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钱修德没有来上班,第三天也没有来,直到第四天下午快下班时,李乔 林才看见他。钱修德立即说:“小李,谢礼民那边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他答应马上 给发函。你放心好了。” “多谢钱部长!”李乔林高兴得直跳。他一溜烟跑到邮电局,给表舅发了个电 报:“函已发。”这是他未来的丈人反复关照过的:商调函一发出,就必须立即通 知苏南,使他好去打招呼,否则就有退函的危险。 以后的一段短时间里,李乔林一直沉浸在兴奋和狂喜的心情中。他开始用新的 眼光来看待远西的一切:食堂里天天吃素菜吗?不要紧,很快就要到物产富饶地地 方去了;粮店里供应百分之七十的苞谷吗?熬一熬,很快就要到全吃大米的地方去 了;牛朝杰又在路上朝你瞪眼吗?不怕他,很快就要到他管不着的地方去了;某些 人看见你还冷眼相向吗?不理他,很快就要到把你当人看的地方去了…… 李乔林甚至开始考虑“走”的具体事务:“当地买的家具太难看,运回苏南招 人笑话,削价卖掉算了。只是那张藤椅还不错,带回去靠靠蛮惬意的;那张两抽斗 的写字台似乎也可以运回去,放在厨房里切切菜总可以的,那些地方木料紧张得很, 买张新的不容易;坛坛罐罐之类统统送给左右邻居;当然,钢精锅可以带走,回去 就要建立小家庭了……” “陈局长是我的恩人,一定要送份礼表表心意,顺便把牛朝杰、钱修德陷害他 的阴谋告诉他,让他有个戒备;钱修德这次帮了大忙,也应好好感谢,虽然这个人 很坏,但对我还算不错;局里的人平时都还热络①,糖是非请不可的,好在还有几 包高级糖没有动过;汪大年以前对我这样凶,这次总算识相,只要去打个招呼就行 了;那两个至今看见我还爱理不理的‘老同乡’、‘老同学’,非要想法气气他们, 叫他们眼睛里滴出血来!谁叫他们这样势利?……” ①上海方言,比较热情之意。 有两个人,李乔林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打招呼。一个是他的仇人、死对头牛 朝杰。“自然,目前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出面阻挠的。但等我拿到了 调令,办完了全部手续,要不要故意去告诉他,甚至骂他几句,出一口恶气呢?对, 气他暴跳如雷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定是很有趣的。不过,恐怕还是不去刺激他 为妙。这样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说不定还有害处,虽然那时他已管不着我了,但 毕竟是个县太爷,说不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办法可以报复我的。” 还有一个是韩小雯。“这是世上唯一被我损害过的人。听说在化肥厂和远西的 ‘老九界’,已经有关我和她的种种流言了。她现在一定很恨我、鄙视我。我对不 起她,应该去向她请罪、求她宽恕;可是她不会认为我是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好运 与幸福,嘲笑她的痛苦与不幸吗?再说,这岂不是给她的邻居们增添新的谈资,反 而加重她的难堪吗?不,不能去,也不应该去,她和我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啦……” 贵州的春天一向来得早,阳历三月初,当孤山的梅花还未凋谢的时候,远西的 杏花、樱桃花已经盛开了;三月中旬,当杏花和春雨刚开始光临江南的时候,远西 的桃花、苹果花已经一片烂漫了。往年每到这个时节,李乔林都要触景生情,感时 伤怀,产生无穷的感慨。今年的春天却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希望。可是不久,李乔林 的心逐渐变得沉重了。他打了那份电报后,苏南方面没有任何动静,莫非那么久还 未收到远西发的函?他越来越焦躁不安了,早已潜入他心中的那个险恶的预兆随着 春色的老去和气温的升高,日益膨胀起来,象一条蛇一样咬噬着他的心。他又开始 占卜,起先仍然是用天气。每天早上他一醒来,就默念道:“如果出太阳,说明今 天苏南有信来。”