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秦大哥发了一把户撒刀给我,说这个东西要时常耍耍才好,不然用的时候手生,
刀会自己飞出去的。我像练功一样天天拿着这把刀比划,把膀子弄得直酸,但有一
天我竟然真的能用这把刀一刀劈断了碗口粗的竹子。那天秦大哥看到了竹子上齐刷
刷的刀口,用力按了一下我的肩膀。那时候我到滇西刚刚一个月,我被太阳晒得黝
黑,依然瘦弱,但比在北方的时候要精干许多了。
出入的只有我们几个,杆子还爱说些话,但其他人就不怎么说话。出去找活的
是秦大哥,他胆子大,走了好多山寨,跟做生意的几伙大户联系着“业务”。我们
曾被一户专门倒卖珍稀野兽的人家“面试”,几个北方汉子站成一排,手里拿着的
和腰里别着的都是清一色的户撒刀。
“刘二,活不多,你也自各儿出去找找吧。”秦大哥对我说。
我们很想去山里狩猎,也拿着猎物到瑞丽卖,但我们几个都不懂狩猎,摸不清
野兽的习性,进山就等于送死。高黎贡山太阴森了,赶来盈城的时候路过了这个山,
走在丛林里,一声猴子叫就能把我吓出汗来。秦大哥说胆子是练出来的,谁也不是
天生有胆量,需要练,需要有险境出现,时间长了,就自然了。秦大哥所说的险境
在那次去缅甸的差事中表现得淋漓,无论是在山林里迷路还是在甘蔗林里孤单,想
想都让我喘不过气来。
那个被我们押解回盈城的柳姑娘是个美人,多看她几眼我就忍不住想老婆,想
到老婆就想儿子。老婆孩子是我闯荡的精神支柱。在我脑子里,滇西和北方简直就
是两个国家,我看不到雪,感受不到寒冷,镇静和慌乱的时候都是满眼的绿色。我
那时就开始想,我要混出个什么名堂,领老婆孩子到这里生活,这里比北方美丽。
几个北方“刀客”中,只有我一个人已婚。秦大哥对我说:“刘二,你和大家不一
样,有什么危险你靠后面点儿,出了什么闪失我对不住你家弟妹。”
押解柳姑娘自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杆子和老李一般走在前头,秦大哥像中锋,
我永远都是后卫。我走在后面比其他人更有机会看见柳姑娘走路,她被夹在我们中
间。我看她走路就心神不定。儿子的胎毛被我带在了身上,我把他做成了符挂在胸
前,我想,儿子还小,老婆还年轻。我想着我还能混好多年,给她们个好日子过,
那时候我老婆就能守在身边,我天天能看到她走路。
一晃儿子就大了,大到能读大学了,大到能自己领个姑娘回来要成家立业了,
大到自己竟敢去闯高黎贡山。
我瘫在床上,儿子走时我像死猪一样地睡着,好像还梦见了杆子他们,报纸上
说李兄弟的儿子在殴斗中死了,说杆子在我离开盈城后不长时间就被强盗杀了。我
心里翻腾。
儿子出去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连他妈妈也不知道。出去两天了,阿灿姑娘才
来家里告诉我们,说峻峰去了山里。夏天儿子有个假期,我琢磨着他一定和阿灿姑
娘张罗着结婚的事情,怎么也没想到他去了山里。儿子像我,性格和我一样,做出
来的事情也和我当年一样。
从北方到滇西,我没和老婆孩子打任何招呼,只是到了盈城才给家里写了封信。
我在信里说,我跟秦大哥闯到了云南,想在云南找赚钱的路子,人总要活的,呆在
家里永远也没出头日子,出来见见世面也好。我信里安慰老婆孩子不要担心,告诉
她们我们闯出来四五个汉子,都是咬着牙出来混的,都有个决心和信心。
那次赚的钱给退了回去,因为我们没能把柳姑娘顺利地押解回盈城。老族长没
说什么,好像柳姑娘的逃跑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自
从老族长叹出这口气,我们的“生意”就停滞在盈城了。
大家还是分头出去联系“业务”,却在回来的时候都无精打采。我对秦大哥说
过一句话,这话秦大哥一定记得。我说,大哥,我们没什么发展,我还不想马上回
北方,看着再不行我们就各自散了吧。
大家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心里惊异,但我确实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单身,我
有老婆,我有儿子。
那时我并不老,我不想那样无谓地熬到老,我得为我的亲人闯荡,积攒我需要
积攒的东西。和秦大哥他们分开的时候,我始终没怎么说我要跑单帮的原因。
面前的高黎贡山绝对是另一个世界,我莫名地感觉这个山林里有我需要的宝藏,
我莫名地想冲进这个山林,想给老婆孩子找到一块金砖。
高黎贡山没有黄金,我却发疯地想用手中的户撒刀砍出黄金挖出黄金。
我想起我儿子,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不明白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他也绝对想
不到爸爸会闯进滇西的山林。儿子需要哺育才能长大,哺育需要很多由爸爸给的东
西,我给了儿子什么?
