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父一辈子一辈。李叔说起孩子,便眼睛发亮。
——不到一年就把小曲莉晒黑了。这小姑娘黑黝黝的,样子和当年那两姐妹很
像。小曲莉在旅游的日子里穿着休闲装,牛仔裤故意破了几个口子,T恤衫又肥又
大,被处理成了褪色的样子。我儿子说,其实这个样子和再过两年的盈城人没有什
么区别。其实我也知道,盈城的年轻人现在是风俗性的打扮,用不了多久就得跟上
大城市的步子。而在小曲莉脑子里,另有想法——她说电视上说,都市里,有一种
时髦叫“BOBO”。
每天在外面玩到很晚,回来后儿子和小曲莉还是凑在一起。堂妹可看不惯,出
面干涉两个年轻人。她对儿子说,回家已经很晚了,大半夜回来就应该各睡各的觉,
不应该聚在人家小曲莉的房间里磨蹭。儿子和妈妈打着哈哈,说都什么时代了还管
这个。哈哈。
儿子和小曲莉去过甘蔗林,那天两个人回来说进了甘蔗林就好像进了高粱地,
跟电影《红高粱》一样。
这小子!我看过那电影,儿子这话让我想起别的了,比方说“野合”。我当年
和堂妹就在那甘蔗林里“野合”,后来孃孃和我也是在甘蔗林里证明了她是女人。
这个小后生也一定在甘蔗林里和小曲莉做了些什么事!这小混蛋。
甘蔗林是个产生男女关系的地方,至少我这么认为啊。
那天小曲莉开玩笑说,就算在甘蔗林里搭个窝棚住着也不会害怕,感觉美极了。
她说话的时候孃孃在堂屋门框上倚着,听到这话,我连忙看了一眼孃孃,看到她呆
愣愣的眼神,然后,这个眼神里闪了个光亮。半秒钟的光亮之后,孃孃顺着门框滑
溜下去,蹲在了地上。
儿子喊着孃孃孃孃跳过去扶起了她。她像是睡着了。
小曲莉说,孃孃你身体不好,别老是在家里呆着,我们一起去街上看榕树吧。
孃孃就睁开眼睛冲小姑娘憨笑。
盈城搞开发,一条街道上有一棵榕树被砍了,老百姓围在街当心和城建部门吵。
儿子扶着孃孃,和小曲莉一起站在远处看。我和堂妹走在他们后面,堂妹感叹,大
榕树砍了可惜了,可挡在街上也真不行啊,这样大的榕树至少也长了200 年了,那
时候不一定有盈城呢。这树怎么知道它200 年后会被砍啊,要是知道就不长这里了
……
秦大哥临死的时候有一段差不多一样的话,和堂妹说的意思一样。秦大哥说,
真没想到我这么短的寿,要知道活不到头,就不来这里了,死在老家多安心。
我看到被砍掉的大榕树,心情阴暗啊。那棵树就像当年秦大哥一样,倒下了。
秦大哥那天就是一下子倒下的,他和我和杆子还有杆子媳妇正在院子里说话,就突
然脸色白了,然后他无法说话,憋在那里,杆子上前没扶住,秦大哥就嘭的一声倒
在了地上。
这么多年了,我还为秦大哥没有女人而遗憾。他是浓眉大眼的北方汉子,相貌
堂堂,侠肝义胆,却没跟过女人,似乎,连他想女人的时候都没被兄弟们发现过。
他三十多岁就死了。
我儿子刚到二十,就整天泡姑娘,竟把恋爱谈到了家里和甘蔗林里了。时代不
同啊。
儿子问过我老家的事,主要问的是我老提起的他秦大伯的事。他认为秦大伯是
土匪,是在北方占山为王的人。他不止一次问过,我全都是敷衍过去,我说,孩子
你不懂北方,你秦大伯是土匪,那你爸不也是土匪了?
