轻尘从 来就是点到为止,堪堪胜负将分之际,立刻罢手。原本师父要传他伽罗刀,他却说 不喜刀剑,憎恶打杀,只肯学了七弦心琴。” “师父说他根骨极好,却太过谦和恬淡,于武学是永不可能达到巅峰了。我却 有一夜在后山见他偷练伽罗刀,一招一式都凌厉霸道,战意和气势比起平日切磋简 直天悬地殊。” 贺敏之打断他,叹道:“这没什么稀奇,他这样做只是想自保罢了。你自然不 会懂得……” 见聂十三目中闪过惊疑,笑道:“宁国皇族都姓傅吧?檀轻尘身为十四王爷, 居然不能姓傅……想必其中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 翻过身,背转向聂十三,淡淡道:“檀轻尘五年前协同太子大破慕容氏,灭了 燕亦,世人只知是太子之功,却不知从战略部署到三军粮草,尽是檀轻尘一手策划 掌控。” 聂十三沉吟道:“五六年前师兄的确下山了,听说是辅佐太子亡了西州慕容一 族,但不到两年又回山,我那年走的时候,他还留在白鹿山上。” 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太子容不下他?” 贺敏之已闭上眼:“我没这个意思。三千微尘里,各有业障,我哪还能管别人 的闲事。别想太多啦,睡吧。” 聂十三不再多说,却揽住他的身子,姿势隐隐有种风云万变磐石却不移的执着。 最后一场考罢,贺敏之照例早早交卷,他所在天字甲考场正是方喻正所监。 方喻正微有不悦,直言训道:“十年寒窗,多少士子为这一考呕心沥血,考场 中时辰如金,你竟次次提前交卷,少年人恃才自傲也该有度。” 贺敏之垂手,也不申辩,只恭敬道:“是学生浮躁了。” 方喻正看着他的卷子,只见好一笔精到风华的行楷。笔笔圆劲秀逸,一大篇洋 洋洒洒下来,始终保持正锋,少有偃笔、拙滞之笔;分行布局,疏朗匀称,力追古 法。 因卷已糊名,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贺敏之答道:“学生贺敏之。”顿了顿,行礼道:“学生有事,先行告退。” 径自去了。 立在方喻正身边的提调官又惊又怒:“这贺敏之着实不懂事!大人纡尊垂询, 不待问完他竟敢自行离去,实在是太过嚣张。本科岂能让他出贡?” 方喻正摇头道:“我身为主考官,只为选拔人才,不应徇私,原是我多问了。” 贺敏之出了考场就看到聂十三标枪般的身影,心中一暖,忍不住微笑。 聂十三直立在街道对面,气定神闲,见到他出来,伸出原本藏在背后的手,手 里两串糖葫芦。 糖葫芦上覆着一层透明的糖霜,里面是火红的海棠果,衬着午后的阳光,说不 出的甜美诱人。 贺敏之拿过一串,眼睛弯起,笑得少见的天真:“我从没吃过糖葫芦,十三你 真是贴心。” 聂十三咬一口糖葫芦,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贺敏之笑嘻嘻的牵起他的手:“靖丰城的纳福街最是热闹,咱们去逛逛罢。” 二月十六,夜半时分,贺敏之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身边少了个人,一惊睁 眼,却见聂十三正静立在窗口。 轻声喊道:“十三……” 聂十三侧过脸来,夜深人静之际,贺敏之猛然发现这个初见时的半大孩子已迅 速长成了翩翩少年,五官轮廓在明洁的月色下格外深刻清冽。 似仍在梦中,贺敏之忍不住柔声又唤:“十三……” 聂十三快步走到床边,动作敏捷充满弹性,低声道:“檀轻尘似乎在附近弹琴。” 贺敏之凝神细听,蹙眉道:“听不见。咱们去瞧瞧吧,我很想见见这位十四王 爷。” 聂十三迟疑片刻,道:“好!” 贺敏之心中感动:“到了那里,你躲着就是,我自己去看就行。” 聂十三摇头:“不要紧,江慎言已死,檀师兄也不是多事之人。” 早春二月的夜风吹在脸上甚是寒冷,聂十三握着贺敏之的手,传过去一股醇厚 温暖的真气。 不多时二人走到一个白桦林中,贺敏之逐渐听到琴音,再走近几步,却停下了 脚步,低声叹道:“沧海龙吟。” 聂十三问道:“为什么不走了?你不是想见他吗?” 贺敏之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走近了你师兄就会发现。”嘻嘻一笑:“他 若发现有人偷听,定会改弹其他曲子。” 温热的气息呼在聂十三耳边,聂十三只觉浑身酥麻,勉强定神,也附在他耳边 道:“这首曲子听起来气势磅礴、惊心动魄,我虽不懂得琴曲,但也听得出与师兄 平日在山上所奏大是不同。” 