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新学期伊始,无论是师生间流传还是校园网上点击率最高的一个词汇,都是 “破产”。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像九州大学这样的著名高等学府也会破产吗? 然 而热火朝天的新校区扩建,完全缺乏财务约束的借债,日甚一日的入不敷出,又似 乎让人觉得有理由担心九州大学终将和中国其他一些高校一样走上“破产”的不归 路。“举债”兴教正在成为一种时尚,九州大学想不赶这份时髦也难。 为偿还扩建新校区的银行贷款,九州大学下了军令状,全校院系本学期内一律 搬迁至远郊新校区,市内老校区将高价向社会招租,用租金来还债。此举颇有点像 很多上海人买下新房子后将旧房出租,以租金还贷款。若有院系以各种理由留在老 校区不走,必须支付每平方米一百元的月租金。这对经济、法律、外语类热门专业 来说并不是多大负担,只消面向社会多开些考证补习班便可捞回几倍的租金。苦的 是哲学、历史等过了气不死不活的专业,连讨价还价的本钱都没有。在市中心老校 区都招不到好生源,去了远郊还有谁来报考。那些几年都招不到研究生的教授导师 们,无奈地登上搬迁卡车,那神情不像迁校,倒像被送去流放。 薛人杰庆幸外语学院早已作为全校搬迁试点完成了任务,这让他新官上任省却 不少心思,想起来还真得感谢前任俞道丕。搬迁工作伤及太多师生实际利益,尤其 给家住市区的教师生活带来极大不便,怨声载道是难免的。外语学院搬迁时的抱怨 声都让俞道丕承受了去,这个时候想起坐在轮椅上的俞道丕,薛人杰心里泛起些许 歉意。从客观上说,俞道丕在外语学院任教几十年,算得上是个栽树人,而薛人杰 充其量也就给树浇过水,现在倒可以理直气壮坐在树下摘果子吃了。 洪俊花听校医院人说,聂惠萍为替丈夫治疗瘫痪症,每周去沪上某大医院老中 医处求偏方。那方子里尽是些冬虫夏草高山雪莲之类名贵药材,不属医保范围,俞 道丕夫妇的月收入大多充了医药费。洪俊花念着俞道丕教诲之恩,却无力在经济j :叫报导师,便找机会试探新院长薛人杰口风,能否在全学院为俞道丕搞一回募捐 活动。 薛人杰否定了洪俊花的提议,外语学院不久前有二十多名教职工给俞道丕投了 “差”票,这时为俞道丕搞募捐缺少群众基础。冉说薛人杰也担心自己被人误解, 他占了院长位子,却动员群众来为前院长捐款。薛人杰说:“我看还是由院领导班 子小范围向俞老师表示点心意吧,以我为主,这种事情男人理应冲在前面。” 薛人杰捐出两万块钱给俞道丕,这是他主编一套教材的全部稿酬。洪俊花经济 上最为弱势,捐出一千元已很不易。薛人杰本想劝阻,但终究末说出口,他不忍心 剥夺洪俊花为她导师尽点心意的机会。出乎薛人杰意料的是,这些年来与俞道丕关 系如同冰炭的水清清,也将五千块钱交到了薛人杰手上。薛人杰心里无限感慨: “其实人跟人之间哪怕隔座冰山,也可能在顷刻间消融的。” 这样的午后通常很安静,俞道丕家房门紧闭,按了好一会儿门铃都不见动静。 常来导师家的洪俊花对薛人杰水清清说:“师母大概又陪俞老师去‘夕寒小径’散 步了,只有在那个地方,俞老师的记忆才是最清晰的。”洪俊花一点都没猜错,他 们三人走上这条幽静的校园小路,已经听见小路另一头轮椅碾过细石路面的声响。 俞道丕坐在轮椅上,头歪向一侧,嘴角不住有几水滴落下来,聂惠萍将一一条 小毛巾垫在他脖下方。 俞道丕有点认出了几位昔日同事,眼里闪出一丝喜悦,他中风瘫痪这些日子以 来,只能天天面对妻子,很少有其他人愿意来陪他说说话。俞道不吃力地喃喃道: “今天怎么这样安静,学生不卜课么? ”薛人杰蹲下身子凑近轮椅,“俞老师你记 得吗? 九州大学已经搬迁到新校区去了,所以这里安静了下来。”“噢,噢,都搬 走了。”俞道丕像是自言自语,努力抬起头来将视线转向从前的外语学院教学楼, 那座灰色大楼里留下过他几十年的生命时光,他如今残存的记忆也都与这座大楼有 关。 水清清似乎猜到了俞道丕的疑问,她也弯下身来,在俞道丕耳边轻声说:“俞 老师你一定舍不得外语楼,放心好了。我们在这栋楼里外办了托福班,雅思班,英 语四、六级班,中级口译班,还有许多小语种进修班也要开起来了。不愁挣不出一 栋楼的租金,这楼往后还叫外语楼,不会改名字的。” 俞道丕抬起那只没有瘫痪的手握住水清清胳膊,轻轻吐出一声“谢谢。”水清 清看见那只苍老的于背上布满老人斑,鼻子顿时酸酸的,眼中苦满泪花,不知是感 动还是歉疚。 风有点凉了,聂惠萍推起轮椅往回走,俞道丕忽然转过脸问薛人杰:“新校区 连棵大树都没有,像校园么? ”洪俊花笑着抢先回答:“俞老师,小树很快会长大 成林的。瞧这条‘夕寒小径’两旁的博士林,还是我们那一届博士生栽的呢,现在 都有鸟在上头做窝了。”俞道丕没有再说话,脸色归于恬淡,他重新垂下头去,连 同身体一块缩进轮椅中。 一只归巢的灰斑鸠呜叫着掠过“夕寒小径”,树枝上的鸟巢里有它嗷嗷待哺的 孩子。薛人杰想,等那些小斑鸠长大后,会不会飞向另一片大学校刚树林,去讲述 些新的校园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