我想在适当时候讲给儿子听,现在他长大了,也是适当的时候了,但他带着小
曲莉,我就琢磨着怎么说。想的是怎么说才能不起“副作用”,别让人家小姑娘觉
得我们出身不好,黄了恋爱。我想或许等小曲莉走了之后再说。
终于我儿子没听到我给他讲啊。我坐在他坟头上,我说孩子爸和你说说话,给
你瞎讲一气,都是你活着时没听过的事儿。
秦大哥是我老乡,老家都在衡水郊外,住的只相距200 米。当年秦大哥在老家
是有名的霸王,他没念过书,也没了娘,父亲不务正业,赌光了所有的家当。在外
面自己混吃喝的秦大哥回家后警告他父亲,但没能阻拦住,他父亲私下里写了一张
字据给人家,说把秦大哥今后的所有收入都用来还债,自己服毒自杀。
秦大哥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催债的人就站在病房的门口堵
着。当他看到催债人手里拿的字据时,一气之下拔掉了他父亲身上所有的针管,把
父亲推下病床。他不管了,死活也不管了,出手把上前讨债的人打翻,从此逃出了
衡水。
催债的人自然不干,一路追赶,但再见到秦大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把户撒刀。
这期间秦大哥已经自己闯了一趟滇西,因为孤身一人不好混,就再想回到老家,不
想被债主的耳目及时给禀报了,一群打手把他堵截在衡水以外。
那是秦大哥第一次用那把崭新的户撒刀。他的刀就别在后腰上,被人追赶的时
候他没有去取这把刀。对方的人太多,把秦大哥围在当中,他只好抽出了刀。秦大
哥说这把刀是真正的户撒阿昌人送给他的,户撒人告诉他,这把刀和他有天生缘分。
秦大哥给我讲过,其实他那时感觉出来了刀在往刀鞘外蹿,他把手伸向后腰,那刀
就自己蹦在了他手里了。
那是一场血战啊。秦大哥已经不去想为什么要大开杀戒了,他如果不去杀人,
就会眨眼间被人杀死。
我问过他,砍倒了几个?秦大哥说,砍倒了六个,当场确定死在地上的至少两
个,其余的人吓跑了,跑得飞快。
人命在身,秦大哥再也不能回衡水,家里的房子就那么空着。我临出来的时候
去看过一次,房子窗玻璃都被人拆走了,屋子里只飘着几张废纸。
我跟了秦大哥,到了盈城后我知道,跟秦大哥的还有刘二哥和杆子。
我跟了一个杀人犯,一个政府通缉的杀人犯。而我也和他是同类,至少我在来
盈城的路上和秦大哥一起砍翻了四五个挑衅的人,所以我也成了“刀客”。
儿子也许听了会问爸爸是不是你杀过人,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当然没想杀人,
但曾倒在我刀下的人,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虽然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但
毕竟是人。我现在老是回避一些带血的回忆,我自己对自己说,我曾经不幸福,幸
好不幸福的时候我还小,等我有了家时,我觉得我应该幸福了,我幸福得不算晚,
杆子也说过我幸福,比他幸福。
孃孃姓柳,这是个汉人的姓。杆子说她媳妇的妈妈是和汉人通婚后生下的她,
就因为姓了柳,从生下来就被看管得紧。媳妇的妈妈结了两次婚,头婚生了她的两
个哥哥,二婚生了她。
很可能杆子不知道多少他媳妇的家世,因为他媳妇好像从来没有和人闲聊的习
惯,得病前是这样,得病后更是这样。杆子也不问。他说,就连当年他媳妇为什么
逃婚,为什么跑到了朗齐,他都一概不知。杆子说,他在高黎贡山上碰到当年的柳
姑娘的时候,那柳姑娘像个虚弱的野人一样睡在大树下面,手里户撒刀已经崩了刀
口,腿上流着血。杆子上前扶起她,才知道是柳姑娘来了月经。他身上没有能给姑
娘擦血的东西,胡乱从包里掉出来个馒头,馒头落在了泥水里,他就掰开馒头,用
干净的馒头瓤擦柳姑娘腿上的血。柳姑娘醒过来时,一把把他推倒了。他翻身起来
回头看,柳姑娘正把那血馒头嚼在嘴里。
