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曹玫隔三岔五总要在休息时间来蓝晶宾馆看看迪西亚,虽说查找迪西亚的亲属 一时没什么进展线索,然而这个犹太男孩很让她牵挂,尤其是每回面对迪西亚那双 纯净的浅褐色眼睛,曹玫心头的责任感就会加重。今天曹玫来宾馆告诉迪西亚,她 接到阿申老人的电话,有位从前住在“小维也纳”的犹太人来上海寻访故地,由阿 申老人作陪,阿申老人特地要她问问迪西亚想不想一块儿去。迪西亚一脸兴奋: “要去,当然要去。”像是为了感谢曹玫带来的好消息,迪西亚从冰柜里拿出一瓶 矿泉水请曹玫喝,蓝晶宾馆每天免费赠送住店客人两瓶矿泉水。曹玫临走时顺手将 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留在桌上,迪西亚上前拿起瓶子对曹玫说:“我能请你喝完这 瓶水再走吗?”曹玫就笑笑喝完了水,她见迪西亚拿出一个大塑料袋把空瓶放进去, 那袋子里存了不少瓶子,曹玫问迪西亚存空瓶干什么,迪西亚一脸认真:“听服务 员说这空瓶能卖钱,三分钱一个,我住一个月的话,能存下六十个瓶!”曹玫抢上 一句:“那就是一块八毛钱。”她大笑着没有说出口的是,花了一两千块钱住一个 月宾馆,竟还在乎这一块多的卖废瓶钱,奇怪的犹太人。 迪西亚和曹玫又来到摩西会堂旧址,阿申老人正陪着一位瘦高个的外国老先生 在等着他们。那外国老人怕有八十多岁了,窄长脸高鼻梁,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 他看见曹玫便先伸出手来:“上海小姐,侬好!”一口地道的上海话让曹玫惊讶得 忘了答话,呆呆地张着嘴。而迪西亚只与老先生互相对视了几秒钟,一老一少就作 了个犹太式的拥抱,希伯莱文化的精髓流淌在犹太人的血液中,不用语言都能感受 出来。阿申老人说林德先生是位退休的外科医生,从德国来,他夫人是中国上海人, 一年前去世了,林德先生遵夫人遗嘱,带了她的一半骨灰回上海安葬,他也想再次 故地重游,寻访一下当年他与夫人相识相恋的上海“小维也纳”。 正值傍晚下班时间,桂山路上一片嘈杂,自行车铃声和沿街小贩的叫卖声混在 一起,烤羊肉串腾起的烟雾和着杀鸡剖鱼的血腥味直冲人鼻孔,人流中不时闪出一 两个穿着睡衣裤上街的中年男女在同小贩讨价还价。曹玫皱起了眉头,暗想阿申老 人是不是带错了路,这条又脏又乱的小马路同那个浪漫优雅的名字“维也纳”有什 么关系?这时她看见身边的林德先生两眼发光,直直地朝着马路拐角上的一幢房子 走了过去,他嘴唇一阵颤动:“是这里,就是这里。”这栋通体乳白色的西式洋楼 矗立在街角上,像位家道已经破落的贵夫人垂着头在怀念过去的好时光,楼房正面 有几块引人注目的精雕细刻的窗饰,那是一种优雅的欧罗巴风格,只能是有钱又有 闲年代的产品,急功近利的现代人很少再有那份闲情,花钱去把玩这种不实惠的精 致。足足有七八台空调机赘疣般蛮横地附在楼房的墙上,一如给贵夫人华丽的长裙 上打了几块难看的补丁。阿申老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地方从前可不是这样 的,那时候是东山大戏院呀。” 盛夏季节里,吃过晚饭阿申顶喜欢到东山大戏院去玩,看戏自然是没他份的, 阿申爹当排字工挣的那几个钱,全家人不饿肚皮已经蛮好了。阿申只是喜欢大戏院 四周那种氛围,听听讨饭的瞎子拉胡琴,蹲在卖茴香豆腐干的小贩身旁帮着一起吆 喝两声,小贩收摊时就会把几块碎豆腐干送给阿申吃。不远处有家新开张的面包房, 整天香气扑鼻,阿申走过面包房就用足力气深呼吸,把香气全部吸进肚皮里去,也 不用花钱。有时阿申也跟着摩西会堂阁楼上的三兄弟到东山大戏院顶层上去卖花, 不过那样的话他就不能打赤膊穿木拖板,要回去换好稍微像样的衣衫鞋袜,然后帮 三兄弟拎那个装花的篮子。