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哑姑名叫阿玉,走时怀了我的孩子。孩子若是活着,现在已经二十五六了。
该死的人死了,我不杀他也会有人杀他,他狗改不了吃屎,该死。
我以为我能幸福,我以为阿玉再也不会走,她曾经给我在地上画了个“家”,
她的意思是说要和我成个家。
我为了娶她,攒下了所有我能攒下的钱。
这个房子也是我盖的,盖了,被大雨浇塌方了,再盖,又塌方了,我一共盖了
四次。
我对阿玉说,我不能回家了,就留在滇西好不好?阿玉给我竖了大拇指。
我以为都平静了,我以为我能从此平静生活了,我在泼水节那天下山,我想阿
玉一定也忙着过节,我应该和她一起过她们傣家的节日。
我下山的时候阳光明媚,我回来的时候,却大雨瓢泼。
那个泼水节我记得太清楚。
那个泼水节我下山,并没带着刀。
阿玉的家不是在盈城,那只是盈城郊外的一个小镇子。地方小,脸熟,人们都
还认得我。满街上都是欢闹的人群,连那些北方来的知青也加入了热闹,被泼得湿
淋淋的。可我的身上没有半点水星儿。傣家不吝啬水,傣家姑娘们也不吝啬色相,
几乎每个人的衣服筒裙都被水打得紧紧贴在身体上,大胸脯圆屁股,满街风景满街
欢笑。但我走过的时候,欢笑声和水声都停止住了,相熟悉的几个知青竟然也被这
样的气氛感染,竟然没一个上来和我打招呼。
那时,我上山不到两年时间。
我背了个人人不容忍的罪名,我拐走了傣家姑娘。
那是一九七几年?我最迷糊的一年啊,那年应该是我父母蹲监狱的第四年,应
该是我20岁的那一年,也是我真正恋爱的一年。
葫芦丝和鼓声在我身后老远的地方再次响起,他们为我停顿了音乐和舞蹈,在
小镇本来热闹的街道上给我让出了一条安静的小路,待我走过这条“人缝儿”,泼
水节的节目又在继续——突然我想,我,融不进傣家。
我站在阿玉家的门口,她家门口也有满地的水印,甚至有点泥泞。
她端着一箩米出来的时候看到我站在门口,一下子笑容满面,放下米,扑了过
来。
她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把脸贴紧我的胸口,就这样不动,像睡着了一样。
但在她“睡着”的时候,我们的身边却顷刻间聚集了很多人,很多身上湿漉漉
的傣家男人女人和老人。阿玉没看见,也听不见,我低头看她,她的脸上满是幸福
和满足,连眼睫毛都安详得一动不动。
那是70年代啊,当街拥抱是西洋景,是要被嗤之以鼻的事情,但阿玉闭着眼睛,
她不知道身边站着越来越多的人。
我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人群里没有汉人。
我推了推仍在陶醉的阿玉。
阿玉睁开眼睛,一下子跳出我的怀抱,惊呆在那里。她向众人打着手势,咿咿
呀呀地表达。
没人理会阿玉。
戴着花镜的老傣家走过来拉住我,用生硬的汉话告诉我,他要和我谈谈。
我被拥挤到阿玉家的门槛上坐下,老人又拉过了一个年轻的傣族人过来,说他
的汉话不好,要年轻人给翻译。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较完整的故事,我以为老人会像老师或者干部一样对我
训话,但却只听到他讲故事。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今天泼水吗?”他问我。
“你们过泼水节。”我说。
“我们泼水是要干什么你可知道?”他问我。
“我不知道,也许是吉祥。”我说。
“我们的泼水节是有来历的,很多年以前,一个杀人的魔王来我们傣寨抢走了
七个傣家姑娘,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发誓要报仇的。最后一个被抢去的姑娘用计
谋杀了魔王,砍下了他的头,但魔王还在不停地破坏我们傣寨,他的头烧了起来,
我们就奋力用水泼。魔王的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我们也泼了七七四十九天,出动
了全寨的人,连别的寨子里的傣家兄弟姐妹也来帮忙泼水,直到把魔王泼死。”老
人讲。
“这个传说很美。”我说。
“所以,你不要拐走我们的姑娘。”他说。
这样的逻辑一下子冲淡了我对故事的感受,而换来的是我的另一番感受,我在
故事里体会,又用自己来对比,我想,怎么样的逻辑也不能导致我就是那个“魔王”。
可老人讲的意思却实在是我就是那个“魔王”。
“懂了吗?”他问我。
“懂了。”我答。我把故事弄懂了,这是真的。故事之外的东西我没去考虑,
当然就不存在懂与不懂。但我的“懂了”他们听懂了,于是我看见傣族老人笑了笑,
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于是葫芦丝和鼓声在我身边突然响起,我的身上被几桶冷水浇
了个透彻!