我亲眼看见柳姑娘怎么逃跑的,她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的最后身影,简直就是
狂奔。那时她脚下身前的竹林甘蔗野草,根本就不能挡住她,她冲出去一定是想奔
一个自己的理想境地,那个境地对她一定无比重要。我就差几步追上她,但她回头
扔给我一句吼叫,她说“你放过我,给我一条生路!”
是我放过了她,等秦大哥他们赶来的时候,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柳姑娘脸上的
狰狞和恳求不停地出现在眼前,我想起我的老婆,想起“生路”两个字。开始的时
候思想的中心放在“女人”上,马上就转换到了“生路”上。这个瞬间转换让我心
疼,我呆立在那里。盈城周围的甘蔗林闷热闷热的。
高黎贡山的森林不闷热,只有恐惧的感觉。我儿子就去了那片叫我胆战心惊的
森林。
高黎贡山的西北麓那方圆五里的地方我好像去过。我和秦大哥他们分开后坐了
车到了山下,就突发奇想地走上了山。这个原始森林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就像刚
开赴滇西时候我看见的大片竹林甘蔗林,兴奋得要冲进去感受一番一样。
西北方向应该能在黄昏时候看见一些阳光的,但林子太深,头上的枝叶交错,
把天空挡得严严实实。我能听到最上方的风和树梢的震动,大树纹丝不动,但上面
的吼叫并不斯文。这个山林很可怕,不是我胆小的缘故,我跟秦大哥他们已经练了
很久的胆子,是这个阴森的地方天生就好像有些妖怪。
我下车后马上就后悔了,但我搭乘的卡车已经开走。我在山脚下往山里面看,
想起秦大哥给我的很多鼓励,我想,我能上这个山。
那把户撒刀就背在身后,我解下来,抽刀出鞘。
山路像是一片沼泽,这时走在厚厚的落叶中,绵软的感觉还真像沼泽。我脚下
没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抽冷子不远处传来一声什么动物叫,会吓得我浑身一抖。
我不敢多想,这里太“阴森”。
那年我走进高黎贡山,在用户撒刀砍开一些草木时,发现了树下有一块方方正
正的黑石头,有斗大一块,却修磨得见棱见角。这里绝对有人来过,这个大块的火
山石只有腾山才有,把它搬在高黎贡山的西北坡上,至少要几十公里的山路。秦大
哥带我们来滇西的初期,曾在高黎贡山打探了很久,附近居民说,山上没有人家,
连少数民族的山寨也没有,山上出没野兽。
可我却看到了这人迹。
上山要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山林很神奇,能把我莫名其妙地带进来
而不知其所以然。我听到的鸣叫离我很近,我抬头甚至能看得到树枝上的晃动。那
不是鸟,不是飞禽。
我禁不住回头望,一片灰暗,山路上连过往的汽车也没有了。
我坐在黑色的火山石上,突然感觉屁股下面并没有通常岩石的坚硬和冰冷,涌
上来的是一股热乎乎的感觉。只听说千百年前腾山是一座连一座的活火山,地温养
了附近的植被,高黎贡山的森林也就日益茂盛,山上的云雾越来越多,一直缠绕到
现在。云雾升起处多半是神仙和鬼怪出没的地方。
在黑石头上坐了片刻我便迷糊了方向,感觉天已黄昏,人已困倦,便很快入了
梦境。面前站着一位老神仙,白发飘飘,长髯到地,面孔慈祥。他是我们北方的神
仙,和我交谈是用亲切的北方话。他问我是不是想回家,我问他我的老婆孩子是不
是还好,他问我进山里是不是因为世上没什么可以做的事情,我问他神仙在山里是
不是就没有了喜怒哀乐……
心中的无望、很久以来的疲惫和紧张,使我睡在了高黎贡山的西北坡下。在这
个我自己也知道是陌生恐怖的地方我能够睡着,大概全是因为我坐在了那块火山石
上,是因为我感觉到了人迹,是因为我想家。
神仙消失的时候,我的面前是一副肮脏的面孔,这张脸把我吓得从石头上猛跳
起来,手里的户撒刀也直指了这张面孔。我知道我的脚跟在发抖,但我还是问了面
前的人。我问得很好笑,我问他“是人是鬼”。他回答得叫我立刻感觉手脚发麻,
他说,他是鬼,一口北方口音。
“我带你一起做鬼吧,可愿意?”鬼说。
“我为什么要做鬼?”我问。
“你自己进山,不就是想做鬼?”鬼说。
“不!”我说。
“好吧。你给我做一件事,做了我就放过你。”鬼说。
“什么事?”我问。
“前面有个麻袋,里面是我刚咬死的一个人,我背不动了,你去帮我拿到这里
吧。”鬼说。
我顺着鬼的手指方向看,那边是一片密密的林子。
“往前走,一直走,你必须拿来那麻袋,不然我就吃了你!”鬼说。
我像是被高黎贡山的山神或者山怪给催眠了一样,真的朝着鬼指的方向迈步走
去。
我踹了麻袋一脚,那里面颤抖了一下,却也没反应。麻袋被捆着口,长长的一
条,真像个人躺在里面。
会发生什么呢?如果那是个人,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已经死了,那我只不过
是害怕一个死人——死人我见过,害怕是莫名其妙的,知道他死了,可你就是害怕
;另一种情况,是里面的人没死,那我背起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他突然活了,翻
身掐住了我?可他在麻袋里,没那么容易就伤害着我。再就是他出了一声,突然叫
一声?声音能影响到我什么呢?
