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虽然贩卖这些“深黄色”的东西,但我致富不忘国家,我经常给中小学主送 去“学习雷锋光辉榜样”……聪明和狡猾在我的字典里是同一个词。 ——蒲乐章 这些日子,蒲乐章有些精神恍惚,他常常在半夜醒来,醒米就再也睡不着。白 天从不害怕的东西,夜里想起来却让后背出汗。 于是他抽烟,抽完两根之后,去一趟厕所。回来勉强睡着了,但却睡不安稳, 总做着一些离奇古怪的梦,梦也不是什么好梦,总是一些莫名其妙,带些惊险恐怖 色彩的,但又不是很惊险很恐怖的足以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梦。这样一直持续到天 亮,当醒来的时候,到底怕什么,又说不清’了。梦的内容也一点都记不起来,只 觉得头昏脑胀。 冷静想一想,这些日子到底有什么倒霉的事儿?不顺心的事儿?害怕的事儿? 担心的事儿?似乎都没有…… 妻子推开门走进他的房间,一边拉开窗帘,打开窗子,一边嘟哝着:“抽、抽、 抽,白天抽不够,夜里还抽……” 随着阳光、一股清冷的空气从窗外飘移进来,打破了屋里那令人倦怠的氛围。 蒲乐章大声喊起来:“滚蛋!谁让你开窗户了?我还没起来,我还没穿衣服呐!” 妻子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抽疯啊?夜里碰上鬼啦?” “你就是鬼!”蒲乐章的势头仍然不减。 咣 一声,妻子把门一摔走了。屋内顿时变得十分静寂。 蒲乐章有点后悔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用他自己 常用的语言来说,这“戏”太过了。烦什么呀?他说不清。 他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上,躺在床上抽起来,青色的烟云袅袅升起,然后 又一缕缕地爬向窗外。 现在的生活怎么样?要说消费,一个部长能和他比吗?桌上的烟是登喜路,他 一天要抽两盒,加上应酬待客,一天要花费上四盒,打火机是镀金的,烟灰缸是水 晶铁花的,就连床前那块垫脚的地毯都是从沙加进口的。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总觉得有人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等到回过头来,分明 什么都没有。可是一转过身来,又觉得那阴森森的目光就在他的脊背上一寸一寸地 移动。他时时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但是等他洗漱完毕,穿上了西装,系好领带,戴上眼镜之后,那害怕和烦躁的 情绪便荡然无存了。微微发胖的黝黑的脸上便又出现了自信、精明的笑容。 他个子很高,眼睛不大,但却显出十分的冷漠和凶残。他脑袋很大,精心梳理 过的背头加上微微隆起的肚子,使他很像一位有身份,但年龄不是很大的中年干部。 在一般老百姓的心目中,龙城市的大干部说话都是外地口音很重的,尤其是南 方口音。而蒲乐章说的是地地道道的龙城诸,还常常夹带着土话与俚语。 蒲乐章的两只手很胖,这符合相书止说的,“男子手要绵,女子手要柴” 的福相标准之一。他两只很“绵”的无名指各戴有一枚白金的戒指。 他的口音和他的金戒指破坏了他作为一个干部的形象,人们觉得他又像个大商 人。 果然,他的名片上印有烫金的某书法家的楷书:众主贸易中心经理。 看到“众生”二字,稍有文化的人都会想起“普渡众生”这句仅次于“阿弥陀 佛”的佛门常用语。 现在,蒲乐章正坐在近水宾馆的“卡拉OK”的舞厅里最靠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喝 着啤酒,百无聊赖地看着舞厅里的芸芸众生…… 咖啡可能掺水,啤酒不会掺水,可今天的啤酒怎么不是味呀!