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堂给研究生上的翻译学课,曹金华又缺课了,这让导师俞道丕很不满意。俞 道丕现在带的十来个硕士生当中,曹金华是基础最差的一个。本来俞道丕不想招收 这个学生,可曹金华来自贵州,属于少数民族地区照顾性质的考生,不仅专业基础 薄弱,连普通话都讲不好,英语系十几位硕士生导师都不肯要他,最终只好推给俞 道丕,谁让俞道丕是系主任呢? 另外还有一层意思,俞道丕本人的普通话也不卜分 地道。 俞道丕从教几十年,向来信奉勤能补拙,天道酬勤的道理。不管一个学生出身 背景如何,若肯静下心来钻研学问,很少有不成功的。可曹金华不但经常缺课,连 自己导师的课也敢逃,前不久曹金华交出的硕士论文开题报告,只草草写了两页纸, 当即被俞道丕退回要求重写。现在倒好,曹金华索性连上课也不来了.不跟导师打 照面。这种小地方人就是日光短浅,哪里晓得有了学问才有安身立命的资本。俞道 丕不止一次这样解释自己学生的行为,他猜想曹金华多半是在外面打工挣钱,没时 问来上课。贫困地区来的学生本来缺钱,所以他们对金钱的渴望也往往超过城市学 生。俞道丕身为导师,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让曹金华这样的学生顺利获得硕士学位, 从几州大学毕业出去。 几天后聂惠萍带回的消息让俞道丕对自己的学生心生几许歉意出来。校医院在 组织大学生义务献血时无意中查出曹金华患上了恶性血液病,已将他送进市级医院 治疗。按聂惠萍的蜕法,曹金华的病没有几十万元治不了,而且有了钱也不一定能 保住性命,这种情况最可能出现的结局是人财两空。 据曹金华同宿舍学生说,曹金华几个月来一直有发低烧和呕吐症状,有时连去 图书馆的力气都没有。可曹金华正在积极争取入党,参加义务献血在很多人眼里是 入党积极分子的专利,曹金华也早早报了名,却没想到在血液检查中得出这样一个 可怕结果。 俞道丕对聂惠萍说他想给曹金华一些钱,得了这种病,住院治疗肯定不是个小 数目。俞道丕是个很节俭甚至有点吝啬的男人,平日里不嗜烟酒,出去上课赚了几 百块钱讲课费必定不隔夜就交给妻子。此时他主动提出帮助曹金华,是因为自己对 这个学生产生过误解,他一直认定曹金华不来卜课是在外而打工挣钱,不务正业, 俞道丕想借此机会对曹金华表示些歉意。 聂惠萍也见过曹金华,那个带点山里人土气的男孩确实很让人同情。可是聂惠 萍反问丈夫:“治这种病医疗费都是天文数字,你帮他几百块钱的忙管什么用? 依 我看,不如号召全系师生来个爱心行动,大家捐款凑医疗费才真正实际有效。” 俞道丕被妻子的话说得目光亮了起来,他想曹金华虽是自己的研究生,叮也是 九州大学和英语系一分子,完全应该靠众人力量来帮助嘛。自已是系主任,倒可以 好好利用手中的行政资源来促成这件事情。俞道丕当即给系副丰任和分管学生工作 的几位辅导员打了电话,决定从第二天起就在全系范围内为曹金华同学募捐医疗费。 次日中午,一只半人高的红色募捐箱出现在英语系教学楼门口,一旁的宣传栏 还配上了图文并茂的呼吁募捐海报,俞道丕见了心中暗喜,曹金华的医疗费不用他 这位导师兼系丰任发愁了。俞道丕走到募捐箱前,从皮夹中抽出三张粉红色纸币, 这是今天出门前聂惠萍给他定下的数额。聂惠萍关照他说:“你捐三百块钱最合适, 让下而的人有些捐款余地,二百一百都行。要是你捐得太多,势必拖累了别人,捐 得太少吧,你自己脸上也不光彩。”于是俞道丕就按妻子的吩咐捐出了三百块钱。 他扫了一眼那本记录捐款数日的本子.好像还没有超过三百的。 俞道丕把钱放进募捐箱那一刻,校电视台记者赶到了,摄像机很及时地拍到了 英语系丰任带头为重病学生捐款的镜头。当天晚上校电视台就播出了这条新闻,俞 道丕觉得这条新闻于自己来得恰逢其时,于院长候选人也太重要了,这三百块钱出 得真是值得。 俞道丕夫妇万万想不到的是,为曹金华募捐医疗费的最大一笔个个人捐赠来自 薛人杰。