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知道一个叫做“取保候审”的法律词汇,所以我身上带了很多钱,我要赎儿
子,也要赎我的户撒刀。可儿子不用交钱也给放了,他的举动被称作“正当防卫”,
我的那把刀也并没被算做“凶器”,因为儿子的妈妈是景颇人,盈城的少数民族太
多,家里放着刀是正常的,是被许可的。我没花钱。民警对我说,你儿子这次打架,
勾出来一个重大毒品案子,犯罪头子已经被逮起来了。
民警把户撒刀还给我,夸我的刀是口好刀,说刀上面的玉石起码也值千儿八百
块。
我说,谢谢同志谢谢大家,这个刀可是我们家的镇家之宝。
回家的路上,小曲莉搂着我的儿子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小曲莉不停地问啊
问,是不是进去受苦了,别的犯人打没打人,是不是一直铐着被电棍电着。儿子说,
没嘛,进去了就单独给了一个房间,也不像是拘留,倒像是关禁闭,也没老铐着,
问明白事情经过就给打开手铐了。
儿子边走边说,回家好,回家就过年了,过年就高兴了,高兴就忘了这些事儿,
没什么啦。小曲莉听着我儿子说话就哭,儿子直问,你哭啥哭啥啊?她说她也不知
道为什么要哭。
我走在他们俩身后。我说,好了,回家就好了。我摸着手里的户撒刀,好像我
是对刀说话,我说,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我对刀有感情,对这把户撒刀更有感情。我和杆子一样,爱刀如命。当年杆子
从高黎贡山回来,第一件事情是要重新打造一把刀。他看着我的刀眼睛发直,说也
得打一把镶玉石的户撒刀。他腰里空着就回来了,他说他的那把刀已经崩成了锯齿,
他扔掉了它。回家第二天他就去了乡下的铁匠铺,当晚赶回来时手里就拿着一把新
砍刀。他没找到合适的玉石镶在上面,留了一个大孔儿,他说等卖了山货从瑞丽买
块像样的玉石镶上。杆子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他要带着这把新砍刀亲自去瑞丽卖掉
自己几个月在山上的收获。
杆子来我家和我告别的时候又把媳妇托付给了我和堂妹。堂妹说着客气话儿,
她说姐姐住在这里她安心。我没说更多的话,我眼睛看了几回秦大哥留给我那把挂
在墙上的户撒刀,心里不平静。我怕有一天我要取下墙上的这把刀来应付杆子砍过
来的刀,我怕杆子有一天对我起了杀心。
进入秋冬季,盈城天气早晚很凉,我和堂妹再不去甘蔗林里的三角窝棚幽会。
我和堂妹说,咱把那个窝棚拆了吧,放在那里等人家收割的时候会被骂的。堂妹说,
拆了吧,我有了。
我并没有机会自己去那片甘蔗林里把窝棚给拆掉,那时候是70年代,那几年闹
土匪,缅甸的土匪马帮一些零散团伙逃到了中国,据说是在山上藏着,每伙有十几
个人,干了不少坏事。他们在中国等时机,找机会再回缅甸。盈城人在晚上不愿意
出门,传说中缅甸马帮比早年在这里的中国马帮还要凶狠。
盈城方圆只有十多里。
我和秦大哥刚来盈城时是在山上住,人们叫我们山客,老百姓把山客也称为
“刀客”,我们有一段时间就等于是土匪马帮。在我们押柳姑娘回来的路上,很多
沿途的乡民躲我们远远的,生怕我们伤害他们。
这年月不很远,堂妹为我生下儿子是在20多年前,我儿子出生的时候盈城仍然
罩着阴影,虽然城里除了我们家以外没有别人受到什么伤害,但感觉中盈城到晚上
就安静,就像没有人烟。
看上去挺安静的日子里,也有人不安啊。比方我,我就心慌。
杆子的媳妇也怀上了孩子,她肚子几乎和堂妹的肚子一样在长,越长越大。她
每天都开心,那样子叫我心惊肉跳,我还没见过她有过这样的开心。
堂妹对她的堂姐说,我们真是亲姐妹,连生孩子都要一起生了,原来你这么多
年不生娃是一直在等我啊!堂姐就对堂妹说,是啊是啊,杆子没病,我也没病,我
们本来是能生娃的,是老天爷让我们晚些生的。
杆子的媳妇终于会笑了,也多说话了,特别是两姐妹坐在一起感受肚子里的动
静的时候,她就开心得不得了。你们怎么也看不出来孃孃会笑吧?她怀着孩子那时
笑得开心啊,什么病全没了!