这一切对话,阿玉听不到。当人们把我围在当中的时候,阿玉被推出了人群外。
当故事讲完的时候,人们把水泼向我,阿玉以为我被大家认可,又挤进人群要拉住
我,但却被别人拉扯着离去……
隐隐约约中,我感觉到了我和阿玉缘分到了尽头。那种滋味很难受,阿玉的家
门口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呆站着,鼓乐声离我越来越远,雷声却越来越近。
泼水节的那场大雨是给我下的,从雨开始落下,我就开始往回走,我走得很慢,
我想让雨浇我。我打着冷战,一步一步上山。高黎贡山好高。
我走过甘蔗林,走到我的土坯房前,却看见了院子里站着阿玉!
就在那时,雨停了,一个闪电在山头划过,跟着来了一串经久不息的雷声。
那是我和阿玉的“新婚之夜”。
阳历四月十二号。泼水节。
30年前,20年前,10年前,直到现在,这里都没有电,我点了30年油灯。那年
的四月十二号,这个土房里的油灯最亮。我在床头在桌子上在灶台上都放了油灯,
甚至在门口在院子里也点上了油灯。大雨过后,高黎贡山没有一丝风,星光明亮,
和我的油灯天上地下亮着。
那天夜里我想说好多话,但我几乎没说话。阿玉无法听见我的表达,她不需要
我有什么表达,只是不停地和我嬉闹,要了我一次又要了一次,甜滋滋地看着我到
天亮。
我的孩子就是在泼水节夜里怀上的,我敢肯定。我觉得我的孩子应该是水命,
而我一定是火命。我的火就是和传说中魔王烧起来的火一样,因为我觉得小镇上的
傣族人在白天警告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正在烧起那种魔火。
随后的日子里阿玉一天比一天憔悴,她阻止我下山,自己跑上跑下,有时候满
眼泪水地来来往往。她和我比划着她的难处,也比划着她对我的爱情。
我问过阿玉,我们可不可以登记结婚,阿玉摇头。我问过阿玉,我们可不可以
跑到很远的地方安静生活,阿玉也摇头。我问阿玉,傣家的人会不会杀了我,阿玉
还是摇头。
阿玉给我点头,只为我的一个问号——我问她爱不爱我,她点头。
那年的夏天到秋天,阿玉是在山上和我度过的。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在肚子变
大之前,她已经把家里的很多东西搬到了山上,棉絮,毛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
还有一把洋伞……
可是,阿玉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下了一次山,就再也没回来。
那是秋天了。我等了她三天,忍不住下山找她。她家空无一人。
邻居给了我白眼,我问不出来她的下落。
我在大街上走,去找曾和我一起战天斗地的知青兄弟,他们告诉我,阿玉的父
母从缅甸回来了,把阿玉带走了。
阿玉从小就被父母抛弃,养育她成人的婆婆这时候已经死了两年多,阿玉是一
个人生活。
我不相信阿玉的父母能在这个时候回来给女儿温暖,我宁可相信阿玉这一走是
跳进了火坑。她有身孕,新年的时候就要生了,谁来照顾她?谁来照顾我的孩子?
我带着阿玉给我的那把户撒刀和她的那把洋伞,从小镇走到盈城,又从盈城走
到瑞丽,我看着缅甸和中国的界碑,真想一刀砍断那块石头!
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对自己说,韩成,你疯了吧,疯也值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