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条路我很久没走过了,先是沿着大盈江大坝走,再左拐到一排有榕树的街道
上,路过几乎整条街的傣味景颇味米线店和饭庄,能看到镶上了褐色瓷砖的门柱。
上门栏上有一颗挺大的国徽。区分局,从门口就开始有威严。
那天是去接我儿子。一路上,小曲莉不停地给我讲,她说她一定要找最好的律
师,要讨个精彩的说法。我不知道她说的精彩是什么,我只觉得我要把儿子弄出来。
完全是因为一件小事。儿子和小曲莉在小街上遇到了不三不四的人,堵着儿子
的去路,强行让儿子尝尝他们的“货”。那“货”,儿子说一定是“白面儿”。小
子推开他们,他们就拽住了小曲莉,小曲莉跑得急,被撕扯开了衣服,露出来了身
体。儿子回头扑上来,双方斗在一起。其中一个人被儿子的拳头砸开了脸,那人恼
了,追着不放。儿子和小曲莉一路猛跑,回到家里,四五个来人却冲到了家门口不
依不饶。
小事开始转化成大事。对方手里已经多了棍棒和长刀,儿子已经没办法和来人
讲理了。
打起来了,就在这个院子里。来人已经冲进了家门。儿子被乱棍打倒,爬起来
往堂屋跑。我在二楼,看见了院子里的打架,也冲了下来,但我只冲到楼梯的半截,
就看见了儿子已经跑进了堂屋。我看见了儿子头上的一片血红,小曲莉的衣服也乱
乱糟糟。我也看见了儿子奔向那面山墙,把手伸向了上方……
我喊了一声,想叫住儿子,但墙上的东西已经被儿子拿到了手里。
寒光一闪,一个人倒在了堂屋门口。
几根抡下来的棍子很快地被截断,落在院子里。那些木棍很干燥,落在地上声
音嘎嘣脆。
断木棍还在地上滚,几个人已经飞跑出了院门,儿子追到门口,手扶在门框上
再也追不动了。
不多一会儿,警车和民警都来了,铐上了一个,抬走了一个。被铐走的是我儿
子。
我先头说,我去分局,我和小曲莉就是要去接我儿子。还有,我要去赎回那把
户撒刀。
咱盈城,一条大江绕了半个城镇,一群大山挡着四面来风。那时候是腊月底,
盈城的气温忽高忽低,估计春节那几天会下大雨。我说,花多少钱我也要接儿子回
家过这个年。
进公安局的门这是第二次,头一次是在20年前。20年间,公安局的门脸比以前
大气多了,还是在这条街上,还是门朝东,还是有榕树在街两边儿,但公安局样子
全变了,够威武气派。
那天我被请进一个大办公室,里面坐着不少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他们和我
客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和我客气。我说,你们辛苦,我是来看看我儿子的。
一位比我年龄稍小一点的人走过来和我打招呼,他说,您就是当年的刀客吧?
是您吧李叔?
我没吭声,我看见了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我的那把刀。
头天晚上我做梦,说是盈城下了九个小时的暴雨。
30多年前也是正月的头几天下了暴雨,记不得是初六还是初五,但绝对是过年
前后的光景。我们几个计算得不很准确,是根据每年打春时候的感觉加上我们启程
的日子大概算出来的,不是初五,就是初六。
那时候我们走在山上。看不到边的甘蔗林里我们整整走了三天,在走进甘蔗林
之前我们在山上的树林里走了大概六天。路途太远,我们没有迷路,但感觉中我们
就和迷路一样,周围几乎没有变化,甘蔗像长满了全世界,再就是一簇一簇的竹子。
走路的时候大家希望看到竹子,竹子比甘蔗高很多,看到竹子就能调整一下心情,
不至于被甘蔗林弄得精神崩溃。
正月里,这里绿色也铺天盖地,中午的气温也高,太阳也毒。就算下了暴雨,
在路上也感觉不出来什么寒意。那天走到傍晚的时候,蚊虫被白天的暴雨给气着了,
发了疯扑向我们。我们盖上薄毯子,就躺在甘蔗林中。那一夜谁也没睡觉,蚊子虫
子太狠,把柳姑娘给咬得直哭。
那回,我们四个汉子接了来滇西后的第一担“生意”——押送柳姑娘。
话说的是30年前的事了。那年我19岁,秦大哥30岁,刘二哥26岁,杆子20岁。
柳姑娘那年18岁。雇佣我们的族长给了我们几个人这个任务,把柳姑娘从朗齐押回
来。朗齐在缅甸,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乡村。
族长是当地的山民,我们四个汉子却是汉人。族长不放心自己的族人能弄回柳
姑娘,他宁可相信汉人。
柳姑娘逃出去大半年后被发现,族长贿赂了在缅甸做生意的朋友,柳姑娘在缅
甸被轻松地就看管了起来。我们四个人接了族长的钱,去押解柳姑娘回盈城。
我们在临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柳姑娘的出走是为了逃婚。
那年正月的暴雨实在大啊,我们是用甘蔗架起了离地二尺的垛子,才勉强没躺
在泥水里。柳姑娘在半夜滚下了垛子,蚊子虫子就呼啦一下子上去了,狠狠地咬她。
放倒大片甘蔗,我们用的是砍刀。大家都已经使惯了这样的砍刀,方头大脸式
的。我当年认不得这样的砍刀是当地傣族用的还是景颇族用的,或者是佤族的阿昌
族的和其他什么民族的工具。那种刀重的有10斤,轻的也有6 斤。秦大哥的腰间就
掖着一个看上去小一点的刀,有一天他抽出来给我掂了掂,重重的,直压手。秦大
哥说,这刀,6 斤。
那场正月里的暴雨过后,柳姑娘跑了,就在甘蔗林里跑没了影儿。我们四个汉
子不敢轻易散开来找,实在是容易迷路,我们敢肯定柳姑娘也迷路——她根本就不