杆子拎着一把新刀和几麻袋山货去瑞丽赚钱,一心想给媳妇买个电视机回来,
却没成功,他没按时从瑞丽回来。那时候盈城的商店里新到了一批又一批的电视机,
杆子还是没回来。
接着元旦就是春节,家家忙活得欢,在雨水里忙活。那年冬天大雨连绵,江水
暴涨。这一切,我在坝上的土楼中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托付去边境做生意的人给打听,回来的人都回话说没听说杆子到过瑞丽,外
来收山货的生意人已经走光了,现在早过了收山货的季节。我把事情和杆子的媳妇
说,她哭了一小会儿,手扶着肚子回房里不声不响地睡了。堂妹看着我,没说话,
也没跟进屋里睡觉,她坐在屋门口的竹凳上,手托着下巴想心事。
天气预报说,大雨会持续到正月。
腊月下旬的一天,依然下雨,这一天的雨比前几天大,后院的那簇竹子上黄叶
子也被大雨打了下来。我已经被这么多天的阴雨弄得烦躁了。
那天我闷头摆弄刀。我摘下了土墙上的户撒刀,想好好看看,想杆子新打的那
把刀好像更漂亮一些,只是刀头的孔上还空着,也不知道他能不能从瑞丽买到玉石
镶上。好久没有触摸这把刀了,像是我好久没有叨念秦大哥了。我就摆弄着秦大哥
的刀,坐在竹椅子上想秦大哥和我们几兄弟闯荡甘蔗林的事儿。我慢慢地使劲儿,
想拔出来竹鞘里面的刀,但我把竹鞘上几支竹签子又给拔断了,还是没把刀给拔出
来。这个竹刀鞘很独特,户撒刀一般是用木头做刀鞘,不知道秦大哥怎么想起用竹
子来做了,包上了。这把户撒刀的模样在那时除了秦大哥谁也没见过,就给包上了。
刀鞘上面下面是半个细竹筒儿,两个半拉竹筒儿的四边儿上被钻上了很多小孔,细
竹签就插在小孔里后被烤弯,然后像编席子一样密密麻麻编在一起。这刀鞘的厚度
超过一寸,很像是个长方形的竹匣子。我用抹布擦刀鞘上的灰,又拔了两次,每拔
一次刀鞘就响一下,那响声让我担心,我担心弄坏了这个物件,怕再也弄不成和这
个竹刀鞘一样的刀鞘,那可是个遗憾。
外面大雨里夹着雷,闪电不断。闪电照在竹刀鞘上,我就感觉亮了一下,在刀
鞘里面亮了一下,吓得我抖了好几抖,我头发都立了起来。我赶紧把刀挂在墙上,
回头坐在竹椅上心嘭嘭直跳。我寻思,秦大哥为什么把这个刀留给了我?
那天夜里,杆子敲开了我家的门。堂妹听见有人敲门,翻身起来冲到我堂屋找
我,她惊慌,脸色很不好,吓得我连打了几个冷战。杆子的媳妇随后也披着衣服站
在了堂屋门口。
大门被敲得山响,我冲到门前大声问是谁,门外杆子说,兄弟开门,是我回来
了。
杆子在我打开大门的时候一头扑在门前的泥水里。他手里拎着一根粗木棒子,
他一摔倒,木棒飞了很远。我扶起杆子,他脸上有血,身上有伤口。杆子说,兄弟
你轻点,我脚断了,左脚,断了。
大家第一反应就是杆子遇到了劫匪。
杆子是在去瑞丽途中还没到瑞丽时遇到劫匪的,那时候他乘车带着两个麻袋和
两个纸箱,他算计好了,这些山货能从瑞丽那些生意人手里换回来一台19英寸的黑
白电视机,另外剩的钱还够他全家吃上一年半载时间。他下车的时候是傍晚,就雇
了帮工把山货拉进客栈里,想等第二天一早去集市,但还没到客栈,就在路上,一
伙十几人的劫匪把帮工冲散,把杆子的山货冲翻,杆子为了护着山货,被劫匪围在
了路上。
只因为杆子的山货里面有几只熏干的山鸡,劫匪们打烂了杆子所有的东西,想
找到更多好吃的东西。杆子反抗得很不得力,手里新打的刀早被打飞了,麻袋里纸
箱里的山货全给掀在了泥水里。杆子知道这一年的收成完了,挥起拳头往前冲,被
劫匪简简单单来了一棍子,打在脚踝上。他听见了脚上骨头喀嚓一响,断了。
杆子说他躺在地上的时候万念俱灰,劫匪围着他,看他笑话。杆子听出来这些
人不是当地的,他们是缅甸的马帮。
杆子爬到客栈里,客栈里的人已经被冲得没几个了。客栈的很多人被强抢了值
钱东西,连厨房里的腊肉都被拿光。
那年头这里治安不好啊。那时候还没有长途车,杆子拄着木棍沿途打听回盈城
的车。客栈的老板说,整个冬天也不会有来往的车辆了,这里出了事,又赶上冬季
了,你只能搭车倒短,周转回家吧。
杆子说,出事后第三天晚上,还是没来警察,老板提醒他说一般发生缅甸马帮
抢劫只能认倒霉了,警察不愿意管,也根本就管不了。
客栈老板说,还好没出人命,还好没出人命。
杆子像水牛一样慢慢往盈城挪,有好心的人就用拖拉机带他一程,再遇到好心
的人留他在门房里睡上一夜。几天就把杆子弄厌倦了,老得和陌生人不停地说他的
遭遇求个什么帮助,他心里烦躁。杆子说他再不想走走停停,他奔上山,觉得凭自
己的闯荡经验完全能找到近路回盈城,怎么也得留住自己的命,就算死,也得死在
盈城,死在媳妇面前。