麻袋上渗着血,都是鲜血。
我发抖,却在发抖中抓住的麻袋,返身背在了肩上!
很重,但并没有什么动静。
我的户撒刀紧攥在手里,回头,朝着“鬼”移动。那鬼瞪着眼睛狠狠地看着我,
在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
这一笑,我看清了他露出来黑黑的肚皮,还有肚皮上明显的一道伤口,那伤口
还流着血!
“你不是鬼!”我向他喊叫。
“我操!你憨包啊?这世界上哪有鬼?你给吓傻了吧?”他继续大笑。
“你为什么骗我你是鬼?”我听见自己被惊吓后的歇斯底里。
“操!我骗你你就信!你真是个痴呆儿!”他一把推开我,抓起麻袋打开,拖
出了一条麂子,麂子的脖子被砍断了,鲜血就从那里流到了麻袋以外。他麻利地在
火山石上架起几个树枝,夺过我的户撒刀一刀剁下了麂子的一条后腿,又回身在火
山石底下打着了火——那里他早准备好了一堆干柴,只是被树叶覆盖,我根本没看
见。
“自己烤着吃!憨包!”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才的惊吓非同小可,我无法回过神儿来。怎么也无法想
象我那德性:无依无靠,单身乱闯,心理根本就失去了平衡,竟然被这个野人给吓
得忘记了这是人间!
“你到这山上干什么?”野人问。
“那你到这山上干什么?”我也问。
“我操!我是个要饭的啊,从昂市往腾山走,走到这里看到风景如画的,就在
这玩两天嘛。”野人麻利地砍下麂子的另一条后腿,熟练地剥皮。他一直在用我的
户撒刀,我的刀很快。
“你的刀不错。”他又说。
“你是汉人?”我问。
“操!都70年代了,你怎么还问这么老土的话?高黎贡山全是土著?汉人多的
是啊。”他说。
吃惯了油盐酱醋,你会觉得没盐没酱的烤肉实在是美味。野人笑呵呵地看着我,
不时翻一下火上面的烤肉,弄得我直流口水。香味很快飘起来,那真是最原始的厨
艺。一阵劳累,一阵惊吓,我很饿。
十几分钟后,野人从怀里掏出两个柠檬,扔给我一个。他自己一口咬个,被酸
得龇牙咧嘴,又张口撕下了一块带着血丝的麂子肉,大嚼起来。我是在他烤了好久
才凑上火堆开始烤的,看着他吃得香,馋得我胃口直疼。
野人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嘴里嚷着笑话我,骂我胆子小,不过也表扬我有气概,
敢去把麻袋扛过来。“知道不?当年我在威海当侦察兵,上岗第一天班长就用这不
是人的招法考验我们,五个人有两个吓尿了裤子哩!”
“你也是北方人?”
“听不出来?”
“你,叫什么?”
“姓李,要饭李!”
他肚子上是逮麂子的时候划伤的,我找出来一些云南白药给他上,他疼得直叫。
“等着,等一会儿歇够了,你和我一起进山抓几个值钱的玩意儿,咱一起去腾
山!——我知道你去腾山!”
儿子去了山上,我提心吊胆,直到他被他的兄弟们抬回来,兄弟几个慌慌张张,
衣衫破乱,血迹斑斑,真就像我当年刚冲下高黎贡山来到腾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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