日语系主任拿一万元现金放进入募捐箱时,两个看管箱子的女牛惊讶得尖 叫起来:“哇,薛老师,一万块耶。”薛人杰微笑了一下,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 个“嘘”的手势,随即离开了,好像怕被校报或电视台那些整天苦于抓不到爆炸性 新闻的记者当成一道大菜。 薛人杰不是那种没多少文化喜欢甩派头的暴发户,却也非藏着掖着怕遭人绑架 的有钱人,薛人杰花钱只能用他一贯的处事风格来形容,潇洒。薛人杰在日本生活 过十来年,在餐馆洗过碗,在冷冻库罩剖过生鱼片,甚至还替殡仪馆背过尸体,什 么样的辛酸血汗钱都挣过。敬惜金钱已是溶化进他血液里的一种生活态度,若非觉 得必要,他无论如何不会出手便是一万元。当然如今的薛人杰有钱,也是九州大学 很多人知晓的。薛人杰的日本妻子是日本正金银行上海分行部门主管,据说每月交 纳的所得税就抵得上薛教授全部收入。所以薛人杰穿名牌开好车在很多人眼里是自 然而然的事情,倘若薛教授身卜也沾满了粉笔灰,腋下夹着一一沓脏兮兮的讲义, 骑着破自行车上下班,那倒真成了作秀。 薛人杰为曹金华捐献一万元医药费还是成了九州大学校园里的爆炸性新闻,除 了校报电视台连篇累牍的报道,校园网上也出现了不少点评薛教授义举的帖子,好 评如潮,无形中在全校掀起了为曹金华奉献爱心的活动。相比之下,曹金华的导师, 英语系主任俞道丕捐出的=_三百元钱就显得十分寒酸,可以说寒酸到了骨子里。最 令聂惠萍想不通的是,本来想借曹金华病重导师带头捐款之举,为丈夫竞选院长职 位搭建一座造势舞台,谁曾想到舞台刚搭好,薛人杰坐享其成卜台表演小算,还演 了个主角,吸引了所有观众的眼球。 当然出现这样的结果,恐怕薛人杰本人也不会料到,只怪当下社会风气全被金 钱左右着,哪里钱多哪里眼球也多.俞道丕在校同里遇上薛人杰,不无醋意地说: “薛老师,真要代我的学生好好谢谢你呀。” 薛人杰轻描淡写一笑:“将心比心,将心比心,我自己也做过穷学生的。” 九州大学校园内为曹金华奉献爱心活动高潮未退,这日午后,薛人杰的妻子美 惠子带着儿子薛中日来到曹金华人住的医院,又当面向曹金华捐赠医疗费三万元。 已经躺在病床上开始接受化疗的曹金华泪流满面,他不知道这位素昧平生的日本太 太怎么会了解到这一切,向他伸出援手。 薛中日是名高中生,正在上海日本学校读书,他取出一千只由他和同学们亲手 折叠的纸鹤,挂在曹金华病房里,祝愿曹金华早口康复。在场医护人员都被这对母 子的善举感动得眼眶发红。 美惠子是外籍人士.捐款数额又较大,医院领导也出面来接待这母子二人。说 实话现在的医院最怕收治贫困重症病人,不给治吧,社会舆论道德谴责群起而攻之 ;符治完了病人付小起昂贵的医疗费,医院又背不动这沉重包袱。像曹金华这样的 贫困学生,没有社会各方援助,几十万元医疗费能把病人和医院一块逼上绝路。 九州大学送来的捐款和美惠子母子的善举,不仅帮助了曹金华,也解了医院难 题,医院领导当然要出面感谢。还未等美惠子母子离开医院,电视台等媒体记者闻 风而至,美惠子母子身份终于在记者们穷追猛问下显露出来。如果一位中国妇女做 了这样的事情,其新闻价值是有限的。而美惠子恰恰是日本人,又嫁给了九州大学 的中国教授,现在为挽救一名中国大学生的生命慷慨捐款,这样的新闻实在可遇不 可求,太难得了。电视台记者摄影师都不肯放走美惠子,丝毫不吝啬他们的摄像机 镜头。 电视台晚问新闻报道了日本人薛美惠子为重病中国学生捐款的消息,一时间感 动着无数上海市民,更别说九州大学师生了。尽管电视镜头和新闻报道都未提及这 位日本太太的中国丈夫,但薛人杰办公室电话铃声还是响个不停。打电话的人主动 报告薛人杰他们看到了这样一则感人新闻,顺带着将薛人杰的妻儿称赞一番。电话 接多了,薛人杰不禁多起心来,打电话的人是不是在暗示他,他们猜想让美惠子母 子去医院捐款的这幕戏,压根就是他薛人杰自编自导的。戏获了奖,掌声应该先给 导演。 