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荒年(38) 乌常懋慢慢吞吞地朝村公所走着,老远看见程二虎在村公所大门口布岗,大 枪上的刺刀闪着吓人的寒光,一见这阵势他就禁不住两腿发软。 戴延年老远看见乌常懋在原地直画圈儿,来到近前,问:“站这儿干什么呀 乌先生?怎么不进去?” 乌常懋偷看了一眼程二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急,不急。长官, 您先请,请!”戴延年知道他惧怕程二虎的马鞭子,说:“走吧乌先生,咱们一 道进去吧!” 村公所大门口左侧,站立着两名持枪的士兵。年轻的列兵右手裹着带血的纱 布,佩戴上等兵军衔的老兵帽檐下露出一圈儿绷带,绷带上酱紫色的血迹斑驳可 见。遒劲的北风裹着米糁子一样的雪粒子在房顶上砸出刷刷的响声,远处的树林 里乌鸦难听的叫声,更加令人心里一阵阵的发冷。 哨兵看见戴延年一行人走到近前,老上等兵从胡须包裹的嘴里迸出一声口令 :“敬礼——!”两个人“啪!”地脚跟并拢,右手在胸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将五指按在步枪的刺刀上,戴延年举手还礼的姿态也是优美的。程二虎距戴延年 身后半步,大大咧咧地在乌常懋肩头拍了一下,又把乌常懋吓得一哆嗦。乌常懋 慌乱地朝两个哨兵鞠躬还礼,跟着进了村公所院子。 13 程二虎事先已经将一个排的士兵布置在院子里,士兵们站在凛冽的寒风里, 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大筒子房里两面大炕坐满了人,里屋外屋挤得水泄不通。人 们袖着双手,可十指还是被冻得伸不直,勾勾着。屋地中间砌着一道长长的火墙, 墙缝里冒出的青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从坐在炉盖上的洋铁皮水壶嘴儿呼呼冒着白濛濛的水蒸气,蒸气鼓得水壶盖 儿有节奏地劈啪作响。乌常懋被烟呛得直淌眼泪,红眼巴唧地提起洋铁壶,用火 镩在炉子里捅了两下,火苗儿带着风声“呼”地窜出一尺高,差点儿把他的眉毛 给燎了,他躲闪着给戴延年倒了一碗开水,朝炉子里又扔了几块柞木柈子,将水 壶重新放回原处将火压住。 乌常懋拉了要开会的架势,看着这些有些不耐烦的人,大多数人脸上带着 “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的表情,这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紧张。他喉头蠕动, 眼神有些发散,他求助地看戴延年,而戴延年似乎也正在打量他。 乌常懋确实上火了,嗓音嘶哑,清理了半天嗓子还是不透亮,好不容易才说 出几句完整的话算是开场白,然后缩着脖子,点燃喇叭形状的纸烟猛吸一口却呛 得咳嗽起来。 乌常懋那异常晦暗的容颜与外面的天气正好融合在一起,这一呛使得原本明 显的特征愈加明显,喉咙里一个核桃状的硬结忽升忽降,看得戴延年喉咙直发痒, 他停止了咳嗽,可喉结依然在蠕动,这让戴延年联想到了青蛙吞苍蝇的过程,他 真恨不能把乌常懋的喉结像瓶塞儿一样拔出来。 就在戴延年充满想象的时候,见到乌常懋鼻涕含泪的狼狈相儿又觉可乐,忍 不住“噗哧”笑了,那声笑清晰地传到了乌常懋的耳朵里,使得乌常懋差点哭出 声来。戴延年没再难为他,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他却固执地不肯坐,依旧 躬着腰在火墙边上取暖。 戴延年身材修长,敞穿着将校呢大衣,文静的面颊上隐约可见几粒麻子,双 目炯炯,上髭乌黑整齐,瓦灰色细呢子军装和腰间的军刀手枪使他显得更加英武 挺拔,谈吐眉宇之间透着一种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久经沙场的阅历混合起来的冷静 与自信。 戴延年脱去鹿皮手套,一开口就带出了浓重的唐山口音。人们对唐山话的口 音和句型感到新奇,他们没听过这种口音,一个个脸色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 子,后来就没人有笑的愿望了,他们完全被戴延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严震慑了, 尤其是他讲话的时候,握着手套的左手总是用力挥舞,而右手却一直插在马裤的 口袋里,让人感到他是个意志坚定行动果敢的人。 对于戴延年的这番讲话,人们只记得大概意思和零零星星的片段:这个秋天, 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最憋气的一个秋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令127 团感到耻辱。 遭受这种耻辱的主要原因是部队对山地作战缺乏经验。此次动员乡亲们报名当兵, 不单单是为了补充队伍上的战斗减员,更主要的原因是请熟悉山里情况的当地人 帮助剿匪……省长大人体恤父老屡遭匪患袭扰之苦,制定了甲子秋季戡乱剿匪计 划。除寇之要在于安民,而今剿匪失利,他无法向张大人,更无法向老百姓交差 ……说到最后,戴延年攥着拳头的手震颤着,脸上的麻子因为五官错位而改变了 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