贺敏之赞道:“十三你果然聪明。这曲沧海龙吟,说的是水天一色波涛汹涌的 景象,你师兄奏来,更是大有潜龙暗伏的意思。” 又听一阵,若有所思:“皇图霸业之心尽露无遗……已是飞龙在天、出云入海 之境。琴为心声,古之人诚不我欺,纵然平日苦苦压抑,这半夜三更荒郊野外却也 忍不住现了形。” 聂十三听了这番话,默然不语,心中却咯噔一下。 当年在白鹿山,自己性子冷,资质又是出类拔萃,一心学武之下,众师兄弟都 不大敢与自己亲近。 檀轻尘淡泊无争,但终究皇家血脉,与众师兄弟也就保持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以礼相待。 白鹿山上,岁月寂寞,檀轻尘对聂十三这个小师弟颇为青睐友善,聂十三对檀 轻尘也有些推崇之意,两人偶尔对坐聊天,亦或私下切磋。 直到那夜聂十三于太一心经突有所悟,不知不觉走到后山人迹罕至处,却看到 檀轻尘偷练伽罗刀,从此心中略有芥蒂,虽不明说,但年纪尚小,城府不深,忍不 住逐渐疏远了他。 这些年想到此节,只觉得檀轻尘此人未免做作,今夜贺敏之这么一说,方知他 所谋远不止区区武学。 正思量间,只听贺敏之在耳边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一惊扭头,突感嘴唇触到柔软微凉的一物,竟是碰上了贺敏之的唇。 一瞬间呼吸都停止,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似被火烧,不由自主伸出舌尖轻舔 了一下他微微翘起的薄薄上唇,意犹未尽,又舔上那丰润精巧的下唇。 根本不用人教,聂十三年轻的身体自发寻找快感,一手扣住贺敏之的后脑,一 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舌尖在玉白的牙齿上刷过,略微生涩却坚决的撬开唇齿,像打 开一只美丽的蚌壳,深入进去,触到他躲闪的柔嫩舌头,肆意探索,纠缠吮吸。 贺敏之半睁着一双春水潋滟的桃花眼,承接着唇齿交融的亲密,后退几步,斜 靠在一棵树上, 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贺敏之突然推开聂十三,淡淡道:“琴声停了,檀轻尘可能察 觉到有人。咱们过去瞧瞧。” 也不放轻脚步,径直往方才琴声传来处行去。 聂十三怔了怔,跟上去,拉住他的手,静默良久,问道:“你……生气了?” 贺敏之看向他明澈而深沉的漆黑眼眸,一笑道:“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咱 们只是一时糊涂,忘记就罢。” 聂十三正待说话,却已看到了檀轻尘。 树林外一个小山坡上,一人坐在青石上,身前一架七弦琴。 一轮冰盘也似的满月,银光清辉,尽数洒落他的衣襟,来不及见其容色,唯见 气度高华清贵,谦谦如玉。 聂十三只觉得掌中贺敏之的手轻轻一颤,忙握紧了些,问道:“冷吗?” 贺敏之尚未答话,只见檀轻尘手指随意划过琴弦,微微笑着,声音低沉温暖, 有好听的鼻音:“小师弟,这两年可好?” 聂十三冷静如恒,答道:“聂十三很好,多谢十四王爷关心。” 檀轻尘已明其意,微一颔首,笑道:“聂少侠莫要客气。” 转眼看到贺敏之,目光一触,竟怔了怔,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力道一紧,羽弦已 断。 檀轻尘低头看一眼琴弦,又看向贺敏之,略微有些出神,缓缓道:“琴弦遇知 音而断。请问这位公子大名?” 贺敏之眼神深不见底,嘴角含着一抹淡薄微凉的笑意:“贺敏之见过王爷。” 檀轻尘续上琴弦,笑道:“月下相逢,也是缘分,我为两位抚琴一曲吧。” 贺敏之拉着聂十三席地坐下,轻笑道:“愿闻王爷雅奏。” 所奏正是一曲《石上流泉》,清幽和静、澹泊悠远。 聂十三想到树林中贺敏之那句“他若发现有人偷听,定会改弹其他曲子”,不 禁微笑。 琴声渐止,檀轻尘问道:“如何?” 贺敏之淡淡笑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爷此曲,大有出尘隐逸之意, 令人有山林之想。” 檀轻尘笑了,凝视着贺敏之,漫不经心道:“比之沧海龙吟那曲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