可是这个地方有个缺点,就是每天只能卜一次,于是他就用其他 媒介来补充:当他看书的时候,就闭起眼睛随便翻一页,心中默念道:“如果这一 页的页码的十位是个奇数,说明今天苏南有信来。”当他上楼的时候,就默数着梯 级:“如果这楼梯的级数是奇数,说明今天苏南有信来。”这个方法逐渐推广,看 报的时候,数第一版上刊登的文章、消息的总篇数;买菜的时候数菜的斤两;走进 百货商店的时候,飞快地点起顾客的人数;看到一群鸭子在河里游时,也可以费力 地点一点鸭了的总数……如此等等,以至无穷。后来,他干脆用最简便的方法:丢 钱币。至于他为什么只用奇数定成功,这也有讲究。因为他总觉得自己象飞将军李 广一样“数奇”,所以要把赌注押在奇数上,奇奇得偶,才能看好。可惜这无数个 卜忽奇忽偶,相互矛盾,根本不说明问题。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他很想打个电 报去询问,又怕表舅不高兴。终于,当他下了狠心不再去想这件事的时候,表舅的 回信来了,说苏南县人事局至今未收到远西发的函。李乔林看后,差点昏过去。是 钱修德欺骗了他?还是谢礼民欺骗了钱修德?两者必居其一,但可以肯定,谢礼民 根本没有给他发函。…… “一切都完了!”恐惧的感觉甚至压倒了愤怒与痛苦,它使李乔林的心变得麻 木,大脑仿佛冻结了。可是,“还不到认输的时候!”李乔林很快又苏醒过来, “也许是谢礼民工作太忙,把发函的事压下了?” 再说,钱修德既然言之凿凿地说谢礼民一口答应,想必不会是假。“对,最好 是直接找谢礼民本人打听一下,把真相弄清楚了,再叹气也不迟。” 李乔林主意既定,就去向王庆仙打听谢礼民的住址。原来是老城墙一带,县委 新修的局级干部宿舍里。这里都是独门独户的小楼,每家还带一个花园,深院高墙, 十分清静,李乔林站谢公馆门口,望了望墙内葱茂的树木,不禁暗暗赞叹。他定了 定神,竭力表现出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和样子,才举手敲门。 开门的是谢夫人刘正仙,李乔林一见她就忍不住笑起来。原来这个脸色黑黑, 鼻子朝天,眼睛圆圆,衣着鲜艳的矮胖少妇就是新华书店的营业员,李乔林早就和 她十分面熟。 “哎,是你呀,请进请进!”她也很热情地笑了,象小姑娘那样地甩了甩小辫 子。“你找我家老谢吗?莫非你也想调动?” “是的,”李乔林的紧张心情一下子松懈了,“谢局长在家吗?” “在的——你老家在上海,是不是?”她调皮地翘起鼻子,李乔林看到两只圆 大的鼻孔。“这里的上海人啊,十个有九个想调回家去。” “不,我是调江苏——”刚说出,他又后悔了,“跟这婆娘噜苏什么?” 刘正仙将李乔林引进另一间屋,谢礼民正在满面笑容地喂一个小女孩吃饭,看 见李乔林进来,他立刻沉下脸,一双阴沉的小眼睛缩在皱囊般的眼皮底下,仿佛看 到了一个不祥之物,败坏了他的好兴致。 “谢局长!”李乔林沉住气,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你找我有什么事?”谢礼民皱皱眉头,把手中的碗往桌一顿。 “我是……来问问……调动的事情……”李乔林使劲用大拇指甲去掐食指尖, “我是电厂的,叫李乔林,我们钱局长同您说起过的……” “你的问题我们正在研究!”谢礼民端起碗,又去喂女孩。 “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发函?”李乔林急切地问。 “这是组织上的事情——”谢礼民看也不看他。 李乔林无话可说,只呆呆地张着嘴,站在屋中央,很象罚站的小学生。 “坐呀,小李!”一直在旁边打量着李乔林的刘正仙突然搬过一张凳子来,亲 热地对他笑笑。 谢礼民迅速转过脸,飞快地睃了他老婆一眼,又别过头去喂饭。那小女孩却扭 过头来,眼睛骨碌碌地朝着李乔林转。 “快吃饭!”谢礼民大喝一声。 “好的——嗯……不,不坐了。”李乔林尴尬地朝刘正仙苦笑了一下,又掉过 头去。“谢局长,我走了,打扰您了。” 谢局长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再坐一会。”刘正仙撒娇般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好大一阵子,李乔林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等他开始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 快到电厂宿舍了。 “糟了,糟了!”李乔林气喘吁吁地朝床上一躺,“糟了——” 他不理睬肚子的抗议,在床上躺了很久。他竭力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以确 定下一步的行动。可是他的脑筋却一点都不管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糟了” 两字,象风车一样地在脑膜上不停地旋转。转啊转的,这两个字忽然又变成了两个 人的脸,一个是谢礼民那阴沉的脸,一个是刘正仙那微笑的脸。这两张脸轮流喊着 “糟”和“了”两个字,前者是阴沉地喊出的,后者是热情地喊出来的。开始喊得 较慢,此起彼落,犹如两部轮唱。后来越喊越快,象重唱一样。最后两个声音重叠 到一块,变成先低沉后尖锐低沉中有尖锐的怪声,而且越拖越长,越叫越响,震得 玻璃窗都发抖了。李乔林大吃一惊,一跃而起,直往外逃。一推开门,才发现原来 是厂里换班的汽笛在响,一看天色,已经发暗了,这才感到又饿又乏,头昏、眼花、 心跳、身软、口苦,好象发过一场寒热似的。 吃完饭,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他反复地回忆和推敲着谢礼民的每一句话。 “我一提起钱修德,他就说‘正在研究’,可见钱修德确实是跟他说过的,他 也没有把门关死。‘正在研究’的意思就是尚未作出决定,也就是说,成败两种可 能都有。对,他这话显然是在暗示我。暗示什么呢?远西人不是一向把当官的口头 禅‘研究研究’解释为‘烟酒烟酒’吗?” 他站起来,踮着脚,在屋里团团转圈,两手不停地搓着,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 这是他陶醉在某种愉快的思想里时的表现。 第二天上午,他提前溜出办公室,匆匆赶回厂,把装有炮弹的书包背上,直奔 谢公馆,他把时间控制得很准:他必须趁谢礼民还未下班,先一步赶到谢公馆,把 炮弹交给刘正仙。因为他看出,刘正仙要好说话些。这个战术果然成功了,刘正仙 依然热情地笑着,一边做饭,一边哄女儿,看见李乔林把烟、酒掏出来堆在桌上, 才说道:“咦,你这是干什么?” 不过看她的脸色,并没有拒绝的意思,李乔林放心了。 正在这时,谢礼民进来了。他先是朝女儿笑了笑,正要说句亲昵的话,一抬头 看见李乔林站在那儿,小眼睛一下子藏到皱囊后面去了。及至他看清了桌上的东西, 就不慌不忙地问:“这是什么?”仿佛他不认识这些东西似的。 “这是……一点小意思……请谢局长……”李乔林尴尬地笑着。 “拿回去,统统拿回去!”谢礼民依然平静地、然而却是无可变更地说。 “嗯,这个,这个……”李乔林的笑容化石似地僵住了,既没有能力把笑肌放 松,也没办法把它收紧。 “听见没有?”谢礼民稍稍提高了音调,目光越发阴沉了:“拿回去,我们共 产党从来不吃这一套!” 紧接着,是一长篇义正词严的豪言壮语。李乔林只觉得耳边轰轰地响,一句没 听清。他忽然想起了八年前挂着黑牌在影剧院里坐喷气式的情景,也是这样低着头, 凝视着地板上的裂缝,听着别人滔滔不绝的叱骂。他忽然觉得头颈发酸、发硬,非 常难受,便用力转了一下脑袋,一眼看到那堆炮弹还在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瓶颈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瓶口的封皮红得耀眼,仿佛是在无情地嘲笑他。他的脸唰的一 下子红了,急急忙忙把这堆罪证收起来,酒瓶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他刚装完、背 上,谢礼民的话也完了。 “那我的调动问题?”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李乔林脱口而出他说出这句最不合 适宜的话。 “你的问题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不料谢礼民直截了当地回答他,“地委最近 有指示,对于技术人员,只进不出,你的调动不能批准!” “可是,我有具体困难呀!”李乔林只觉得眼前一黑,声音不觉变了。他的两 手伸成爪状,颤颤地向前伸去,好象乞丐在行乞。“我的……” “再大的困难也不顶用,谁也不准调走!”