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檀轻尘微阖上眼,似有不忍,却毫不犹豫,转了羽弦。 春暖花开的小院里,森冷寒意宛如无声的暗流潜涌而出,琴音恰似子规夜啼, 凄清萧杀。 贺敏之脸色惨白,手捂着胸口,冷汗涔涔而下,睁大眼睛,却只是浓重的黑暗。 檀轻尘开口,声音冰冷坚硬:“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贺敏之死死咬着嘴唇,一缕鲜红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却一言不发。 琴音大振,汹涌而至。 “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贺敏之摔落在地上,蜷着身子颤抖,开口:“聂十三,十三……不,我不能说 ……” 琴声愈发急劲,心脏跟随琴音狂跳不止,似乎要冲出口中,冷汗湿透了薄薄的 春衫,难受得几欲死去。 “聂十三原本叫什么?” 声音淡入柳絮,冷如铁石,仿佛从地狱中传出的摄魂之音,贺敏之忍不住求道 :“不要再问了……十三就是十三……我真的不能说……” 眼前的黑暗猛然被一道阳光刺破。 贺敏之浑身轻松下来。 雪亮的剑光恍若划破长空的闪电,万物战栗,沛然莫御。 “铮”的只一声,七弦尽断。 聂十三冷冷道:“拔你的伽罗刀。” 虽愤恨到极点,气息却丝毫不乱,冷静如磐石,看到这样的聂十三,檀轻尘只 能苦笑。 七弦心琴被破,内腑已然受创,檀轻尘轻咳一声:“我受伤了,不是你的对手。” 聂十三摇头:“檀师兄,你这一生,再无可能是我的对手。” 收起剑,把贺敏之扶起,旁若无人喂他慢慢喝下一杯茶。 檀轻尘目光克制而内敛,却有炽热的火焰烧灼着内心:“你可知道我在白鹿山 时,至少隐藏了一半的功力?” 聂十三不看他:“你隐藏再多,此生于武学也不会到达巅峰之境。” 在山上时,檀轻尘便知这小师弟惜言如金,偶尔一两句,却往往都是一针见血, 不由问道:“为什么?” “要追寻武道的极致,必须极于道,极于念,你心机过重,杂念太多,连七弦 心琴这种控人心术的功夫,你施展出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而我诚于剑,诚于 心,迟早有一日,会登临绝顶。” “所以,武学上我会是大师,你只是匠人。” 聂十三说得平静,没有半分骄傲之意,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太阳东升西落,月有 阴晴圆缺。 檀轻尘的心却沉了沉,清楚他说的确是事实,静了静,轻笑道:“那又如何? 我求的本不是武道。” 贺敏之缓过一口气,眼神却有些迷茫,脸色惨白如纸,靠在聂十三身上。 聂十三答道:“不如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以后不要再惹 贺敏之。” 瞳孔收缩,凝视着檀轻尘,择人欲噬的野兽般的眼神,声音却异常冷静:“这 种事,再有一次,我的剑就会洞穿你的咽喉,无论你是檀师兄还是十四王爷,哪怕 你是皇帝,我都会杀了你。” “你最好记住我说的话。” 与方才沉重昏暗的压力不同,此时满院尽是凌厉直接的杀气,几朵桃花无风自 落,笔直的坠下。 檀轻尘沉默半晌,坐了下来,手指抚过断弦:“我记住了。”叹口气:“你放 心,皇兄已经封我为临襄王,三天后我就会远离靖丰,去金江边的临州和襄州。” 看向贺敏之,目光温柔如水:“敏之,其实我不忍伤你,今天的事,我有些后 悔。我刚才动了羽弦,不过幸得你没有内力,无法运功相抗,心脉损伤应该不甚严 重,好好保重吧。” 说罢起身,贺敏之却道:“你要走了吗?” 檀轻尘停步,笑道:“再不走只怕要被聂十三提着剑砍成个七八截。” 贺敏之微笑:“天色不早了,留着吃晚饭吧,就当为你饯行。” 聂十三哼了一声,却立刻恢复了冷漠的神色。 檀轻尘瞟了他一眼,温言道:“既如此,那就叨扰敏之。” 聂十三冷冷道:“我回房洗澡,饭好了叫我。”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进屋,檀轻尘笑了笑:“你又何必如此欺负他?”拈着琴弦, 低声笑道:“你方才可是为了护住他,迫得我用了羽弦,你瞒得过小师弟,可瞒不 过我……你喜欢聂十三。” 贺敏之斜飞着眼,看着他:“我是喜欢他,那又怎么样?” 檀轻尘笑着叹气:“那你何苦气他?