连雨天把杆子弄懵了,他在山上转昏了方向,他走的日子太长,他说他在山头
上看到盈城的时候,眼前一黑就滚下了山坡。
坐在屋子里,杆子两眼发直,他好像还在做梦。他媳妇给他打热水,轻手轻脚
洗他身上的伤口。杆子晕乎乎地看着媳妇挺起来的大肚子,又回头看看堂妹同样挺
起来的肚子,突然和我开心大笑,哈哈哈地傻了一样。
他说,兄弟,兄弟,怎么弄的?怎么差不多一样大?走的时候没注意,现在看
来弄不好要一天生出来啊,热闹了!热闹喽!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和他一起傻笑。
那年雨水真的整个正月都绵绵不断,正月初六那天开始停了半晌,后来来了几
声闷雷,下来的是暴雨,就跟当年押送柳姑娘时下的暴雨一样。
杆子和他媳妇在屋里研究肚子里的孩子,我和堂妹在堂屋做着年饭。大年过得
平平常常,大家都说等明年过年就一定热闹了,有两个小人儿在家里,鞭炮起码得
放个痛快。堂妹说,急什么,过几天就是“目脑纵歌”了,可惜我们挺了肚子,不
能跳舞了。
我们四个人坐在堂屋喝梅子酒的时候,听到后院有声响,声响虽然混在暴雨里,
但特别清晰。杆子说不对,这是有人砍竹子。我说是,就是砍竹子的声音。
我和杆子放下酒碗打开后院门,正好两棵竹子被砍倒,向房门这边砸过来。杆
子喊了一声,对面停了一下,但只停了一秒钟,那几个人影就又开始砍。
后院实际上没有院墙,两大簇竹子和几棵芭蕉树就圈出了个“后院”。这两大
簇竹子是我买这块地时带来的,我盖了土楼后竹子就一直是我家夏季遮凉的东西,
我不可能按捺得住,呼地一下冲了出去。
竹子下面有四个人,其中一个人冲我说话,但我听不懂。我上前要夺一个人的
砍刀,被另一个人推到了一边。杆子也拖着受伤的腿冲出来,也上前夺砍刀,但他
脚不方便,一下子被摔在了瓜地里。砍竹子的人冲我们大喊大叫。堂妹和杆子的媳
妇都来到了后院,堂妹听着砍竹子的人的话,仔细听,然后开始和对方用一种方言
大声说话,但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停手里的砍刀。我问堂妹是怎么回事,堂妹说来人
是缅甸人,他们要砍竹子做竹筏顺江水漂回缅甸,这里离江水最近,他们砍几簇竹
子就可以回家。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堂妹气呼呼地给我“翻译”时,杆子找到了一根木棒冲
向了缅甸人,他喊叫着:“你们这些土匪,就是你们抢了我的山货,就是你们干这
样事!”
杆子发疯了,他一棒子击在了一个人的头上,顿时把那人放倒了。另外几个人
跳下竹根,向杆子抡起砍刀。
我抱起地上一根竹子,使劲儿向举刀的人抡。我看见了被杆子干倒的那个人爬
起半个身子,从腰里抽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杆子。
我来不及叫出来,枪就响了。我看见杆子直挺挺摔在地上。这枪一响,我断定
了这些人就是老百姓说的缅甸马帮,这枪一响,杆子的媳妇也彻底疯了,也因为这
枪一响,我扔了手里的竹子回身往堂屋跑,一抬手,取下墙上的户撒刀。
那叫一个惨字!瓜地里杆子的媳妇嗷的一声,撕心裂肺,老天也凑热闹来了一
个闪电,闪电把堂屋照得通亮。墙上那把秦大哥的户撒刀落在我手里,竹刀鞘里面
唰的一下,也闪了亮光。我边转身出门边使劲儿拔这把户撒刀,但我还是拔不出来。
两个土匪举着砍刀向我奔过来,几乎就要堵住后门了,我急了眼,不拔了,刀就带
着竹刀鞘砍了出去。
迎面的刀砍在后门门框上,我的刀砍在土匪的头顶上。我听到喀嚓一声,竹刀
鞘顿时崩开,我把刀往回一抽,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被我一刀分了左右,尸首倒下
时竟来不及哼出一声。
另一个土匪也急了,大喊大叫把刀往我脑袋上砸,我用户撒刀向上一搪,喀嚓
一下齐刷刷断了他的刀,他拿刀把子砸我,没砸中。
两米外杆子的媳妇抄起一块石头死命砸那个杀杆子的土匪,那土匪跑出去几步
回身又开了一枪。我一听枪响,什么也不顾了,把刀甩出了手,户撒刀一条直线,
“噗”地一声砍进开枪那人胸口……
孩子啊,孃孃怀着的孩子不管是谁的,不管是不是我的,我那叫心碎啊,那叫
疼啊,杆子死了,另外那一枪穿在孃孃肚子上,把那没出世的孩子也给打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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