谢礼民冷笑一声,转脸看着刘正仙, 大声喝道:“吃饭!” 李乔林咬了咬牙,突然为自己感到羞愧。于是,飞快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奔出 去了。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求他们了!”李乔林气急败坏地奔回宿舍,把书包往床上 一丢,就拔出拳头,死命地敲打自己的太阳穴。“宁可老死在这里,也不再去受这 等奇耻大辱!”他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象笼中的饿狼一样在屋里来回疾走。 “我,一个男子汉,大学生,为什么要这样卑躬屈膝地去奉承拍马,这样恬不知耻 地去摇尾乞怜,这样不惜血本地去请客送礼?而且是向什么样的人去拍马、乞怜、 送礼啊!是钱修德这样的贪官污吏,是谢礼民这样的伪君子!我还有一点人的尊严 吗?不仅如此,我还害了韩小雯,伤了她的心!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应该立即 到她那里去,跪在她面前,抱住她,求她惩罚我,求她饶恕我,然后,立即和她结 婚……” 他疯狂地冲出去,顺着岩石嶙峋的小路向化肥厂跑去,跌跌撞撞地跑了很长一 段路,直到实在喘不过气来了,才改为急走。他好象看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 他这个忏悔的情人就象屠格涅夫的《烟》里的里维诺夫一样,跪在他的泰雅娜面前, 吻着她的裙裾——不,衣襟,吻着她的小手,嘴里反复地低语:“饶恕我吧,亲爱 的!你要不饶恕我,我就死在你脚下!”而她始而惊慌失措、尖声大叫;继而失声 痛哭地扑到他怀里,发誓要他相信,她早已饶恕了他;最后他们俩噙着幸福的泪花, 把火热的嘴唇重新紧贴在一起…… 就这样,他沉醉在自己的激情中,被自己崇高的忏悔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是, 当他走到化肥厂门口那一块坟地时,他的心情变了。他忽然畏缩起来:“她会接待 我吗?她不会当我的面把门关上吗?她不会把我赶走吗?邻居看见了多难堪啊……” 他不自觉地站住了。有一瞬间他很想拔腿就逃,可是他又强迫自己的双腿大步 向前,径直向她的宿舍走去,同时心里又出现的新的矛盾:一方面希望韩小雯在家 ;另一方面,又怕她在家。只是,当他看到她门上果然挂着锁时,又不禁大失所望。 “那么早就上班去啦?”他茫然四顾,忽然感到她的窗子有点怪。仔细观察,原来 玻璃全被纸遮掉了,是在里面用报纸遮的,这说明她不是去上班了,而是出远门了。 “她能到哪里去呢?” 邻家的门“呀”地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婆娘,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就笑着说: “是找小韩吗?她回家去了。” “她回家啦?!” “是罗,”她注意地看着他,“她妈打电报来,说是生了重病,她就请事假回 去了,还哭了一场呢——进来坐会不?” “啊……”他不知所措地摆摆手,飞快地转过身,竭力装出稳重的样子,一步 一步地往回走;一转弯,立即改成了急步。 在归途上,他忽然想到,给韩小雯写封信去,表示忏悔和痛悟之意。可是,怎 么写呢?如何解释他的突然转变呢?她会相信吗?面对面的时候,只消他真的跪下, 一把抱住她,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或者可以便她心回意转。至少,可以把她弄得 晕头转向,身不由己,理智和感情脱臼;然后,趁她感情冲动、理智麻痹的时候, 再反复地吻她、求她,她就会招架不住,情不自禁地答应言归于好。可现在,你去 写信吧!随你写得如何痛心疾首、动人心弦,也许看的时候会激动一下,但放下信 纸就完了——说不定,她连看都不愿看。她虽然软弱,可绝对不傻。算了吧!这是 老天对你的惩罚,你为了虚幻的调动,不惜抛弃这样好的姑娘,现在就让你两头落 空,一无所有。你就一辈子在远西打光棍,象屠格涅夫许多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孤 独终生吧,这就是你的命!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