蒲乐章举起一个 手指头。 娉婷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蒲乐章又要了一杯松子酒,慢慢地呷着…… 他的晚上基本上都不在家度过,谈生意拉关系占去了大量时间,余下的,他就 去那些能花钱能玩乐的地方。 妻子和孩子还有母亲全都留在家里。看电视、吵嘴、打麻将……蒲乐章一概不 管。他能管给她们钱——大把大把地给钱。但他曾多次严格地告诫全家,千万不能 露富,有钱花在屋里,花在肚子上,对外面可千万不能张扬。 为此,他家里的两套三居室的房子里,至今还保留着一个非常朴素的“接待室”。 外来的人,不管是谁,一开门,就往这间屋子里领…… 女服务员又迈着一字步,笑盈盈地走过来,不锈钢的圆盘里托着什么东西,她 的样子很耐看。 蒲乐章想,如今怎么这些漂亮的小姐全他妈涌进了饭店…… 小姐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到蒲乐章的跟前说:“蒲先生,门口有人送给您一样 东西。 蒲乐章拿起信封,有点沉,一摸,里面好像是什么手饰盒。信封没有封口,蒲 乐章将东西从里面倒出来。 这是一盒盒式录音磁带。 透明的磁带盒里,看得见彩色的说明书,上写着: 西部狂热新0K再看看下面的出版单位是:扬子江音像出版社。 蒲乐章掀开磁带盒,翻开里面,仔细查找,又把信封往下控了控,连张纸条他 没有…… 他有点奇怪,这是一盒普普通通的磁带,除了盒子外面那层玻璃纸没有之外, 其它没有任何异常,这是什么意思呢?让他经销吗?现在,这种带子如过江之鲫, 几乎家家音像商店都有。送给他的礼物?没名没姓,再说,这也太寒酸了…… 蒲乐章招招手,那位小姐又走过来。 “谁送来的?”蒲乐章看着小姐的眼睛。 “对不起,不知道!” “长什么样?” “这是门卫送来的,说是交给蒲先生。”小姐款款地回答:“小小一盒磁带, 您就收下吧!” 蒲乐章看看表,已是十一点钟了,他把钱放在酒杯下面,把磁带装进衣兜,到 门口叫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上,蒲乐章还在想,哪个朋友知道我在这里,还不进来跟着蹭一顿吗? 是谁还搞这些酸不溜丢的小游戏呢?他猛然想起,会下会是那位小姐自己送的呢? 要不她干嘛说“小小一盒磁带,您就收下吧!” 这些小姐们,心思真是摸不透啊。她们表面上装得好像不知道十块钱和一块钱 区别在什么地方,心里却恨不得把你手上的戒指一下子捋了去……不过,这位小姐 倒是十分可爱的…… 全家人早都睡下了。蒲乐章脸也没洗就上了床,他把磁带放进录放机里,想听 听这里面有没有那位小姐的美妙的声音……,当然,也不一定有。有没有,反正听 听就知道了。 磁带开始转动了。五秒钟的磁带头伴着极轻微的沙沙声转过去了。房间里响起 了蔡国庆那激昂而又哀怨的歌声:“我总是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脚下的地 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蒲乐章点燃一支烟。如果说磁带里有什么内容,他还好理解,可现在这分明是 一盒很普通的磁带嘛! 蒲乐章把刚刚吸了两口的烟揿灭在烟缸里,准备关上录音机。就在这时,蔡国 庆的歌声嘎然而止。蒲乐章伸出的手又停住了。寂静伯屋里只有沙沙声。 “蒲乐章,我们正在注意你……”房里响起了一个缓缓的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蒲乐章浑身一哆嗦,举起的手触电一样向后一缩,碰倒了台灯,台灯幸好滚到 床上。