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当日审完案件,杨陆出殿,见贺敏之早换了白色天香织锦的袍子侯着,谪仙般 出尘,令人见之忘俗。 上了滴翠楼,点了菜,螃蟹未上,贺敏之就要了一大坛莲花白,二两的杯子, 一扬脖就是一杯,连尽三杯,方笑道:“杨大人,这酒淡得很。” 杨陆出身世家,擅饮且会饮,笑道:“这酒可不淡,不过今天吃螃蟹,却不该 喝这等白酒。螃蟹鲜腥,与黄酒甜香乃是绝配,应当喝江南成州的惠泉酒才对。” 贺敏之意兴横飞,立即挥手叫来堂馆儿:“再来一坛惠泉酒!” 杨陆自经推举进大理寺,从司直做到少卿仅用七年时间,算得上年少有为,行 事聪敏细致不说,一双眼睛更是油锅里熬炼出来的,有时堂上审案不待用刑,只看 他的眼神,人犯往往就浑身瑟缩不敢欺瞒,正是一只苍蝇飞过都分得清公母的厉害 角色。 此时早已发现贺敏之略有狂态,也不点破,只淡淡一句:“心里若是不痛快, 醉了也好。” 说完便一杯一杯的陪着。 杨陆天生海量,贺敏之深藏不露,一个时辰不到,两人就喝光了两坛酒。 杨陆脸上泛起些许绯色,贺敏之的脸色却丝毫不变,杨陆一向爱惜他的人才, 此刻微醉之下,更是大喜:“原来你的酒量这么好!再来两坛,今日不醉不归!” 贺敏之只笑不言。 喝到后来,两人嫌酒杯不够爽利,都换了酒碗。 直喝到月上中天,杨夫人亲率家仆杀到滴翠楼,杨陆吟道:“家有河东狮,远 胜白额虎!”无限留恋的看一眼酒坛,即刻被醉醺醺的拎着耳朵伺候了回去。 贺敏之仍是安静的笑着,脸白如玉,眼睛亮得吓人,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自行出了滴翠楼,一个人慢慢的沿着纳福街回家。 月色如霜,街面上一个人影也无,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响,一步一步像踏在心 上,突然一个踉跄,扶着墙,弯下腰已吐了出来,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尽数吐出一 般,吐完却仰天大笑,欢喜无限,一头栽倒在青石地上,睡死过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浑身不带酒气,只有沐浴后的清香,一身衣服也是干净舒 适,眯着眼瞧了瞧窗外,正是秋日晴空。 贺伯端来一碗粥,说已替他去大理寺告了假。 贺敏之迟疑着问道:“谁把我送回来的?” 贺伯道:“除了十三,还会有谁?” “他人呢?”的58 “走了,说让你放心,他不会再回来。”贺伯抚摸他的黑发:“小少爷,你这 性子,伤人伤己,还是改一改的好。我希望你就算只剩了一天的性命,也要活得快 意。” 贺敏之点头:“我明白,不会再让你操心。” 贺伯见他终是不听劝,叹口气去了。 此后贺敏之愈加勤勉,半年中竟把大理寺二十年来的旧案卷宗都细细看了一遍, 审案手段越发神鬼莫测,看到他微笑着往堂上一坐,半靠着椅子略垂着眼睫的无害 模样,连杨陆心里都有些发寒。 一晃已是暄靖十一年春,江南三州遭逢大水,千顷良田尽毁,百姓流离失所。 文帝令太子亲自运送粮食物资南下赈灾,又令宫中削减开支,减免江南诸州三 年赋税。 天灾面前,宁国君臣戮力同心,以助万民。 临襄王檀轻尘封地与江南隔江而望,在太子抵达前,早已调派临襄二州仓中粮 食布蓬连夜送至江南,更是动用王府库存并借城中富户银两共计二十余万购买粮食, 一面平粜,一面设置粥厂煮粥散给饥民,同时身先士卒,亲赴灾地,在无舍不漏, 无墙不倾的玉州守足十日,府中亲军更是尽数出动救济难民。 聂十三则以一人之力,使得整个墨凉镇无一身亡。 事毕拂衣而去,竟不留姓名。 待太子到时,江南三州灾情已有所缓和,一场大灾之下,溺压而死者无数,但 途无饿殍,江南百姓皆呼临襄王“万家生佛”。 太子悻悻然返靖丰,奏临襄王擅自干涉江南政务,应治不敬不臣之罪。 而檀轻尘的奏折几乎同时呈到文帝案头,同时抄报六部。