知道甘蔗林里的方位,她是决心要逃跑的,所以就不在乎了,路通向哪里也都无所
谓了。
我们要带她回家回盈城的路,她宁死不走。
三年后,我说的是柳姑娘在甘蔗林里逃跑的三年后,杆子在高黎贡山上找到了
她。后来不久,柳姑娘就成了杆子的媳妇。杆子和柳姑娘始终生不出孩子,就来到
了盈城求医。这盈城就是当年柳姑娘的家。她回来的时候,曾下令捉她的族长已经
老死了,柳姑娘的父母也死了,她的两个哥哥没在家。但还是有很多的乡亲认得她。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害怕,躲在一个破旅店里。杆子找了很多大夫看他们的毛病,抓
了20多斤药材。两个人在离开城里要返回高黎贡山的时候,秦大哥和我在街上遇到
了杆子。
杆子没回高黎贡山,就和媳妇留在了这个城镇上。那时,盈城的规模已经不小。
老早年这里叫“象城”,那时已经没人叫了。有很多远方的生意人开始注意这里,
经商的多了,专门来看盈城风景的也多了。咱盈城的榕树名气很大,比盈城本身还
大呢。
秦大哥后来一直病着,病得不轻,最后死在了我和杆子的怀里。他死的那天天
气阴沉,他说想起了甘蔗林里经过的那场正月大暴雨。他临死前眼睛愣愣看着杆子
媳妇,然后把腰里那把短刀递给了我。刀虽然只有6 斤重,却跟秦大哥的尸首一样,
沉甸甸的,叫人直打冷战。
那刀后来始终挂在我家的墙上,我没动过它几次。那刀上一层灰,竹筒和竹签
编成的刀鞘,已经有些地方裂开了。屋子里到底是干燥,屋里没有暴雨,没有山风。
我儿子小的时候几次要求过要看看那把刀,为那把刀哭闹过两天两夜,我愣是
没给他摘下来。我告诉他,儿子,这刀爸爸也不能乱动,这刀有灵性。儿子被“灵
性”这个词儿给震住了,才几岁的孩子,当看到墙上那把刀,他眼里能看出来恐惧。
去年我儿子在腊月中旬就先到了家,他早就定好了要回来过年,但他没和我们
说他要带女朋友来过年。
儿子和他女朋友通电话,用了那个免提的功能,因为儿子以为我也不在他妈也
不在,就边倒可乐喝边和桌子上的电话在那儿抒情,我听见电话那边小曲莉奶声奶
气的,哈哈哈。我站在堂屋的大门口,屋里屋外静悄悄的,无风无雨的,只有儿子
在屋里和小曲莉在那调情。嘿,从我年轻到我儿子年轻,前后20年的光景。20年变
化大啊,虽然不知不觉,却是在明明白白啊。
儿子普通话说得好,比我改不了的北方口音好听,比他妈妈那柔声细语的民族
普通话也好听。我听不出来儿子的地方特色,偶尔他用些电视剧里面常用的感叹词
儿,那他也是故意拉出来的腔调儿。儿子对我说,爸,用些时髦腔儿现在的小姑娘
们更喜欢一些,因为这些小姑娘们都这样用。儿子开化,他在我面前大方着呢,他
说,爸,20岁正是好奇的年龄,没事喜欢瞎琢磨,往往在这个年龄段出现些个空虚,
男女关系就很能填补这个空虚。
那回是他的假期,他坐着汽车颠了15个小时回来了,他说他的姑娘马上就会坐
着飞机到盈城来,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呵呵,小曲莉嘛。
从昆明到盈城,至今没通铁路。
我儿子出息了,轻松地考上了昆明的大学。这小子在上大学之前几乎没离开过
盈城,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他妈妈说应该带孩子出去走走。他问我,爸,咱回趟北
方的老家吧,那里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您也几十年没回了。我当时说,老家太远,
又没有什么直系亲属可看望,回去一趟我至少得消化两年伤心事儿,不能回去。他
妈妈说,孩子你要出去看看,不如和妈妈回去一趟缅甸老家,那里还能找到几个景
颇族亲戚。
孩子他妈,我叫她堂妹。堂妹嫁给我20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提出来这样的愿望。
那次他们母子俩去缅甸,带去了不少东西,堂妹说,那里可没有中国这样的发
展,还很穷。他们把带去的东西换回了钱,又从缅甸弄回来了一些东西。儿子说,
这是易货贸易,看起来是有前途的,要是他毕业后没有工作可干,就专门到边境上
做这样的生意。
那次他们母子走了前后有半个月时间。
这半个月里,我和傻孃孃面对面地坐了好几回。我心里老有一个愿望,叫她看
着我,叫她好好看我。我想勾起这女人的一点点回忆。我想,如果她能回忆一些和
我之间的事儿,再回忆一点她和杆子之间的事儿,那她就有希望恢复一些。
孃孃和我笑。满脸皱纹,黄牙花眼,跟我笑。她手里老是拿着毛线和竹针,但
她再也织不成毛衣了,无论她本来是想给杆子织还是给她的孩子织,她都无法织成
那件毛衣。
后来他们母子从缅甸回来后,儿子去了昆明读大学了。
我把想和孃孃说话的意思告诉堂妹,堂妹和我说,已经用不着为杆子媳妇做什
么努力了,她不会好了。
小曲莉隔天来到了家里,和我们热情热烈地打着招呼。孩子还小,脸上老是惊
喜。她刚来这里就不停惊叹盈城的气候,惊叹滇西美景,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条普
通的大盈江或者一簇普通的竹子,她却大呼小叫。
小曲莉是邯郸人。其实我们算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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