蒲乐章极为惊恐地茫然四顾,最后发现这声音是从录音机里发出来的。 他猛然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开关。屋里死一般的寂静。他的手紧紧按住 录音机,好像那里面埋伏着一个魔鬼。他一松手,魔鬼就会突然从里面跳出来。 二十多年,他走南闯北,三教九流,上自高级官员,下至地痞流氓,什么人没 见识过。坑蒙拐骗,白刀子进去红刀于出来,什么阵势他没经历过。 可是眼前这件享,他却是头一次领教。 他惊魂稍定,发现录音机并不是什么定时炸弹,这才把手慢慢抽回来。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思想又变得张狂起来,觉得自己不免好 笑。这有什么呀!不就是一盒录音带吗?大不了是想诈骗几个钱财…… 这不是一部惊险电影的开头么? 他把录音机的音量拧到最小,然后按下开关。声音是小了,但依然缓慢而低沉, 阴森森的,像鬼,又像外星人。 “文化革命的时候,你卖红书赚钱。改革开放的时候,你又卖黄书赚钱。 假烟假酒你都卖过,你还丧尽天良地卖假药。听说你最近又在经营儿童麻将牌 上赚了大钱……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种下仇恨,谁 自己遭殃……记住!跟你说话的是第三军团。” 录音机里传来沙沙的声音,突然又响起了歌声。是个女的:“青线线(那个) 兰线线,兰个英英彩呀,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这不足诈骗钱财,可这比诈骗钱财还要厉害十倍!蒲乐章傻了,他的脑子里反 复在说,谁是第三军团?谁是第三军团?谁是第三军团……? 蒲乐章愣住了,他们 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卖红书赚钱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当时只有他一个 人知道这件事…… 蒲乐章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尔市度过的。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初中毕业, 当年因成绩太差,没考上高中,又因为家庭生活困难,就在一家副食商店当临时搬 运工。 他学习虽然不好,但他身上却蕴藏着另一种未被开发的天赋。文化革命一到, 那天赋就逐渐显露出来。 因为他那难得的城市贫民出身,使他在那很讲出身的年代不但穿上了一层钢铁 的甲胄,还得到了一支非常锐利的长矛。 蒲乐章和他造反派的战友们组成了一支“红色棒子队”,凭着三分忠心和七分 野蛮,大学敢上,军队敢闯。棍打老幼。脚踢无辜…… 他的父母本是再善良不过的人,看见儿子这样胡作非为,草菅人命,多次好言 相劝。蒲乐章本来志不于此,经父母一说,也就改弦更张。这使他真正的才华得以 发挥。 他用十枚毛主席像章从战友那里求爹告娘地换了一本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诗词 讲解》,拿到一个大学的造反指挥部说:“我有一万本,要不?” 对方大喜过望:“太好了!咋不要呢?要!” “每本成本费八毛,你收钱,下星期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开封介绍信… …” “行——” 蒲乐章当天赶到印刷厂,拿着那本书说:“我要印一万本,一本成本费多少钱?” “六毛。” “六毛”是蒲乐章早就打听好的。他拿出介绍信:“一个星期来取,行不?” “行!这是光荣的任务,我们加班印。” “书后边不要印价钱,印了对毛主席不忠!” “我懂!