曰: 自古有训,水旱饥馑,赈济以时,其时江南百物腾贵,且不易致,为免百姓饥 饿,故臣弟拨米石设厂煮赈,亦是为大宁子民着想,恳请皇兄恕先行之罪,另请朝 廷拨银百万,以工代赈,修治江南鸥江并金江漕运。 一番话既是爱民,又是忠君,既请了罪,又让人无法下手定罪,张口要银子不 说,更借机想一举拿下治理江南漕运之权,八面玲珑正大堂皇,文帝捏着这折子, 静默良久,从齿缝里迫出一句话:“好个檀轻尘!好个十四弟!” 眼中掠过三分欣赏三分警惕三分惋惜一分沉浮的倦意,淡淡道:“徐延,叫太 子过来。” 傅少阳赶到时已是深夜,文帝手扶着额,正细细的看大理寺对隐瞒灾情、抗灾 不力、中饱私囊的官吏的处置决议,量刑稍显偏重,却胜在文字功夫了得,曰:有 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尧舜不能为治,况他人乎?天灾难违可恕,人祸则宜用峻法, 方可使官吏不敢倏忽,更不敢借机揽功图利——一看便知是贺敏之的手笔。 不禁点头,却又叹道:“这孩子,也不怕担个酷吏的名头!” 抬头看一眼太子,待他行礼毕,拿起他的折子,语气甚是温和:“你想治你十 四叔的罪?” 太子垂手道:“是。” “为什么?”的54 太子不答,他们既是君臣,也是父子,这个答案,没有必要宣诸于口。 文帝叹道:“这就坐不住了?真是糊涂!这天下姓的是傅,檀轻尘救灾及时, 挽回了无数子民的性命,于天下,于傅家都有大功,你与臣下争夺民心,忌惮臣子 的声望,岂是储君应有的心胸?” “在这种时候降罪于他,朝中百官腹诽,天下百姓心寒,于朝廷清议有碍不说, 甚至朕都觉得可惜。” “如今天下太平,临襄王手中又无兵权,难道还能翻了天?你如此急于除掉他, 未免落了下乘,又哪有一分一毫的天子气魄?实在是令朕失望。” 将两份奏折摔在太子脚下:“好好看看你十四叔的折子,再看看你自己的,学 着些罢!” 太子脸上闪过难堪和愤恨之色,却捡起折子,默默退下。 次日百官大朝,果然都说临襄王应居赈灾头功,文帝微笑着下旨:着临襄王檀 轻尘治理鸥江并金江漕运,赐“睿”为号,封睿王。 散朝后在后宫进莲子羹时,却嫌太甜,龙颜大怒,摔烂了汤碗。 九月初五晚,贺敏之早早炖了鸡汤,洗干净了青菜豆瓣等物,两根长寿面长长 的盘在竹匾里。 看着月亮西沉,天色渐渐发白,贺敏之添了灯油,似要用那一点不熄的微火挽 留住初五的夜色,打开门,风贪恋那一点灯光似的,直扑进屋里,聂十三却始终没 有来。 刚入冬,贺伯旧伤发作,真气反噬,走火入魔,一身武功尽废,重病在床。 贺敏之告了长假,衣不解带,每日伺候左右。 这天黄昏,靖丰城下了第一场雪。 贺伯精神好了些,双目神光湛然,问道:“之悯,下雪了是不是?” 贺敏之起身,从窗缝里看了看,道:“是啊,下得很大。”坐回到床边,奇道 :“拔列伯伯怎么知道?” 贺伯笑了:“我能闻到雪的味道。”又道:“你打开窗,我看看像不像咱们西 州的雪。” 贺敏之看他的状况已是熬不过今夜,便不劝阻,扶着他靠在床上,用棉被裹好, 轻笑道:“看来你想念西州啦,等你好了,我陪你回去瞧瞧。” 说着打开了窗户,只见漫天雪花,纷纷涌涌,自昏暗的苍穹洒落。 贺伯凝望半晌,摇头道:“不像……西州的雪被风裹着跟刀子似的,哪像这么 软绵绵的?” 贺敏之笑道:“软绵绵的也没什么不好,刚则易折,强极则辱。” 贺伯叹口气:“你大哥就跟刀子没什么分别,你呢,看着像这雪花,一身的骨 头却尽是刀子,都是慕容氏的血脉。” 贺敏之听到“大哥”二字,目中神色又是憎恶又是恐惧,道:“我给你端药去。” 贺伯一把拉住他:“没必要再喝了。”枯瘦的手指抚过贺敏之冰冷的脸:“伯 伯走了,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怎么办呢?” 贺敏之忍着泪:“你原本会长命百岁,都是那年为了救我……” 贺伯笑道:“你这孩子最是聪明,却也最是看不破,拔列千里多活几年少活几 年又有什么分别?