还拿我当恶人,小师弟性子厉害之极,只 怕我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贺敏之明澈的眸光里掩着一丝寂寞和脆弱:“我怕他当真,以后会伤着他。你 应该知道,给了希望再彻底打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凝视檀轻尘,目光转为亲近和眷念:“再说我确实想留你吃顿饭,以后山长水 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远离靖丰,也还要提防着些,毕竟人心胜过毒药, 不可不防。” 檀轻尘微微蹙眉,凝视着他玉雕似的脸,心中疑窦丛生,这贺敏之年纪轻轻, 仕途远大,说出来的话却总透着人性本恶的心思,看似随意平和,却性格深沉,骨 子里更是硬朗。更奇的是,看到他自己总觉得无由的亲近,竟有灵犀互通之感。 不禁笑道:“真是不公平,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你却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世。” 贺敏之嘻嘻一笑:“以后你或许会知道,莫要着急,日子长得很。” 晚饭三菜一汤,香菇竹笋炖鸡、青椒炒鸡蛋,再有一个河虾炒青菜,一大碗咸 菜豆瓣汤。 聂十三穿着干净的灰布衣服,冷着脸,只顾扒饭。 檀轻尘却一边赞着色香味俱全一边吃菜。 贺敏之忍不住瞧向聂十三,夹起一条鸡腿放到他碗里,却突然发现他手腕处有 一道新鲜的伤,忙问道:“这个伤口怎么回事?” 聂十三看都不看:“被苏缺的日月钩划伤了。” 贺敏之怒道:“苏缺是个什么东西?” 檀轻尘忍着笑,正色道:“苏缺是当今武林第一楼的少主,杀手榜上排名第二。” 吃一块竹笋,又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十三的籍籍无名,十三能与他交手,是 难得的幸运。” 贺敏之冷笑道:“被人划伤手腕还叫幸运?” 檀轻尘笑道:“你先莫要着急,不妨问问苏缺怎么样了,在我印象里,小师弟 从不会吃亏,苏缺划伤他的手腕,想必代价惨重。” 聂十三啃着鸡腿,淡淡道:“我没有伤他,毕竟他是蝶楼少主,我不想给十五 惹麻烦。” 贺敏之眼神发亮,嘴角不自觉翘起,笑得满足。 吃完饭用茶漱了口,闲谈片刻,看着天色已晚,檀轻尘起身携琴告辞,走到门 口特意道:“多谢。” 贺敏之笑道:“不客气,三天后我就不再送你了。” 月色中的檀轻尘格外风神卓然,静静道:“不是谢这顿饭。” 下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是谢你今天为我落的泪。 世情如霜,天命如刀。 这几滴眼泪却填满了十多年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一角,生命里终于多了一丝值得 珍惜的温情。 此去临州,再无遗憾。 深深看一眼贺敏之,转身离去。 贺敏之一直站在门外,知道他高高的背影转出街角,消失不见,方才进院,锁 上门。 一回身,正对上聂十三寒星似的一双眼,深沉得古怪,贺敏之视若不见,从他 身边走过。 擦身而过之际,手腕却被重重拧住,一带之下,身不由己直栽进了一个温暖而 强硬的怀抱。 贺敏之淡淡道:“放手!” 聂十三的声音低沉暗哑:“不放。” 贺敏之大怒之下,拼命挣扎,聂十三的胳膊铁铸一般,却搂得更紧,良久,贺 敏之感觉到有热热的液体映透了后背衣衫,心里一惊,不敢再动,怒道:“你这个 笨蛋!手腕的伤口裂了!放开我,我给你包扎!” 聂十三气息有些紊乱,低声道:“不要动,让我抱一会儿。我心里怕得很,看 到檀轻尘那样折磨你,怕你出事,怕自己来迟一步……” 不安得近乎绝望,再也说不下去,只紧紧的抱着。 贺敏之安静下来,轻叹一声,反手搂住他柔韧精悍的腰。 良久,聂十三松开手,面对贺敏之,只见一道细细的血痂凝结在他的下唇,不 禁用自己的唇覆盖其上,轻轻蹭了蹭,触感柔嫩微凉,深深吻了下去。 贺敏之接触到他火热的唇舌,一时意乱情迷,无比贪恋这种温度和亲密,手臂 牢牢勾住他的脖子,迷迷糊糊中,已激烈的回吻过去。 这是两人第二次亲吻,比之林中第一次,少了几分懵懂青涩,却更多了几分深 情和欲望。 聂十三的手从贺敏之微微敞开的衣领伸入,烙铁般印上他清瘦的肩。 贺敏之似猛然惊觉,突然发力,猝不及防间,聂十三被重重推开。 满腔热情登时冰冷,默然半晌,聂十三冷冷道:“那次你说是一时糊涂,让我 忘记,这次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