我懂!” 再说大学里,听说能买到毛主席诗词,个个欢呼,人人踊跃,没有三天的功夫, 八千块收齐了,单等蒲乐章来取。 一个星期的期限到了,大家欢呼着用汽车把书拉回了学校。蒲乐章正坐在印刷 厂大门口的小树林里,数着他干干净净地赚来的两千元。 那年他才十八岁…… 那个时代,尤其是对一个像蒲乐章这样的穷小子来说,两千元是个近乎天文数 字的款项。但蒲乐章却不动声色,他的魄力已经略见端倪。 这次牛刀小试所赚的钱,比起他后来干的大事业当然是个小小的零头。 但它意义深远,为他今后的成功奠定了精神上的基础。他增长了见识,获得了 勇气…… 蒲乐章的屋里已是烟雾弥漫,他仍在冥思苦想;这件事别人怎么会知道,这第 三军团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警察吗?不像!税务局的?也不像!…… “文革”结束后,蒲乐章又跌人了原来的境地,而且“红色棒子队”的事情还 被追查了好一段时间。幸亏蒲乐章机敏过人——他有用一分优点来为他九十九分错 误辩护的本领。他十分痛心而又义正词严他说,他早就看出棒于队不是好东西,初 期就毅然退出,不信可以调查。这段历史就这样不了了之,一切向前看。但蒲乐章 自己也知道这殷历史并不光彩,再不提起,渐渐地自己也谈忘了,甚至觉得自己本 来就没千过什么坏事。 花花世界蒲乐章已稍稍领略,又由于棒子队的事情总像把宝剑悬在头上,他已 经不愿再做什么搬运工了。但蒲乐章还要吃饭,而且要吃得比别人更好。 蒲乐章的大姐家住龙城,于是蒲乐章前来投奔。 龙城的繁荣使他自惭形秽;龙城的繁荣也使他眼界大为开阔。 他曾去几家单位当过临时工,都是体力活。小伙子们欺生,常常嘲笑他的怯垮 怯垮的外地口音。 蒲乐章适应能力极强,半年下来,他的龙城话说得与其他人不差分毫,甚至比 他们还“溜索”。 那一年夏天,他看见街头有人摆摊卖书,悠哉悠哉,心中怦然一动,就像见了 什么久违的老朋友。他在摊子旁蹲了两个晚上,敬过六支“大重九” 之后,一切都已打探清楚。 一本一元钱的书卖出去,就可以得到两毛八分钱。他猛然想起卖毛主席诗词的 那笔买卖,自己太“傻帽”了。原来,他还洋洋自得。于今一想,不但没赚,他还 亏了。他那次躲躲藏藏,人家这还是合理合法的。自己胆子也忒小了。 “哥儿们,这一天赚不少饯吧?”蒲乐章问。 “也就赚盒烟钱。” “不容易!”蒲乐章嘴上响应着,心里明镜儿一样。你也太谦虚了不是? 眼瞅着一会的功夫,光“明星秘史”就卖出去八本。每本订价三块五,赚头合 起来就是一张大团结。你糊弄谁呀?一天下来,五十块饯,少说! “还得上说吧?”他又讨好地问。 “敢——情!倍儿狠!” 蒲乐章又递上根大重九,心想,税务局知道你卖多少!为盒烟钱,你不在家里 呆着,跑这儿来蹲马路边?于是又问:“这书从哪儿来呀?” 对方把“大重九”放在摊上,从口袋里掏出盒“肯特”,抽出一支叼上,又让 了蒲乐章一下,对刚才的问题笑而不答,好像没听懂。 蒲乐章回了家,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他用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条 “肯特”烟递给卖书的说:“交个朋友!我有个弟弟现在没活干,在一个小县城… …”他轻描淡写,似在有意无意之间。 这就是蒲乐章的过人之处了。尽管他袋里还有不到一块钱,但他敢孤注一掷。 卖书的也满不在乎地接过“买路钱”,扔在装书的纸盒里:“咱们谁跟谁呀… …” 一个星期以后,蒲乐章在一家电影院的旁边也开始“练摊”。 蒲乐章是这样一个人,你给他一个针眼大的小洞,他能先把根头发捅进去,然 后再钻脑袋,最后他能把针眼儿弄成个大窟窿。 那时候,蒲乐章很瘦,又很猥琐。有个“山鸡”的外号,形象也就可见一斑了。 坐在马路边,整个一个小痞子的模样。