东山大戏院顶层是这个街区的犹太难民租下来的,配上 遮阳伞餐桌椅,红花绿草,变成了一处屋顶花园茶座,确有维也纳的浪漫风情,夏 夜里生意尤其好。三兄弟说着希伯莱语,把一角钱一支的康乃馨花卖给太太小姐们, 他们卖掉一支花,阿申也跟着用希伯莱语说声“谢谢”,太太小姐们就很开心地笑 了,她们摸摸阿申的头,有时还塞给他几分钱。要是口袋里满了一角钱,阿申是不 敢随便花掉的,他要拿回去交给娘,娘再拿出一两分钱让阿申去东山大戏院旁边看 西洋镜。到屋顶花园来的外国男人女人讲着英语德语法语,衣服都穿得很体面,看 得出他们比三兄弟家有钱,而且他们喝茶喝咖啡时都悄声细语地讲话,因为茶座的 一角总有个男人在拉小提琴,琴声悠悠扬扬地从屋顶花园飘散开去,煞是好听,那 个拉小提琴的男人就是林德。 林德逃离德国的那年才二十多岁,正在德国与波兰交界的一座小城里当外科医 生,纳粹对全城犹太人进行大搜捕时,有个请他做过手术的党卫军士兵良心发现, 悄悄给他送了个口信,林德才得以逃过一劫。来到上海后林德当过搬运工,看过大 门,之后又蹲在马路边上替人擦皮鞋,他不再是医学博士外科医生,他只是几万犹 太难民中的一个。有一天林德在擦皮鞋时,不小心将黑鞋油弄到了客人米色的派力 司裤子上,客人一怒之下踢翻了擦鞋摊,还给了林德一耳光。这时旁边有个人上来 打圆场,他塞给客人一些钱作赔偿,又替林德收拾起擦鞋摊,林德看清了这个好心 人的脸,料定他也是个犹太人。好心人看看林德苍白纤细的双手,问他从前是干什 么的,林德回答是拿手术刀的,那人又问他会不会什么乐器,林德说会拉小提琴, 那人就让林德跟他走,一直带他来到屋顶花园。原来这位好心人就是屋顶花园茶座 的老板,他让林德每天在茶座为客人拉小提琴,他管林德的吃住,但没有其它报酬, 林德得凭自己的本事挣小费。 林德自幼跟母亲学过小提琴,尤其喜爱贝多芬和布鲁赫的作品,虽说德国纳粹 正在疯狂地屠杀犹太人,但来屋顶花园的犹太人并不排斥这两位音乐家的作品,尽 管他们也是德国人。每天从傍晚开始,林德就坐在屋顶花园的一角拉小提琴,身边 有一杯老板免费提供的咖啡,咖啡杯旁另有一只空盘子,那是让客人放小费用的。 不过那时逃难来上海的犹太人多不太富裕,林德从傍晚一直拉到深夜客人走光了, 盘子里也不会有多少硬币,只是这样的生活较之在马路边擦皮鞋要安稳得多,林德 也就不再作其它的非份之想。那一年的梅雨季节,一连十多天没有客人光顾屋顶花 园,林德偏又发起了高烧,整日昏睡在自己的小屋里,他是医生,他知道自己很可 能得了急性肺炎,可是身无分文怎么去得了医院呢?当他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 看见床头放着几只油亮亮的新鲜面包,一个中国姑娘坐在他身旁,她让林德吃下一 个面包,又告诉他已经雇好了黄包车,现在就送他去医院。林德认出这个姑娘是那 家面包店老板的女儿,叫沪娟,屋顶花园茶座订的面包每日都是由她送来的。林德 病好后跟沪娟相爱了,还背着沪娟父母私订了终身,可林德那时真不知道哪天才能 娶到这个心仪的上海姑娘,她是面包店老板的女儿,衣食无忧;而他只是个逃来上 海的犹太难民,能混饱一日三餐就算不错了。二战结束后,犹太难民纷纷离开上海, 沪娟说通父母,与林德结了婚,又随丈夫去了德国,这一去就是五十多年。现在林 德重回他与沪娟相识相恋的上海“小维也纳”来了,遗憾的是沪娟只能躺在林德怀 中的那只小骨灰盒里回到她的故乡来。混饱一日三餐就算不错了。二战结束后,犹 太难民纷纷离开上海,沪娟说通父母,与林德结了婚,又随丈夫去了德国,这一去 就是五十多年。现在林德重回他与沪娟相识相恋的上海“小维也纳”来了,遗憾的 是沪娟只能躺在林德怀中的那只小骨灰盒里回到她的故乡来。 --------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