杆子就从那时开始对柳姑娘心疼,这一心疼,导致了后来的婚姻。
杆子对她说,姑娘放心,我不是来抓你的,你们族长给的钱我们已经退回去了,
我们哥儿四个各奔东西了。这话当时杆子一连对姑娘说了好几天,直到柳姑娘慢慢
相信他,吃了他打来的猎物。柳姑娘哭了,杆子看见了。杆子说,她仰着脸,上面
是森林,森林外面是天,她使劲吼叫了一嗓子。杆子说,那完全是动物的声音。
杆子在我成亲的时候对我说,兄弟,你看上去比我幸福多了。那几天,他一直
在对我这样说。
杆子没有幸福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女人婚后黑了不少,眼角上也开始有
皱纹,脸瘦了,露出了颧骨。只有牙还是白白净净的,她老是半开着嘴唇。她的嘴
形和堂妹的一样好看。
年轻那阵儿,我和堂妹从夏天到秋天都在甘蔗林的三角窝棚里幽会,我们却没
能怀上孩子。堂妹开始害怕,她说怕他们这样的少数民族和汉人不配,不配的人在
一起是生不出来孩子的。她爱干净,但她从甘蔗林回家来不再洗了,就静躺在床上,
仰着,偶尔还抬高些屁股。我知道她在干什么。我不管,照样还会在坝下面的水井
里打一桶凉水泼在头上,从头泼到脚。
我把瓜园的瓜侍弄得很好,把菜地里的青菜也侍弄得很好。那时候我就这些活
计,干完了我就坐在院子里,听街上大喇叭广播。
杆子去了高黎贡山。那年立秋后,我开始念叨着杆子,估计他该回来了,那年
两季雨水适中,想必杆子的收成不会少。和杆子结伴上山的几个人已经陆续回了盈
城,他们说杆子在山上囤积了五麻袋的干货。
杆子媳妇把我叫到后院瓜园里,她看着我,很安详的样子。她很多时候不会笑
了,这安详表情就是她正常的表情,等她把两眼瞪大、把嘴巴张大的时候,对我来
说就是恐怖了,我老感觉她那样子是要犯病,虽说杆子说不是那样,杆子说他媳妇
犯病抽风一般没有前兆。
我自顾自地说着话,在她面前都是别人说话,是她叫我来后院的,也不能等着
她问我什么,我也不能去直接问她“你要做什么”。
小时候我就怕抽风的人,我看不得抽风的人在抽风时那种表情,那比死还恐怖。
那时候抽风的人一定是和死亡搏斗,那得叫挣扎。
我说嫂子你吃不吃瓜?看起来没熟透,但吃起来已经是甜的啦。我说今年的瓜
小一些,去年的大,去年有一个特大的,我送给了你家,记没记得?我说北方说水
大瓜就大,水小瓜就沙,今年保证个个都是甜沙瓤儿。我说你看我还出息成瓜农了,
侍弄瓜成了行家,今年都是我侍弄的,堂妹什么也没管。我说堂妹在家里忙里忙外
的其实也挺累的。
杆子媳妇就蹲在瓜地里,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她说了一句话因为声音小我没听
清,就问了她一句,她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听清,就又问了一句。她就一把把我给
推倒了,眼泪在眼圈里含着。这次她的话我听清了,她说,她想要个娃儿。
我愣在原地,心里不是滋味。杆子和她结婚好几年了,怎么也该有个娃娃了,
杆子为了这个事儿没少找大夫没少吃药,但还是治不了这说不出来的病。杆子说毛
病不在他,是女人生不出来。每次私下里提到这事,杆子的话就少,不往下聊。
我没接她的话。我知道她不顺心,可我不知道该接个啥话儿。
她就流眼泪,她上前拉起我,就势抱住了我。她嘴里嘟哝着,她说,她想和我。
我跑回屋里,心想这女人疯了。
我跑的时候没小心连摔了两个跟头。她在瓜园里没跟着我回来,她还蹲在地上,
在那哭。我趴在门边看她,我怕她抽风。
孩子,这件事情我一辈子都记得。我和别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保留了这一部
分。我得说说啊,带到阎王爷那里我不甘心啊。我没说给我老伴听,我永远都不会
和她说。孃孃最后疯了,她疯了以后,我就确定了我得把一部分故事藏在心里了。
这件事我也不能对自己的儿子说啊,他这是死了,不死我也没法说啊。