路过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认为他的书是偷 来的。 为此,蒲乐章拿着刚刚赚到的一点钱去买了一件高档的夹克衫。去理发店将乱 草一样的头发理戍整齐干净的分头。冷丁一看,一副充满忧患的知识分子模样。 一个月以后,他的书种变化了。摊子上开始大胆地摆上了“淡黄的”、“浅黄 的”书,木板下面的纸箱子里则存放相当数量的“深黄色”甚至“金黄色”的书。 蒲乐章多谋而善变,大胆而谨慎,八面玲珑而又不失体面,他的事业以人们不 能相信的速度在发展。 有人在这块“黄土地”上播种,有人在这块“黄土地”上浇水,有人在这块 “黄土地”上收割。蒲乐章则只管买进和卖出这些金灿灿的却能毒死人的庄稼。 如果说,蒲乐章不懂得这些书籍的利害,那纯属胡说。他曾多次到附近的中小 学去无偿赠书,一次就是一百册以上,全是“五好少年”、“小红花在成长”、 “学习雷锋光辉榜样”、“优秀少年儿童读物”之类的东西,纯得透明,红得发紫, 亮得耀眼。 不知道的人以为他“致富不忘国家”。如果知道他的底细,老师和父母们首先 会让他碎尸万段…… 两年以后,他成了“众生贸易中心”的经理。人也胖了,脸也宽了,又戴上眼 镜,头发梳成背头,变幻成现在这个模样。 当年,引他上路的那个卖书的,依然在老地方“练摊”。见到蒲乐章也认不得 了,只觉着眼熟,有点像他见过的一个小痞子。 蒲乐章当然也不再与他们来往。当然! 蒲乐章的眼光是独特的。 善良的地方是最缺少罪恶的:而善良的地方对罪恶又是最缺乏抵制力量的。蒲 乐章就利用人们的善良,卖给他们罪恶。 真诚的地方是最缺少虚伪的;而真诚的人们对虚伪的人又是最缺乏识别能力的。 蒲乐章就利用人们的真诚,卖给他们虚伪。 纯洁的心灵是最缺少杂质的,而纯洁的心灵又是最容易被杂质污染的。 蒲乐章就利用人们心灵的纯洁,卖给他们垃圾。 人们在用善良换取罪恶,人们在用真诚换取虚伪,人们在用纯洁换取垃圾。 人们得到了他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蒲乐章却得到他本来就孜孜以求的东西。 他每卖出一份罪恶,自己就增加了一份罪恶,他每卖出一分虚伪,自己就增加了一 分虚伪;他每卖出一吨垃圾,自己就增加了一吨垃圾。现在那些混合体止在他的保 险柜里膨胀、繁殖,已经快盛不下了。 那么,真诚、善良、纯洁的心灵,在哪里?看见吗!湛蓝的天际上,它们随着 漂浮的白云正在远离我们而去。 以前,人们只知道生产玩具枪可以赚钱。当蒲乐章看见了一副进口的玩具手铐 之后,眼睛不由一亮。他仿佛见到了一个男孩正将手铐铐在另一个男孩手上的情景 ;于是他联系厂家生产玩具手铐。谁也没有想到,这灰色的小小的手铐,竟使他赚 了几万块钱。 有一天,蒲乐章在翻阅报纸上的广告时,“麻将”两字突然跳入眼帘。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则关于中小学生打麻将的调查。 蒲乐章觉得怪有意思,细细读下去: “现在,中小学生打麻将的人数之多,实在惊人。某市某小学四年级的一个班 的40 多位同学中,有1 /3 会搓麻将,都是大人“三缺一”时把他们搭上去的。 有的久而久之,竟成“老客”,牌瘾搞得比大人还大,结果使学习成绩大幅度下降。” “在某省某小学上语文课时,一位二年级学生用“麻”字组成了“麻将” 一词。老师随即问同学,哪些在家里看过或玩过麻将的请举手。结果全班50名 学生中竟有一半举起小手。” “在某省,某农村小学老师教学生认‘中’字时,说‘这就是中国的中字!’ 教了几遍,学生似懂非懂。一个小孩插了一句:‘就是红中的中嘛!’全班恍然大 悟,裕然贯通。于是教到‘东’、‘南’、‘西’、‘北’,‘发’、‘万’等字 时,只要一联系到麻将,孩子们纷纷嚷道,‘认识!’