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选地建家的时候,我就决定把新家筑在坝上,那时可不是这又是水泥又是钢筋
的,是土楼。新家刚建成那几天,杆子和他媳妇几乎就住在我们家,直到他媳妇犯
了病。
新婚的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了孃孃盯着堂妹发呆,感觉到她眼神儿不对。孃孃
又在屋里躺了两天,再次起床的时候又是看着堂妹发呆,然后就突然往后一仰,抽
过去了。
杆子跑来用细竹签扎在他媳妇“人中”上,把媳妇惨白的脸儿给扎了回来。女
人变了脸,阴冷阴冷的,不停地说着“种了,收了,种了,收了”。
我好像听明白了孃孃话里的意思,心想她一定是在埋怨自己不能生养,看到我
和堂妹圆了房,就心里咸的淡的直不是滋味。我和堂妹说,这可咋办,要是我们生
出来一男半女的,那她还不疯了?堂妹说可别瞎想,姐姐是多年虚了身子,坐成病
根儿了。
其实在盈城,在这高黎贡山的一左一右,无论汉人和当地的族人怎样融洽相处,
通婚这样的事情始终都有点不那么顺理成章。我们在这一带开始的时候并不吃香。
堂妹嫁我的日子很平常,我们没办什么酒席,也没找什么亲戚朋友,我也没有什么
亲戚朋友,除了杆子两口子。
新婚夜,我激动,有点发抖。大老爷们儿竟然胆小了起来,几次要伸手去摸堂
妹的什么地方,都壮不起来胆子,哈哈。还是堂妹好啊,先把她的热乎乎的小手伸
给了我。她先碰了碰我的指头,我就一把给抓住,再也没放开。呵呵,堂妹的手上
有香味儿,不是她搽了什么花花草草什么香料,是天生的香味儿,那时候她年轻啊,
年轻啊。她的手上只是一丁点香味儿,就把我给弄的发晕。
孩子,你结婚了吗?哦,没呢,结婚你就知道了,我结婚那天,我才知道女人
要是爱一个男人她怎么做。
土楼是我用了两个礼拜自己盖起来的,盖房子的地是我从当地一个傣族人手里
买下来的。我花了一头猪的价钱买下半亩荒地,那个傣家兄弟对我说,想在这安家,
就可以住上一辈子。那傣族人还问我,你要娶的,是我们当地的媳妇吧?那你家里
至少要整一些我们当地的装饰什么的才好啊。我说,我种些竹子,那人说,种竹子
种甘蔗咋个能算?我说,我还有把户撒刀。
每次我想起我从傣族人手里买下的这块地就感慨,房子占地面积50个平方,前
院也是50个平方,后院大概最多有60个平方……我花了一头猪的价钱,竟买下了这
般大的土地!我对堂妹说,老伴儿啊,你说现在这土地多少钱一个平方啊?这世道
折腾得太快!
结婚后不久,我就把户撒刀挂在了土墙上。土墙一人半高,我挂刀的地方虽然
偏上,但也是随手就可以摘下。挂刀的那天,堂妹看我在墙前面发愣,就上来问我。
我说,这个刀是我结拜的大哥送给我的纪念物,大哥得急病死了,传给我这东西,
这东西跟了大哥在盈城周围几百里方圆闯荡了好多年啊。堂妹没说话,她想把刀擦
干净,就在把刀抽出来的时候,刀鞘边上的半个竹筒裂开了,嘎嘣响了一声。
刀没抽出来。
其实过去那段时光我觉得过得很快。大概是因为生活里老是有新鲜东西出现,
新鲜感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来,在兴奋和期待中,下一个新鲜事就能接上。
1979年盈城人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电视,城里已经有两户富裕人家买上了这东
西。杆子开始经常出没高黎贡山,他采山珍回来晒干,托人带到瑞丽卖,就想攒钱
买个电视机。他说,他媳妇在家的日子很难打发,能看看电视,她一定高兴。杆子
去有电视的那家看过,说不大不小一个玻璃匣子,里面的人说说笑笑,告诉你东西
南北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儿,是个神奇的玩意儿。人家对杆子说,看看电视吧,看
了就知道了受苦的不光是我们盈城的人,享福的也不只是我们盈城人哩。
杆子一直憋屈,觉得媳妇跟了他受了苦,他没有办法替媳妇解脱,可能想到了
用天下人的苦难来和媳妇的苦难比较比较。也许他想,那样,他媳妇会好受些,轻
松些。
那一年里,杆子在家的时间只有半年,他出门时就把他媳妇托付给我和堂妹。
这半年够我受的,那叫煎熬——堂妹和孃孃住在一块儿,在杆子不在家的时候,我
和堂妹不敢让她看到我们同房,那样她要是抽风我们没有办法解决。用竹签儿刺她
的“人中”,我们两口子不敢,怕出人命。这半年里我也看出来了,孃孃真像杆子
担心的那样,真的是疯了一多半了。
正当年的时候,我压着性子,我受不住。我就坐院子里听街边上的广播,街上
的高音喇叭里每天早中晚三次用傣语和景颇语广播,盈城的广播员用汉语和民族语
言对比着播送新闻,我竟然用毅力听懂了很多,竟然能在那半年里用几句景颇语和
屋子里的两姐妹表达些一二三四。堂妹是景颇族啊,她给我指教呢。
那个时候是我最想要个孩子的时候,我想,要是有个孩子,我就不会闷,不会
寂寞。我和堂妹说,要个孩子吧,现在就要。
孩子,你和麦烨去了甘蔗林?感觉怎么样?盈城夏天没风,甘蔗林里闷热啊。
我和堂妹就往里面走,走走还得回头看看,再往里走再回头看看。我直问走了多远
了啊,堂妹说一里地,再远点再远点儿。
那时还没有《红高粱》这电影,不过后来我看到这电影的时候看到高粱地里那
段,我就脑袋里空白了,啥也记不住了,电影那段说的是我啊。堂妹也看了那个电
影,人老了,竟也弄得满脸通红。
那天我抽出刀在没成熟的甘蔗林里砍开了一片,把砍倒的甘蔗码齐了放在一起,
用甘蔗叶毛手毛脚地搓成“绳子”,放进两三根甘蔗拧个反扣,再放两三根甘蔗又
拧个反扣。堂妹站在一旁看着我,在那儿不好意思,也不说话。
甘蔗被我拧成了“栅栏”,两排甘蔗头对头支在一起,大片的甘蔗林里有了个
我们的三角窝棚。我们把衣服挂在三角窝棚两头,把我们蒙在了里面。
我们那时没你们现在这么浪漫,我们感情好归感情好,但想的主要是要个孩子,
为要个孩子还得躲着孃孃。也难为我们了,哈哈。
整个下午我们没离开甘蔗林里的窝棚,直到外面暗了,我们以为天快黑了。堂
妹和我钻出窝棚,看见了不是天黑,是天阴了。没等我们走出甘蔗林,来了一场大
暴雨。我们冲出甘蔗林时,大雨昏天黑地,连坝上的土楼也看不见了。
路上我俩边跑边笑。我高兴啊,我说,人家要个电视,我们要个孩子。堂妹说,
人家有的,我们家能有,人家没有的,我们家也能有。
雨太大,我突然就想起了秦大哥,大雨天我和秦大哥他们在甘蔗林里押着柳姑
娘,当年的柳姑娘现在变成了疯疯癫癫的孃孃……我心里说,秦大哥,可惜了,你
没有过,你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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