只可惜我答应你母亲的事做不到了,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静了静,道:“你大哥……不知还会不会找到你……” 贺敏之冷冷道:“会,肯定会。”遥遥看向窗外一天一地的大雪,声音里说不 出的丝丝寒意:“慕容之恪不会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只要他活着,定会找到我。” 贺伯道:“他自小心高,这些年定是一心想着复国,到时逼迫你……” 贺敏之目中露出冷酷之色,打断道:“这个疯子一旦重建燕亦,只怕中原千里 沃土,血流成河,就此沦为阿鼻地狱,幸好以现在宁国的国力,他想颠覆江山无异 于以卵击石,我如今是大理寺丞,再不用怕他,他只会落到我的手上。” 贺伯幽幽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他此生欠你良多,但毕竟是你的兄长,是 燕亦国的骨血,当日你也立过誓要尽力保住他的性命。” 贺敏之一笑,却是彻骨的冷:“我活一日,就不会让他去死,不过……我会断 了他的想,绝了他的念,让他比死更难过。” 贺伯心中微叹,眼神逐渐黯淡,却笑道:“不说这个……之悯,我死后,你莫 要伤心。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候,一是年轻时那几年,一人一剑踏遍中 原,再有就是这七年,像最普通的老头子一样活着,打渔养鸟,跟你相依为命。” 贺敏之握着他的手,安静的听着,脸上微微含着笑,心里却仿佛有把刀在搅动, 拔列千里是七年前拼命救了自己的人,七年中对自己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人。像生 命中的一座山,沉默着,却源源不绝的付出一份厚重的爱。 夜色深沉,贺伯阖着眼,手指已是冰凉僵硬。 桌上一盏油灯灯花忽地一亮,火焰吐红,随后“哔剥”一声轻响,油尽灯枯, 只余窗外雪光。 贺敏之仍然抓着贺伯的手指,一颗心似浸入了重重深雪,终于,还是只剩下自 己一个人。 聂十三,贺伯,一生离,一死别,在这雪意深寒的深夜,贺敏之终是孤单。 突然一股邪恶的冰寒刺痛从胸口升起,迅速流注五脏,蔓延四肢百骸,冻结住 血液肌肤。 贺敏之目中露出惊恐之色,勉强抬起手,手背有种半透明的白,剔透得诡异, 再细看时,原来已经凝上了薄薄一层冰霜——黄泉三重雪,五年后在心力交瘁悲伤 欲绝之下再次发作。 此次身边再无贺伯这样的高手相助,慕容之悯也好,贺敏之也罢,误入世间十 九年,就此消失也未尝不是好事。 慕容之恪,愿你长命百岁,复国无望。 檀轻尘……别人看不出你要什么,可你却瞒不过我,愿你得偿所愿,独掌乾坤, 不负这江山万里如画。 聂十三……十三,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唇边的笑意凝住,贺敏之静静倒下。 聂十三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如一锋刀刃般的冷和静。 三天三夜,他的手掌几乎没有撤离贺敏之的气海穴。 聂十三不知道贺敏之中的毒叫做黄泉三重雪,自然也没有这种毒的解药,但他 知道,再厉害的寒毒都应该能被醇厚阳刚的真气压制,就像烈日能融化冰雪一样, 这个道理不会出错。 至于天山绝顶存在着永不融化的冰雪,至于自己的真气不会如同阳光永不枯竭 ——这两件事情聂十三不去想。 看到贺敏之毫无生气的躺在地上的那一刻,聂十三浑身的血液也几乎冻结,冰 碴子一样刺痛了经脉血管,生不如死。 生关死劫后,聂十三早就学会绝不放弃,所以,在真气枯竭之前,也许能救活 贺敏之,两人便一起活着;也许明天日出之前,就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无论如何,生死都是一双人。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