直今老师感叹不止。” “某幼儿园,计算课结束时,老师请孩子们自己把数字卡整理一下,几个孩子 高声嚷道:‘搓麻将啦!’一面整理还一面说着,‘吃!碰!和拉! 一条龙!拿过来,杠头开花。’” 调查文章的结尾处说:“救救那些天真烂漫的不晓人事的祖国化朵吧!” 看了这则调查,有十个人就会有十个人感到揪心的。放下报纸,蒲乐章却兴奋 不已。他一面点烟,一边自言自语:“麻将风,疯麻将,好你个疯麻将……”说着 ;他忽然灵机一动。于是一份儿童麻将牌设计草案就这样诞生了。号称新智力“魔 方”,对开发儿童智慧,陶冶性情大有好处。 牌还是136 张,背面还是淡黄色,正面却是照顾儿童情趣,画得五彩斑斓。上 面的种类,数点丝毫不变,只是缩小在半张牌面上,另半张牌面上画着人物花鸟。 比如“一条”上面是爷爷,“一饼”上面是奶奶,“一万”上面是姥爷……以此类 推,姥姥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叔阿姨解放军工人农民统统牌上有名,再加 上十二属相,动物世界的全部动物。 人们不能不佩服蒲乐章的天才。 麻将一上市,果然十分抢手,颇受欢迎。 蒲乐章笑呵呵他说:“这叫玩中学!” 仅儿童麻将一项,蒲乐章又获得了十几万元的纯利润…… 如果说,以上这些都算是明做的,蒲乐章还有暗的。明的发小财,暗的才能牟 取暴利。除了“金黄色”的书籍之外,正像录音带里所说,假烟假酒假药他都干过, 而且还在干。可是这些事只有他和他的几个心腹知道。还有些更机密的事情,只有 他一个人知道。 蒲乐章的公司有几位若实若虚、若有若无的顾问。别的不敢多说,单说一个叫 甄宏的……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顾问大都是有把子年纪和资历的。而这位甄宏居然 还不到三十岁。他也曾在辅民中学上学,上到高二便因为流氓斗殴被公安局抓走。 以后的事也不清楚,有人说他被送进少年管教所,有人说他被判刑两年……可人们 却经常可以在大街上见到他,也不知他服的是哪家的刑。半年以后,人们见不到甄 宏了。又过了几年,甄宏出现在龙城市的大街上,达次可是今非昔比,西装革履自 不必说,小车代步,宾馆栖宿,还时不时地蹓到辅民中学来,面带冷笑,昂首阔步, 大咧咧地在办公室出入。 不知是看望母校,还是前来示威。老师们也不便多事,只是远远地避开,心中 自然免不了几分疑虑,几分憎恶……只是有一点十分清楚,甄宏可不是无源之水、 无根之木,他是依山傍水,背靠大树…… 甄宏根本不到公司来,但每个月的一日,蒲乐章却把数目可观的顾问费送到甄 宏手中,其他的好处就不是一般人能够知道的了。 有了甄宏这张王牌,蒲乐章有恃无恐。别人知道了甄宏的来头,也便对蒲乐章 的公司刮目相看。“投鼠忌器”“打狗看主人”这些世故经典理论也被实践一而再、 再而三地得到证明。 甄宏高高大大,年纪轻轻就已发福,说话颐指气使,谈笑肆无忌惮,天生就目 中无人,天生就指挥别人,心中没有一丝怯意。一派“大家”凤范。 在甄宏面前,贫民出身的蒲乐章便常常觉出自己的几分卑微来。他也怨恨,论 能干、论心计,你甄宏算什么东西。肚子里除了一副好下水,整个一个屎蛋。可是 毫无办法,脸上仍然要堆满微笑。他也想学甄宏的样子,与甄宏平起平坐,但不知 怎么却学不来。他的老婆指着他的鼻子说:“人家吃什么长大的?牛奶面包!你吃 什么长大的?棒渣糊糊……”蒲乐章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老婆的话不无道理,但 他又不服输。他还是要学,他要学甄宏的“架子”。 中国有句乡谚说,骡子大了值钱,马大了值钱,人(架子)大了不值钱! 对此,蒲乐章却有分析,他知道上面这句话是教人谦虚的,在小说里的君子国 兴许管用。可如今,人越谦虚越不值钱。架子大了真不值钱 ?