后来的事情是杆子从高黎贡山回来以后发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也不知
道杆子和媳妇那天闹了什么矛盾,杆子媳妇就跑到了我们家,面对着堂妹不出声,
流眼泪。半晌,她就拉着我出了院子门。我问她嫂子你要去哪里,她也不说话,就
拉着我走啊走啊。我和她边走边撕扯,没完没了地撕扯,直到她把我拽进甘蔗林。
那时候是傍晚了,太阳已经下山,天是黄色的,甘蔗林是黄色的,我和她也成
了黄色。甘蔗林里实在太暗,我没有找到路能走,因为时刻怕她抽风犯病,我就得
紧跟她。她也不放手,死抓住我。当时我是很怕,我也不知道怕什么,反正是怕。
她拉我停下来,面前就是我和堂妹搭建的那个幽会的窝棚。完了!我知道我和
堂妹的秘密已经被她发现了。
她并没抽风,把我松开,满脸是汗。她自己躺在了窝棚里,也把衣服脱下来挂
在能遮挡住窝棚里面的地方,就像堂妹做的一样。我往前迈了一步,蒙了,差点儿
觉得那里面是堂妹。我又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后退了一步。这回退得老远。
还分析个啥?我马上知道了她要干什么,但不知道我自己该干什么。
这段时间我根本就没有概念了,也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我坐在
窝棚外,坐在地上,眼看着西边太阳慢慢下去了,甘蔗林里不黄了,黑了,眼看着
就看不清三角窝棚了。这段时间,窝棚里一直在哼唱一个小调儿,细声细气的,就
和竹林里的鸟唱歌一样。她在里面唱:
山上有孔雀哩啊哩,顺山飞喽,
水里有鲤鱼哩啊哩,顺水流喽,
找个男人嫁哩,哎——生个小娃娃么,
娃娃长大哩,哎——顺街走啊喽……
好多歌词我根本听不懂,只有这几句接近汉话,我能听个大概。到后来就是哼
唱了,根本没有歌词儿,而调子却特别委婉。然后,歌声停了,我听到她起身,听
到她走出来了。然后,一个黑影光着身子靠近了我,停在我面前,蹲下。再然后,
一把冰凉棒硬的刀架住了我脖子,刀在我的脖子上抖了一下,从脖子侧面滑到正面,
从正面向我推。我得躲刀锋,仰面朝天倒地上了。
她扑在我身上,那把户撒刀就落在我耳边。
那天晚上杆子媳妇在我耳边说了好多话,我听懂的只有一半,另一半是她的土
语,还有她表达不清的什么东西,我怎么也听不明白。我扳开她脸,好好看她,我
怕她抽风,别抽我身上。但她很正常,对我笑,露出来白牙。我推她,又不敢使劲
儿,想和她说话又没话可说。我在甘蔗林的地上被她骑在身下,真不知所措。
我知道她太想要个孩子,很长时间里,我在她面前提到“娃子”这个词都提心
吊胆。
她和我说,你叫我嫂子,我知道这个事情不行,这个事情比我当年的逃婚罪名
还大,但我一定要做,就做这一次,这一次不成,我就从此死了这份心。
她和我说,你和我做,全当是和堂妹做,什么也不要想。
她和我说,这事一辈子也不会从她的嘴里说出去,就算有了娃子,她也不会叫
娃子认亲爹,就算有一天杆子知道娃子不是他的,也绝不会出现什么事情,她指的
是牵扯到我的事情。
那天夜里,我特别被动,没有情绪,根本做不了她让我做的事儿。后来她突然
解开我裤带,一下子用嘴含住了我。我的天!她像个荡妇一样,我从不知道天下有
这种攻势,她弄得很慢,但我,却丧失了意识。
结婚后,堂妹对我好,单纯的好,我认为堂妹的爱是女人真实的爱情,而杆子
媳妇用指头和嘴对我,我觉得表达的不是爱情,甚至不是那个叫欲望的东西。我想
可能应该叫罪恶,就像我用刀劈倒那些人……
那天回家后我就苦思冥想我曾经读过的一本什么书,那本书的大概意思说的是
罪恶和罪恶产生的快感,书里还有个道理,说这样的快感叫人继续亲近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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