也许薛人杰最近风头太健,明明是俞道丕的学生得病,爱心募捐活动也是由俞 教授夫人聂惠萍原创,到头来却被薛教授一家三口侵权。不说俞道丕心里窝囊,恐 怕连老天爷都觉得不公平,想要伸出手来平衡一番局面。 这一日薛人杰的丰田车送去做年检,回家时在校门口等了十几分钟都未拦到一 辆出租车,只好屈尊去马路对面挤公共汽车。车上人很多,薛人杰夹在腋下的公文 包棱角分明,不时挤触到旁人,他便将包拎在手上,紧贴着膝盖。这时身边一个女 孩惊叫起来:“有人偷了我的钱包,钱包没了。”售票员是个中年男人,立刻接着 女孩的话音叫道:“车子没停过,小偷肯定在车上,识相点把钱包扔出来,不然车 子开到公安局就没那么客气啦。” 薛人杰注意到女孩左侧有两三个挤来挤去的年轻男子,他用目光注视着那几个 人,然后用他浑厚的男中音喊道:“偷钱包的人就在车上,快把钱包扔出来,不然 我就动手了。”也许小偷心虚,瞧着薛人杰误把他当成便衣警察了,悄悄把钱包扔 到女孩脚下。女孩捡起钱包,满脸通红地向薛人杰道谢:“先生,谢谢你噢。”薛 人杰淡然一笑,依旧将目光转向窗外。车子过了几站地,那几个年轻男子准备下车, 他们故意从薛人杰身后擦过,撞击了几下薛人杰后背。 等到薛人杰下车后,只觉得全身血液涌上脑门,他的公文包拉链开着,里面一 袋试卷已经不翼而飞。 薛人杰冈为开私家车,上车后习惯将公文包扔在副驾驶座位上,从来不拉上拉 链。那一一袋试卷是九州大学本年度晋升职称教师的外语试卷,日语算小语种,考 日语人不多,试卷就归薛人杰一人阅卷评分。按学校规定这类阅卷工作须在校内进 行,严禁将试卷带出校门。今天薛人杰答应要陪妻儿去吃日本料理,然后打算在家 里开个夜车将卷子阅完,明日一早好交到考试中心,这才违规将试卷带到家的。 此时薛人杰呆呆站存公共汽车站上,好像看见了刚才挤过他身后的几个小偷在 朝他冷笑:“谁让你小子充英雄扮义士,哥们不偷小妞就偷你的。”薛人杰这一刻 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后悔,什么叫欲哭无泪。他若是今天不在_ 车上多那几句嘴, 就不会遭小偷们报复。作为教师,还有什么比丢失考试卷子更为严重的事故。这会 儿要是让薛人杰大出血,拿出几万块钱来换回那袋试卷,薛人杰大概也不会犹豫。 这天晚上薛人杰一家三口无心去吃日本料理,儿子为一脸沮丧的父亲分析道: “小偷偷你试卷本来是想报复你,不会真对这些纸片感兴趣,说不定下车就扔进垃 圾箱了呢。”薛人杰听儿子说得有理,便跟在儿子身后将那趟公共汽车沿途的几十 个垃圾箱一一翻了个遍,结果弄得满身异味却一无所获。 九州大学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故,考试中心接到薛人杰教授的报告后立刻 向校长汇报,结果由校长办公会议决定,将这次本校所有参加职称外语考试教师的 成绩定为及格。假如H 语试卷丢失考试成绩定为及格,那么考英语、法语、德语的 教师不要造反了么。这种处理决定本来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是平息众怒的最佳方法。 而对于此次重大事故的直接责任人薛人杰,则给予全校范围内通报批评,扣除三个 月奖金的处分。 那些本来担心外语不过关影响评职称的教师们兀不偷着乐,暗中感激薛人杰无 意中帮他们跨过了这道坎。薛人杰委靡了好些日子,他并不心疼那点奖金,只是一 个风光无限的教授竟然犯下这么一个低级错误,让他自己都想扇自己两个嘴巴。 在英语系全系教职工会议上,俞道丕很认真地传达了校部关于对日语系主任薛 人杰的通报批评,语重心长告诫全系教师引以为戒,要加强教师的职业道德,严格 按教师工作规范行事,好像薛人杰犯了滔天大罪。 有几个女教师私下里为薛人杰惋惜:“薛老师也真是的,黄浦江里不死,死在 阴沟里。若不在公共场合傻乎乎地见义勇为,也不至于遭小偷报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