不是,就他的观察, 不但不是,反而是很值钱的。架子大,派头大,人们才看得起你,认为你有来头, 有后台,肚里有货……这才好赚钱啊!这才好往上混啊! 如今人全他妈是贱骨头,你越谦虚,越热情,他越看不起你。你要不拿正眼看 他,他却反过来够攀你。 以前,蒲乐章是见人就递烟,让人觉着自个儿大方、豪爽,也顺便拉拉关系。 几支烟算得了什么……可是,自从他和上面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接触几次之后,发 现不对了。你递烟,他们来者不拒,可等他们打开烟盒,蒲乐章等着人家让他的时 候,人家却好像忘了他也吸烟,竟独自抽了起来……蒲乐章大惑不解。 这是小事,但他琢磨着,这里好像又含着什么大事。这种事当然不能当面问: “你怎么不让我抽烟啊?不怕人说你小气吗?”只能自个寻思。 有一次,他听人说,这是外国人的习惯——吸烟危害健康,我要让人家,不是 故意危害人家健康吗?因此不让烟。 扯淡!人家没抽你的也要抽自己的,而且你明明看见的。再说,这是中国,不 是外国,这条理由是扯淡。 是小气吗?有一点。“登喜路”一盒就是八块钱,每支烟就是四毛钱,让烟的 时候,要是总想这一层,心疼啊!让了张三,不能不让李四,让一圈,几块钱就没 啦! 如果光是这个理由,蒲乐章还会给别人让烟,他有钱!但蒲乐章觉得这不是全 部的理由。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没钱吗?而且有些人根本不用自己花钱,他们 抽的是用公款买的“工作烟”。 蒲乐章恍然大悟。给别人递烟,热情是热情了,友好是友好了,但却丢了“架 子”,丢了“份子”,失去了威严。“架子”和威严是官场上一伴看不见、摸不着、 不细心体会还感觉不到的武器,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但它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作 用。 那些没有给你让烟的有头有脸的人,你觉得他小气吗?没有,你却莫名其妙地 对他产生一种敬畏之感…… 和蔼可亲在尊重人性、讲究沟通的人群之中是受到爱戴和尊敬的。但在一个权 力就是一切的环境当中,架子和威严是极其重要的,和蔼可亲算个屁…… 这其中三昧,蒲乐章虽然说不清,但,该体味的,他都体味到了。这是他从一 个小流氓往更高阶层爬的道路上学到的真功夫。 因此,他要向甄宏学“架子”。 这并不简单!官架子原来并不是端着肩膀,绷着脸…… 说实在的,学习这些本领,蒲乐章的确是心领神会,无师自通。不同的场合, 在不同的人面前,他可以分别扮演爷爷和孙子两种角色……从让烟这一件小事上, 蒲乐章就可以学到许多人看都看不到的东西。 蒲乐章可算得上是个不学有术的人。眼下。这种人在社会上十分走俏…… 一次又一次侥幸地得手,使蒲乐章变得十分猖狂;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朋友们 使他有恃无恐,飞扬拔扈。有些对他的“事迹”略有所知的人也惧怕蒲乐章的心很 手辣,于是退避三舍,敬鬼神而远之…… 为此蒲乐章在当地成了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人物。他本以为凭他的精明的手 段与阴险的心肠可以畅通无阻,飞黄腾达。 不曾想,他今天居然接到了这样一盘录音带。 录音带早已转完了,收录机开关的红灯还亮着。蒲乐章关掉收录机,熄了灯, 心绪稍稍平稳了一些。他决定派心腹之人暗暗察访,找出他的仇人——这个什么第 三军团。 ×你妈,第三军团!查出来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 泉石书库